御厨
民国元年，隆裕太后下诏宣告退位。宫中各类执事杂役，除少数留用者外，其余宫女、阉人等尽行遣散。
御膳房老厨子李芙蓉，不幸也在淘汰之列。他祖籍山东荣城，八岁入宫学艺，至此已满头华发，老态龙钟。
想自己服侍皇上一辈子，到头来一事无成，李公公不由失魂落魄，黯然失色。他泪流满面，收拾细软，准备打道回府。
他又返回御膳房，想再看看相伴了一辈子的菜刀砧板。临行，见地上有几页龙纹纸片。李公公顺手拾起，原是宫中菜单，急忙藏起留作念想。
路过养心殿，公公的眼泪又夺眶而出。他战战兢兢的跪倒，一连叩了几十个响头。方捂着脸，踉踉跄跄的走出宫门。
世间事，就是如此不平。这边李公公悲痛欲绝。那边偏有人喜出望外。此人是李公公老乡，人称混世魔王的张宗昌。这个粗鲁狂妄的军阀，闻知宫内遣散宫女，不由心旌摇曳，欣喜若狂。
张大帅眉飞色舞，四处扬言：“现今民国成立，皇帝退位，天下乃国民之天下。皇位轮流坐，娘们大家睡。俺也想找几个宫女睡睡。他宣统小子睡得，俺老韩为啥睡不得。”
张宗昌行伍出生，凡事讲究兵贵神速。他常说：“晚一步，黄花菜就凉了。”于是，急忙遣人召回到北平公办的军需官。
军需官江德章，正与德国领事洽谈购买军火事宜。听说有紧急军务，撂下手中的事，火速赶回济南。不待军需官开口，张宗昌向他转告遣散宫女的事。他猴急火燎说：“宫里娘们，是挑了又挑的精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赶紧与俺寻几个，俺也好享受享受。”
偌大个山东省，叫他如何寻访。亏得江德章头脑灵活，差人打通关节，从宫里搞出一份“山东籍遣散人员名册”。
按图索骥，虽简单了许多，结果还是令人失望。江德章带领几个马弁，跑遍山东全境，只寻到几个白头宫人。
她们多是同治年入选的，最老的，竟是咸丰五年的姥姥。她们个个童头豁齿，伛肩皤腹，以说玄宗解闷的主。军需官也觉为难，无奈大帅军令如山，只好带着这些姥姥级的尤物，回帅府交差塞责。
那一日，张宗昌正和十姨太逗闷子，得知军需官回到济南。扔下十姨太，就回司令部验收。待见了那几名宫女，他汗毛倒竖，浑身鸡皮疙瘩。张大帅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拍桌打椅骂道：“奶奶的，俺要你给俺找老婆，你给俺找一堆妈来。真是他娘的饭桶。”
一顿呵斥，吓得军需官屁滚尿流，浑身打颤，如捣蒜一般磕头不止。
正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起一件事。原来，军需官于寻访途中，在武家客栈邂逅李公公。旅途孤寂，二人挑灯夜酌。一番倾谈，军需官佩服公公谈吐清雅，满腹经纶，直恨相见太晚。本有心为大帅引荐，只是担忧他年事已高，难当重任。又想，帅爷只说找女子，没说找厨子，何必脱裤子放屁呢。也就打消这个念头。
想到这里，江德章不禁喜上心头，何不以此充数搪塞。忙道：“帅爷息怒，标下有事相禀。”
张宗昌吼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俺最不喜欢婆婆妈妈的娘娘腔。”
军需官吞吞吐吐的说：“标下遇见高人了。”便如此这般，把幸会李公公一事，原原本本禀报大帅。
听说是宫廷老御厨，且自幼练就童子功。不由暗喜：“虽无缘床第之欢，能享口腹之乐，也是幸事。”顿时大喜过望，“如此奇货，何不为俺带回。”一连三个“快”字，敦促军需官快去。江德章刚转身，大帅又将他唤住：“贵人不可贱养。俺签署一份委任状，表明本帅仰慕之心，惜才之意。你务必为俺请到济南。”
带着上校团副军衔的委任状，军需官与几个马弁星夜奔赴荣城。
也许有人要问，厨子不过一介伙夫，因何要委以要职。其中自然有器重之意，然亦不尽然。人称张宗昌为“狗肉将军”。他有三不知，一不知兵有多少，二不知钱有多少，三不知老婆有多少。子女更是不计其数，开饭必须吹号集合。司令部伙房一个团编制，应不算为过。
江德章一行，赶到荣城，天已大亮。
在这座濒海小城，公公是名人，不费多少周折，他们便找到李家大院。
一名马弁上前敲门。李府门卫走出来，大喝道：“哪来野种，在此造次。”马弁几时受过这等奚落，扯住那人衣服，要与他理论。军需官急忙止住马弁，亲自上前打探。门卫见他是军官，解释道：“公公尚未睡醒，请将军稍候，休得聒噪。”江德章听了，益发敬仰。便效仿三国刘备，令属下稍安勿躁，一片虔诚，立于门外恭候。
日上三竿，方听得李公公在里间咳嗽，想是已经醒来。又等了许久，才由看门人领入。
到得花厅前，军需官一人入内晋见，其余人在外间等候。
花厅宽敞明亮，当面几盆君子兰，馨香扑鼻，令人神清气爽。
李公公已盥洗完毕，用过早膳，在厅内品茗读唐诗。江德章觉着公公气色，比在武家客栈时好了许多。如今,他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更显几分仙风道骨。
江德章快步上前，毕恭毕敬行过军礼，喊道：“李公公吉祥。”
见了风尘仆仆的军需官，李芙蓉忙欠身作揖：“将军鞍马劳顿，老朽怠慢，得罪得罪。”略事寒暄，公公便问：“先生公务繁忙，今屈尊枉驾寒舍，老朽三生有幸，蓬荜生辉。不知此次光临，有何见教。”
军需官不敢怠慢，上前再施一礼，说：“自日前幸会，聆听公公教诲，茅塞顿开。先生至言，不敢须臾忘记。此次造访，实有一事相烦，唐突之处，望公公见谅。”言讫，转呈大帅仰慕之心，恳请公公首肯。
听军需官一番言语，李公公面有难色，沉吟再三，方才开口：“能得张帅垂青，老朽不胜荣幸。只是已届风烛残年，有心无力，不能追随大帅。再者，老身乃山野草民，隐居林下，只求效仿闲云野鹤，安享天年。大帅面前，还请先生代为恳切致谢。”
见他如此决绝，军需按捺不住，忙将委任状呈上，公公瞥了瞥，搁过一边，微露一丝苦笑：“老朽曾经沧海，已是心如止水，功名利禄早置之度外。大帅好意，鄙人心领。所嘱之事，万难从命。望先生及大帅恕罪。”
皇帝已经倒台，满清余孽，早是树倒猢狲散。一介小小厨子，还摆什么谱。李芙蓉推辞再三，自有难言苦衷。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以往他在宫中，虽与皇上朝夕相伴，但与皇上相隔九重天，有什灾祸，未必降临到他头上。这张大帅早有耳闻，一旦变脸，随时可能命丧黄泉。再者，李芙蓉几斤几两，他自己心中有数。一旦败露，更不可收拾。
这是最不可告人之处，暂且按下不表。
军需官尚不死心，又在公公府中盘桓半日。李芙蓉吩咐厨下，好酒好菜伺候，亲自陪江德章闲话。花鸟鱼虫，琴棋书画，公公样样精通，尽可畅谈，一但涉及“出山”二字，公公便王顾左右而言他。。见公公始终不肯吐口，军需官知道再说也是无益，只好带着手下，怏怏返回济南。
回府叩见帅爷，军需官只得如实汇报。不等听完，张宗昌早气的六神出窍，七窍生烟了：“这老东西，真不知好歹。给小皇帝当奴才，忙得屁颠屁颠，俺委他团副，他倒拿架子。不折不扣的保皇党，反革命。”
他掏出德国造手枪，往桌上一拍：“明天再去，多带人马，问他吃敬酒，还是吃罚酒。”军需官吓得不敢出气，连连点头。大帅走到江德章身后，拍拍他的后颈窝：“明天要接不回老不死的，你也别回，叫人把这个送来就行。”
第二日，不待天亮，军需官就率领一个加强营，直奔荣城。
到荣城郊外，军需官传令全营，埋锅做饭，暂不入城。
夜半时分，全营将士里三层，外三层，把李家大院围得水泄不通。机关枪，迫击炮，真是如临大敌。
一声枪响，四面同时发起攻击。翻墙的，撞门的，各显其能。枪炮声，喊杀声，响成一片。到处都听得有人喊：“抓李芙蓉啊。不要放走李芙蓉呀。”
李芙蓉正梦游颐和园，忽听有人喊：“八国联军来了，快跑呀。”惊得摔到地上。炒豆般的枪声，轰隆隆的炮声，不绝于耳。他觉得每一声枪响都瞄准他射来，每一颗炮弹都落到他的屋瓦上。李芙蓉只吓得手脚冰凉，浑身虚汗，三十六颗牙齿捉对厮打。
士兵并不着急抓人，都忙着翻箱倒柜，寻找值钱的东西。金银首饰，文物字画，连公公的金牙齿，鼻烟壶都抢个罄尽。使唤丫鬟，包括徐娘半老的吴妈，都未能幸免。
李芙蓉被抓住了。怎样被抓的，有两个版本。
史料记载，在假山上被抓的。当时，他鞋也丢了，光着脚，穿着睡衣，在山洞里发抖。
民间传言，被人从床底下拖出来的。拖的人抓住瓜皮帽，帽子脱了，掉出黑油油的辫子。一个兵拿着枪刺，喊着：“反了。反了。”李芙蓉闭着眼，心里说：“这回阳寿尽了。”“刺啦”一声，不觉得疼痛，睁开眼，颈子还在，猪尾巴却没了。李芙蓉见没了辫子，如丧考妣的嚎啕大哭。
天亮时分，几个大兵，拿着手雷，威吓李芙蓉，要他交出银子。“不得无礼。不得伤害李公公。”军需官匆匆赶来，为李芙蓉解围。
江德章对公公行了军礼，连连道歉：“标下来晚了，公公受了惊吓。”他请李芙蓉坐下。又说：“小的也是执行命令。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万望公公恕罪。”李芙蓉靠着椅子，两眼无神，如死人一般，嘴里喃喃念叨着：“天灭我呀。天灭我呀。”
江德章喂他几口热茶，劝慰着：“公公何出此言？张大帅敬惜人才，公公但能屈尊济南，于公造福桑梓，于私享尽荣华，何乐不为。”几口热茶灌下去，李公公稍稍缓过神来。他仰天长叹道：“从也是死，不从也是死，得过且过吧。”他站起来，对军需官说：“请容我半日，把家事安排安排。”
李芙蓉孤身一人,没妻室家小，他打发了男女佣人，只留门卫看家。清点结果，李公公发现所有财物，均不翼而飞。沮丧之际，忽然看见宫里带出的菜单，散落一地。当兵的不识货，没有拿走。擦了擦丘八们的踩踏痕迹，他赶紧揣进怀里。
受了一夜惊吓，加之路途颠簸，不到济南，李芙蓉又昏死过去。 几名护卫将他抬进帅府。李芙蓉手脚痉挛，脸色惨白，鼻孔有出气没进气。江德章急得四处找医生。
张宗昌进来，看见躺倒在地的李芙蓉，翻了翻眼皮，号号脉，吼道：“请个蛋，听我的。”
招呼卫兵拿瓶酒，冲碗红糖水，捏着鼻子灌下。再提桶井水，兜头一冲。这招还真效，李公公打一个嗝，放一个屁，渐渐缓过气来。
看他要死要活的，大帅摇摇头：“他奶奶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自作孽，不可活。”抬抬手，让卫兵领他去洗澡更衣。
过了两日，大帅带一套校官制服，亲自探望李公公。李芙蓉已能起床，正由卫兵给梳头。见大帅来了，李公公赶忙跪倒在地，一边叩首，一边说：“奴才叩见帅爷。”张宗昌哈哈大笑，伸手扶起，学着慈禧的腔调：“爱卿平身。免礼免礼。”
询问公公回复情况，又说了几句闲话。张大帅看着公公，开玩笑说：“公公细皮嫩肉，保养得不错嘛。”见他额头有伤，又调侃道：“先生这是何苦啊。”李芙蓉满脸通红，恨无地缝可钻，苦笑一声：“小人实在有苦衷。。。。。。”刚说半句，又吞咽下去。张宗昌没在意，拍拍他，让他多养几日，不要急着上任。
几天后，军需官陪着身着戎装的公公参观伙房。伙房有三层楼，高大，宽敞，门窗特别大。公公跟随军需官逐层观看，第一层，炊事操作间，第二层，配制凉碟及存放干鲜果，第三层是库房，贮藏有火腿、香肠、腊肉及各种山珍海味。比起御膳房，格局稍微小一点，却也一应俱全。
一楼操作间设计巧妙，布局合理。粗精加工，配菜烹饪，井井有条；生熟荤素，红案白案，泾渭分明。靠墙一排灶台，擦洗的锃明瓦亮，一尘不染。
楼外有几间小屋，北屋专制馍馍和点心，南屋是团部办公室。楼外环境亦不错。一道走廊直通餐厅，走廊两侧点缀有绿竹红枫，葡萄芭蕉，十分和谐温馨。
参观完毕，军需官命所有人员紧急集合，叩见御厨李公公。红案白案师傅，烧火担水等勤杂人员，在帅府统称火头军，一律着军装，且依各人职务高下，佩戴军阶标志。
张宗昌是山东人，喜食鲁菜，伙房作鲁菜为主。炊事兵按济南、胶东、孔府三个系列分为三队。每队十人，有一个灶头领班，灶头由技艺高超的名厨担任。
奉军需官之命，火头军们忙停下活计，到办公室外的小庭院集合，立正行礼，不敢有丝毫怠慢。
检阅部队后，二人在八仙桌边坐下。军需官让众人稍息，宣读张大帅亲笔签署的委任状。然后舞足蹈的，即兴演讲一番。称李公公主勺御膳房几十年，见多识广，博采众长。八大菜系精髓，研究透彻，了如指掌；红白两案厨艺，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并严令各部，务必惟李御厨马首是瞻，严肃军纪，服从公公一切指令，不得有误。
演讲结束，由各部灶头自报家门及各自专长。最后命火头军全部鼓掌，恭请李御厨训示。
头一回戎装打扮，李芙蓉还不太适应。大盖帽遮住了白发，使他略显年青精神。只可惜体形过于瘠瘦，军装里没有多少内容，空荡荡的，如同挂在衣架一般。起初，他心也空落落的，没有感觉。经军需官一番吹嘘，底气足了许多。咳嗽两声，他考问几个灶头，要求他们说出鲁菜几个系列的各自特点。
胶东师傅年轻气盛，抢着说：“胶东菜起源于福山、烟台、青岛，以烹饪海鲜见长，口味以鲜嫩为主，偏重清淡，讲究花色。”
济南师傅性格倔强，昂着脑袋不服气：“济南菜重汤。清汤、奶汤天下独绝，菜品以清鲜脆嫩著称。”
孔府师傅为人老辣，自命不凡，对他二人不屑一顾：“孔府菜历史悠久，得圣人真传，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具体体现。用料之精广、筵席之丰盛，堪与宫廷御膳媲美。”
李芙蓉听罢，微微颔首，作总结陈词：“山东菜调味极重，纯正醇浓，一菜一味，突显原料本味。另外,面点种类繁多，原料不拘粗细，风味各有特色，为筵席佳品。”一席话言简意赅，叫火头军们个个心悦诚服，五体投地。
品了一口龙井，李芙蓉正襟危坐言道，：“在宫中，饭不叫饭，叫膳，吃饭叫进膳，开饭叫传膳，厨房叫御膳房。千万不能说错。”仅仅一个“膳”字，就有这许多学问，真是闻所未闻。丘八们眼睛一愣一愣的，啧啧称道：“俺们长见识了。”见众人群情激昂，李芙蓉越发兴奋，索性信口开河。什么太后每餐菜肴有百样左右，要用六张膳桌摆放；什么五岁的小皇帝每月要用八百一十斤肉，二百四十只鸡鸭。如数家珍，滔滔不绝，足足吹了两个时辰。若非怕耽搁张大帅开饭，公公会一直吹到月牙西坠，红日东升。
列队恭送二人离去后，宁静的伙房变得喧闹起来。
火头军们三五成群，议论纷纷，说心得，讲体会，不亦乐乎。有说,，御厨神采飞扬，精神矍铄，的确不同凡响，有说，公公八岁学厨，曾经沧海，一定技艺精湛；有说，御厨评点八大菜系，引经据典，博古通今，堪称学识渊博；有说，公公立足清宫，终生不败，必定是技艺超凡；有说大帅先礼后兵，竭力罗致，不达目的，誓不甘休，足见御厨声名显赫。
说话的均为二厨以下小脚色，大厨们却噤若寒蝉，各自闭目想着拳经。乐观者私下高兴，想着，能拜倒公公门下，学几招绝技，实为三生有幸；悲观者暗自担忧，发愁有朝一日出点纰漏，被御厨抓住把柄，肯定死得很惨。心术不正的，也不忘打听个人隐私，有羡慕他的肤色白皙，有遗憾他没有胡须；有研究他到底是天阉，还是受过腐刑，有猜测他会长寿，还是会短命。
李芙蓉的到来，犹如一瓢冷水，泼进了滚烫油锅，激起爆炸性效应。
正式走马上任以来，凭着御厨金字招牌，李芙蓉占尽天时地利，连军需官也得礼让三分。他无须作任何具体事，每日带个小跟班，到伙房转悠转悠。剩余时间，一壶浓茶，一把折扇，在葡萄架下闭目养神。
权威的力量无穷无尽。他虽不动声色，却形成一种威压。
伙房悄然发生了许多变化。别看公公言语不多，仅一个眼神，就叫人琢磨好半天。人家毕竟在全国最高规格的御膳房历练过，见过大世面，论出生，论资历，论经验，论水平，谁敢与他争雄。胶东厨子扒原壳鲍鱼，见他眼缝略微睁开一毫米 ，这个目中无人胶东师傅，就从头顶凉到脚后跟，茶饭不进；济南厨子烧九转大肠，见他下巴微微点了两下，这位膀大腰圆山东汉子，就兴奋得泪如泉涌，彻夜难眠。
如文人相轻一般，各有高招的几位灶头，平日也争强好胜，互不服输。偏偏在李芙蓉面前，犹如见了猫的耗子，一个个俯首帖耳，不敢喘气。
那些二流、三流、甚至不入流的小伙计，就更是毫无主见。他们好像矮子看戏，只有随别人说长道短的份儿。
李芙蓉声名鹊起，扶摇直上，无异泰山北斗，绝对权威。
几个月，公公没切一片肉，没炒一锅菜，连油瓶，醋坛也没碰一下，伙房的业绩却蒸蒸日上，菜肴的色香味质，均有长足进步。
摄于公公盛名，灶头间互相较劲，今天张大厨推出一款新菜，明天李大厨一定要拿出更绝的压倒他。
心情好时，御厨也和众人聊聊宫廷菜点。往往是只说菜名口味，用料及制作，从来秘不示人。越是讳莫如深，越具引而不发效应，越能激发效仿的欲望。
李公公随便几句闲话，灶头们如获至宝，纷纷挖空心思，争相仿制。好不容易做出来，也不知对与不对，他们聚在一起，议论，争执，面红耳赤，口沫横飞。公理婆理，终归难以决断，只得请公公作终审裁决。
李御厨到底技高一筹，不需亲口品尝，只瞅瞅颜色，嗅嗅气味，他就全然了如指掌。一番评头论足，信口开河，就能决定灶头们心血结晶的命运。他那河高谈阔论的架势，不能不令人信服。无论他说的在点不在点，众人也只有点头称是。
这是权威的定论，是有御厨头衔的李芙蓉之定论。
这种名人效应，同时也在张宗昌餐桌上得到体现。近期的菜肴，不仅制作精致，味道鲜美，而且天天变幻花样。与公公到来前相较，真不可同日而语。张大帅吃的眉开眼笑，赞不绝口，姨太太们吃的愁眉苦脸，忧心忡忡，她们担心中部崛起，腰围变粗。
大帅好客，更喜卖弄。自打有了李芙蓉，几乎天天请客，他不在乎钱，反正国民政府报销。客人中既有雅士名流，也有丘八大兵。这种“有请无类”的作风，不愧“有教无类”遗风的发扬光大。
开席之先，张大帅总不忘演说一番。吹嘘御厨的精湛手艺，炫耀自己的识才慧眼。绘声绘色的描述，是如何先礼后兵，软硬兼施，才把旷世奇才罗致到旗下的。
雅士名流自然是美食家。他们个个摇头晃脑，赞不绝口：“有幸品尝御厨主理的美味珍肴，真不枉来人世一遭。”丘八大兵却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不知其味。听得是皇家大师傅亲手烹制，马上狼吞虎咽。他们边打着酒嗝，边嚷：“好吃，真他娘的好吃。”
李芙蓉的名声轰动整个济南城，所有无缘品尝御扇的人，都愿投笔从戎，分得一勺羹汤。不止济南城，李芙蓉仨字又响彻山东大地，乡下女人哄孩子，都盗用公公威名。不止山东，国民政府的要员们，听到李芙蓉的名字，也是垂涎欲滴。
一日，帅府收到国民政府公函，称不日将赴山东考察学习，望做好各项接待事宜。
不待书记官读完信函，张宗昌开始骂娘：“他奶奶的，狗屁考察学习，分明打俺秋风。”
后又得知来访要员，一色南方人，不由倒抽凉气。
这是为何，莫非他惧怕南人。有必要插一句闲话，交代大帅一段丑闻。
几年前，大帅赴广东考察。陈炯明竭尽全力，尽地主之谊。在最负盛名的“海角红楼”宴请张宗昌。常言道，吃在广州。鲁人张宗昌，对粤菜也很是感冒。龙虎斗、烤乳猪，等名品，更叫他终身难忘。
酒足饭饱，照例水果助兴。席上一盘香蕉，他从未见过，顺手拿了一根囫囵吞下，后见别人剥皮吃，知道是错了。为掩饰南自己的窘态，他竟又拿起一根，振振有词的说：“你们南方人穷讲究，我们重来不剥皮的。”硬着头皮，再咬了一大口。这就是流传甚广的，“张宗昌硬吞香蕉皮”的笑谈。
“如今俺有李御厨，还怕他娘个什。”张宗昌盘算着，欲借李公公的绝活，挣回面子。
正闭目养神的李芙蓉，听传令兵称帅爷有请。不知是祸是福，慌忙从床上跃起，慌慌张张跑到帅府。
等李公公落座，张宗昌又命侍卫看茶。大帅并不着急，慢条斯理的把李公公着实褒扬一番：“公公来到济南府，时间不长，成效显著，为部队改善伙食，为鄙人长面子，可喜可贺。”
说到此，招手示意，侍卫马上托出一盘袁大头。张宗昌：“些许薄礼，不成敬意，望公公笑纳。”
李芙蓉一颗心，方落到肚里，连忙立起，喜形于色，深深一揖：“是帅爷英明决策，老朽无能，惭愧惭愧。”
张宗昌哈哈大笑：“御厨不必过谦，本帅还有事劳烦公公。”便把国民政府公函一事，大略传达与李芙蓉。并说，“此事意义重大，本帅高度重视。唯恐他人厨艺不精，会贻误大事。只好辛苦公公亲自出马。”
闻得此番言语，李芙蓉刚安稳的心，一下子又蹦到嗓子眼。他顿觉五雷轰顶，脸色煞白，双膝发软，跪倒在地。他吞吞吐吐的，支支吾吾说：“不知帅爷要作什么菜。”
张宗昌想起陈炯明的烤乳猪，随口说道：“公公看粤菜如何？”
李芙蓉急得青筋凸起，大汗淋漓。眼睛滴溜溜转了好久，才低声答道：“小人不会粤菜。”声音小得如同含在喉咙管里。
御厨竟然不会粤菜？张宗昌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什么？”
李芙蓉不得已，又重复一遍，还是刚才那句话。
张宗昌万分意外，放低声音，沮丧的问：“苏菜呢？”
“也，也不会。”李芙蓉开始发抖了。
“徽菜呢？”“川菜呢？”
一连几问，得到的都是否定答案。
张大帅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寻来的宝贝，竟是什么也不会的废物。
“你是怎样在宫中混一辈子的？”张宗昌一跃而起，“你，你他娘的，究竟会做什么？”
李芙蓉吓得大小便同时失禁，哭哭啼啼的说：“小的就，就会切葱。在宫里，小，小人专门切葱。切，切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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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14 1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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