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当爱已成往事

清风拂面

当爱已成往事——将电影《霸王别姬》看过

            ——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痕？（李碧华）

　　“您说这虞姬怎么演，她都有一死不是？”

　　这句话，成了他的宿命，他一生也没有挣脱出去。他的艺名是程蝶衣。一个美丽婉约的名字，仿佛一只蝴蝶翩翩飞过来，薄如轻纱的翅，五彩斑斓，光彩亮丽地耀人眼目。可是，蝴蝶再怎么飞，也飞不过沧海呀。

　　而他和他之间，隔着的，又何止一片沧海而已。

　　如果小石头在那一晚没有让这个后来成了蝶衣的小豆子躺到自己的床上，是不是他们的命运就会有所不同？如果当小豆子逃跑时，没有意外地遭遇那部让他沉迷了一辈子的京剧《霸王别姬》，他是不是就能开始一段粗糙但却快乐的人生？如果小石头也能像他一样，在成了小楼以后，在演了霸王以后，不分戏里戏外的只钟情他这一个，他们就能真的相守一辈子？那么多个如果，或者哪个都能拯救他，可是，他却一头撞进了自己一路沉沦的命运。

　　“人纵有万般无奈，可终也敌不过天命呀。”“豆子，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他的命，就在那个飘着雪的冬天，被他母亲领着，走过天桥，走进那个大院时，决定了。关师傅打量着面前这个俊秀的孩子，多好的眉眼呀，多好的身架呀。他眼睛里的喜悦变成了一缕笑，漾在脸上。可是，他的手，却让关师傅的目光凛然一冷。“这孩子吃不了戏饭。”是呀，六指可怎么上台亮个兰花指？

　　那个绝望的母亲还能做什么？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带回去了。她抓起一把雪亮的刀，高高举起，狠狠落下——怎么样的骨肉相连，也都这样鲜血淋漓着断了。她终于成功地把他留在了这里。想着，她的心中是不是会有不舍？他任由娘把衣服披在他的肩头，然后看着她趔趄着走远。娘，留在小豆子眼中的只是一个这样的背影，只是这么一段凉薄的记忆。

　　好在，他还有师哥，这个被称作小石头的粗莽的男子。他刚刚还跟娘在天桥上看他用砖拍自己的头来着。他会保护自己，他给了自己一个温暖的被窝。这不是比娘的那件窑子里的袍子更实在，更温暖吗？于是，他做了娇弱的小师弟，他是他英武的大师哥。

　　日子就这么流云不经地开始了。压腿，喊嗓子，走场子。小石头走来，看似不经意地一踢脚，压在小豆子身上的砖就少了一块。“小石头，替谁偷工减料呢？”师傅的目光，是那么锐利，像探照灯，什么都被它照得雪亮。免不了又是一顿狠打。

　　好在，机会终于来了。小癞子是无论如何也呆不下去的。他和小豆子一起跑了出去——小石头把门一开，他们就重新见了天日。可是，无巧不巧的，他们偏偏看了那出《霸王别姬》。岂不是命中注定，合该如此么。小豆子不跑了，他要回去。他认定了虞姬。走在回去的路上，小癞子说：“离了小石头，你就活不了。”这句话，一语成谶。

　　回去，宁可挨板子。他柔弱的身子里藏着一个倔强的灵魂。

　　师傅给孩子们说戏：“讲这戏，是里边有个唱戏和做人的道理。人纵有万般无奈，可终也敌不过天命呀。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小豆子肯定是这么下了决心的，他要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小癞子终于也自个儿成全了自个儿，他把自个儿吊在了木架子上。他彻底解脱了。

　　那爷来了。他来给张府张罗戏。他看到了正在练戏的小豆子。“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就来段‘思凡’吧。”小豆子开始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他忽然醒悟到，自己又唱错了。那爷头也不回，抬腿就走人。小石头走过去，拿起师父的烟袋锅儿狠命地捣进小豆子的嘴里，一丝殷红的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他被师哥用这种方式救赎。

　　他成了“女娇娥”。

　　他们在张府登台唱戏。“霸王别姬”，小豆子饰演的虞姬和小石头饰演的楚霸王，一个千娇百媚，婀娜多姿。一个英武豪迈，气宇轩昂。真是绝配！

　　越是美丽的鲜花，越是难以躲避被蹂躏的命运。就像小豆子逃不开戏外的猥亵。在张公公那间阴森的，散发着朽木气息的房间里。小豆子由一棵嫩苗转瞬间就成了一朵惊恐的还来不及绽放就被揉锈了的花儿。而他，他还那么小，他能懂得什么？这就像是他命定的一个劫，他无力反抗，顺势就滑了下去。那里，是他一辈子的深渊。可是，他所仰慕着的那个人，他为之倾心了一辈子的那个人，与他相隔的距离，何止天渊呀？

　　当年的小石头，如今的段小楼，可从来也没有这么费过心思。虞姬的戏不论怎么演，他在他面前都是假霸王。他知道自己的角色，他没有“不疯魔不成活。”他吃花酒，爱女人，他活得明白，恣肆。即便他真的是“霸王”，那也不是为了他昔日的师弟小豆子如今的程蝶衣，他就是真有那股子威猛劲儿，他也要去救一个他生命中真正的女人。一个从里到外都是女人的纯女人。

　　他们的坦途从这里开始遭遇歧路。

　　花满楼的灯火迷离，段小楼迷恋着的温柔乡。这里的两情相悦，才是真正的人间美景——既不用披挂满身再上场，也不必涂了满脸油彩时才说爱。菊仙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需要他段小楼伸出双臂来保护的女人。“十面埋伏”里的“汉军已略地”，终究不过是一场虚张声势的表演。在八大胡同打出名来，才是真刀真枪真流血的短兵相接。或者，从那一刻起，这个花满楼的“头牌”菊仙姑娘才第一次发觉，再怎么样的满头珠翠穿锦著罗，再怎么样的觥筹交错烟花富贵，原来都不及一个男人的怀抱来得更坚实更可靠。她就下了狠心，宁可自己赎身，宁可赤足而去，也要追逐那些藏在柴米油盐间零碎的坚实的烟火幸福。她放着阳关道不走，捡一条小径，光着脚就跑了下去。

　　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未尝不是自救救人的妙招儿，可菊仙和蝶衣怎么就不明白呢？婊子在床上的情柔缠绵，那是温柔富贵乡里男人的乐子。如果把床上的情意拖到床下去，杜十娘可不就是她的前车之鉴。至于蝶衣呢，是杜丽娘也好，是虞姬也罢，不过是借他的皮囊演着别人的悲欢离合，赚观众一些眼泪罢了。什么红粉佳人，英雄公子，走下台来，把脸一抹，还是他程蝶衣段小楼，师兄弟两个。一样的演戏，师哥下了台就能离开。这个师弟，却是一副不分戏里戏外的痴迷样子，他任由戏里的情意张狂着覆盖了他的心性，他执拗着陷在他的繁华梦里，不肯挪动半步。

　　可现在，在他们身边忽然就多了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她不用入戏，就可以和他谈情说爱。所以，她胜利地带着他走入了婚姻，走入了红尘深处。师哥那么意无返顾地离他而去，他怎么能不怨毒呢？他对他的爱一丝不少呀，他怎么就留不住他呢？当他终于成功地逼菊仙说出了那句“离开”时。他一定是心花怒放的。与情敌的较量，他占了上风。于是他为了救他去给日本人唱堂会。结果呢，事与愿违，菊仙这个女子，言出不行，她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和段小楼走上了红地毯。剩下他，只能在大烟中找到一点儿寄托。菊仙是聪明的，她知道他们师兄弟间的那些事，所以，他不让小楼唱戏了。不唱戏了，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再生个大胖小子，她一下子得俩，够了。可是，浮世的幸福，对于她来说，是那么容易得的吗？不是有藕断丝连这个词吗，给谁用的？他们断得了吗？

　　真正懂他的，不是他的师兄（或者是他故意地装作不懂）， 而是那个尖嘴猴腮的袁四爷，他才是程蝶衣真正的知己。他送他头面，送他翎子，送他宝剑，虽然他知道他心里的故事，却甘愿站在他的身边，给他抚慰。这句话是他说的“依我之见，你们这戏演到这份儿上，竟成了姬别霸王。没霸王什么看头儿了。”不是真正理解他的人，无法说出这样的话。他看不起段小楼，他知道他的霸王当的不怎么样，所以，当蝶衣被国民革命军抓进大狱的时候，他要借机难为一下这个霸王。“这霸王回营亮相，到底该走几步啊？”“七步”，可是他段小楼却只走五步。霸王段小楼求不动四爷，倒还是菊仙聪明，她希图救出师弟之后，段小楼能跟她过踏实日子。她这个苦命的女人，为了保护自己的男人，失去了腹内的孩子。她认为，这是他们在一起演戏造得孽。可人总有指望错的时候，她就没有指望错的时候吗？

　　时光多么易逝。转眼就全国解放了。蝶衣不得不戒烟。“娘，手冷，水都冻冰了。”水都冻冰了，我是多么寒瑟，多么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可是现在，这个怀抱不是娘的，不是他师哥的，竟来自于他最恨的女人菊仙。“因为理解，所以慈悲。”对了，除了袁四爷，这个世界上理解他的，还有另一个人——菊仙。她们爱上了同一个男人，所以同病相怜。这时候的袁四爷，成了反动戏霸，被枪决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山雨来了，他们都成了风雨飘摇中的小舟，自身难保。“我梦见我站在一个大高楼上，四外都是白云，我就是想往下跳，我想往下跳。”“你跳呀，我在那儿呢。”“你不在那儿。”菊仙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什么。在革命群众面前，小楼学会了审时度势，他的硬骨头突然被酸泡得软了。听着，蝶衣在喊“我早就不是东西了，可楚霸王都跪下来求饶了，这京戏能不亡吗？”蝶衣被小楼揭发，菊仙被蝶衣揭发，他们自己内部先乱了。菊仙就只有这么一个叫段小楼的男人了，他却要跟她划清界线，她可以为他抛了黄金白银珠玉宝石，为他抛了她亲亲的骨血，可她换来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话。原来，他是真的不会再一次接住她了，他果然不在那里。不知道当她穿上新娘的红嫁衣，把自己吊在房梁上时，是不是想起了当年老鸨对她喊得那些话“真他妈想当太太奶奶啦你，做你娘的玻璃梦去吧。你当出了这门儿，把脸一抹洒，你还真成了良人啦。你当这世上的狼呀虎呀就都不认得你啦。”她是不是真的做了一场易碎的玻璃梦呢，她不小心一抖手，哗啦啦，那梦就碎了。“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到死，她也没能太太平平。

　　什么样的疾风暴雨，也都有个停歇的时候吧。风雨过去了，十一年的时光也过去了。

　　师兄弟两个终于又可以在一起练戏了，场景依稀如昨。“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错了，又错了。”是呀，错了错了。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蝴蝶飞不过沧海。那也就罢了罢了，回剑，向颈。我把芳魂一缕抛出去，难道还飞不过沧海吗？
（386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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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华

拜读，欣赏，问好！

清风拂面

最初由 琴若雨 发表
欣赏和学习朋友的精华作品，质感的文字，情感饱满．问好！

谢谢若雨的提读。
问好！

琴若雨

欣赏和学习朋友的精华作品，质感的文字，情感饱满．问好！

清风拂面

最初由 清风盈袖 发表
家门越写越老练精到了,学习

你的话让我惭愧了，脸红得很呢。
问候你，安好！

清风拂面

最初由 娴情逸致 发表
你太客气了，我只是一点个见。谢谢你一直以来对天籁的支持！希望能看到你更多的佳作！

正确的意见，当然得接受呀。
要说谢谢的应该是我呀。
有逸致版和敬版的努力，天籁之声会越唱越响的。
再谢你，远握一个吧！

娴情逸致

最初由 清风拂面 发表
谢谢逸致斑斑的阅评！...

你太客气了，我只是一点个见。谢谢你一直以来对天籁的支持！希望能看到你更多的佳作！

清风盈袖

家门越写越老练精到了,学习

清风拂面

最初由 娴情逸致 发表
欣赏清风拂面颇见功力的文字。不过我个人认为文章中引用较多的话语冲淡了文章的质感，要是解读地更简洁、明晰会更好。

支持精华！

谢谢逸致斑斑的阅评！
至于文章中对于电影对白的引用，我觉得会对文章的解读更有益一些．它们是佐证．
以后，我会尽量注意．
再次谢谢你！
问好！

清风拂面

最初由 敬一兵 发表
以具象的平实叙述来诠释爱，以张力强劲的笔触来刻画人物，这样的手法，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主观臆断，彰显了客观真实，让文章的意境，留给读者自己去体验，自己去感悟，我对这类用具象的描述为明线来铺垫写意和作者...

谢谢敬版的点评！
我会努力的，希望你能一如继往地给我批评！这是我最大的动力．
问好！

清风拂面

最初由 吕永红 发表
学习问好,对这类体裁很陌生,留给行家点评吧,汗颜.


问好!

谢谢永红朋友提读！
远握！

清风拂面

最初由 赵振王 发表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拜读！

谢谢你的提读．
问好！

娴情逸致

欣赏清风拂面颇见功力的文字。不过我个人认为文章中引用较多的话语冲淡了文章的质感，要是解读地更简洁、明晰会更好。

支持精华！

敬一兵

以具象的平实叙述来诠释爱，以张力强劲的笔触来刻画人物，这样的手法，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主观臆断，彰显了客观真实，让文章的意境，留给读者自己去体验，自己去感悟，我对这类用具象的描述为明线来铺垫写意和作者的解读感触，把意境留白或称之为“伏笔”的对比反差手法，十分欣赏。有鉴于这篇文章的艺术手法别致，颇见作者功力，以及不动声色的个性解读特征，精华支持！

吕永红

学习问好,对这类体裁很陌生,留给行家点评吧,汗颜.


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