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代表

高山流水121212

　    立冬过后，天气开始寒冷起来，那些常年在街口歪脖子槐树下摆龙门阵的老少爷们呆不住了，都一个个缩回屋子里取暖，街口那道热闹的风景线也就消失了，东家短李家长张三发财李四丢钱王五爬墙头的那些绯闻一下没有了市场，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萧瑟的风呼呼刮过，几片干枯的落叶像奄奄一息的黄蝴蝶，在冷风中舞蹈。

　　老葛却天天盼望着立冬的到来，立冬一到，他就可以大显身手了，他的糖葫芦就会供不应求，每天晚上就会在热热的炕头，和老婆舒心地点着一张张毛票，数钱的滋味真好。

      开始没人关注老葛，第一因为其貌不扬，黑黑的脸膛就像马路上的沥青，典型的一非洲人的后裔，奇诡的是他的父母都很白皙，不知道怎么杂交了这么一个变异产品，村里人都喊他老黑。

　　老黑一副好脾气，也是慢性子，轻易看不到他发火，走起路来怕踩死蚂蚁，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做买卖，童叟不欺，而且心眼实诚，他进来的山楂都是个大肚圆，因而他的糖葫芦特别畅销，不知不觉中，几年以后，这个其貌不扬的老黑居然成了村里为数不多富户之一，三间破土屋扒了，盖起了一溜八大间的前出厦，瓷砖墙面，高高的大门楼，气派的四合院，引来人们嫉妒的眼光，这卖糖葫芦的也真能网罗钱啊，于是再看到老葛，目光有了羡慕和嫉妒。

　　老葛尽管有了钱，但是在人们的眼光里，他依然是个下九流的角色，登不了大雅之堂，反而引来阵阵鄙视：有了俩臭钱就了不起啊？臭德行……吃不到葡萄葡萄是酸的心理充盈着乡下人的大脑，老葛，富裕起来的老葛有种被孤立起来的感觉，他也如坐针毡，有的时候殷勤地拿出糖葫芦送给孩子们，没有得到致谢，反而得到的是白眼和讽刺。

　　人要好运，拦也拦不住。他老葛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一下子成了名人，村里的大人物，能够和镇上第一把平起平坐，而且省里来了好几辆车，扛着个大机器，把老葛拍了下来，上了电视，镇上的书记握着老葛的手，说你给我们镇争了光，你是全镇人学习的榜样，还敬了他酒，本来老葛从不喝酒，一喝酒就满脸通红，那次喝了书记敬的酒，他的脸成了猴屁股，不损他的伟大形象，被前拥后簇地上了主席台，披上大红花，得到了一千元的“见义勇为”奖励金。

　　那是一个大集，还不到晌午，老葛的一大杆子糖葫芦就卖完了。他骑上自己的三轮车，顺着马路慢慢往家赶。走到十字路口，看到了黑压压的一群人，指手画脚地议论着什么。他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太太被车撞了，肇事车辆跑了。老人一脸的血迹，染红了马路，闭着眼睛，已经处于了昏迷状态。可是没有一个人前去救助。他们的冷漠和无视让老葛很气愤，这是一条人命啊，怎么居然无动于衷？

　　他赶紧走过去，想过去把老人扶起来。一个中年人瞪了他一眼，“少管闲事，这年月人心叵测，别让人赖上你。”

　　老葛听了愣了一愣，是啊，他听说过因为好心被人诬陷的事情，想离开，可是看到老人白发苍苍的头发，想起了早逝的母亲，一股暖流油然升起，没有再考虑，把老人抱进车厢里，向医院跑去。

　　老葛是一个憨厚的人，在老太太生死之间，他没有考虑别的，他自认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个人可怜地躺在马路上，生命垂危却无人问津，这对现实是多么巧妙的讽刺？假如躺在马路上的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马不停蹄地挂号拍片拿药……刚刚卖了三百元的糖葫芦钱缴了押金，他忙得像个陀螺，老人被送进了急诊室，好在经过抢救生命无忧，他才长长舒了口气，听到医生已经联系到了家属，他这才放心地走出了医院。

　　合着老葛该着出名，他救助的老太太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她的儿子在省会城市是一个很有名的企业家，而且还是什么省政协委员，本来是请老娘在济南居住，可是老人不习惯，执意回家，回来没几天去赶集，出了车祸。

　　老人的儿子对于老葛千恩万谢，买了好多叫不上名字的礼品，弄得老葛很不好意思，说这没什么，叫谁也应该这么办的。

　　村里人都知道老葛做了一回英雄，言谈话语之中又多了一些戏谑，老葛不以为然，照样骑着自己的破三轮卖糖葫芦去。

　　老葛没有想到，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村里一下来了好几辆高级小轿车，车玻璃上写着省综艺频道，说是来拍电视的，却径直去了老葛家。这下村子立刻炸窝了，村子几十年没这么热闹了。据说土改的时候镇压最有名的土匪头子“草上飞”，从市里来过一个区长，开来的是绿色吉普，曾经引起不小的震动，成为茶前饭后的话题。这次还让人们惊诧的是，著名的节目主持人“小么哥”现身老葛家，作为采访的主持人，这下人们真的羡慕死了老葛，原先对他的鄙视和不满一下子烟消云散，现在他一下子变成了救世主，人人以他为村邻而感到骄傲呢。

　　老葛要上电视了，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角角落落，方圆十里八村的庄稼人都来看，摄制组关严了大门在老葛院子里拍，人们就爬上墙头，爬上老葛房前的老枣树上，一个伸长脖子，眼睛都长了钩子，随着摄像镜头转动。

　　人们啧啧称道，那老葛可是出尽了风头，按照小么哥的要求，讲话、做动作、留影、说感慨，笨嘴笨舌只会喊卖糖葫芦的嘴在名人的调教下，居然说出了很时尚的调子，博得摄影组的人员频频点头。看看老葛，春风得意马蹄疾，人们看他居然像变了样子，变得好看了潇洒了，即使那种人人讥讽的黑脸蛋，在这里也变成了健康的标志，哪里看都顺眼了。

　　老葛真的觉得一下子高抬了不少，自尊心一下子蹿了起来，忙不迭地又递烟又倒茶，笑成了一朵花。一天的时间，赔了十几盒好烟，烧了一天的水，没有蘸糖葫芦，然而老婆却没有生气，那份荣耀，那份骄傲，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更令人喜出望外的是，镇里的马书记也亲临现场，紧紧攥住老葛的手赞不绝口：老葛同志，你为我们镇争了光，是全镇人民学习的榜样！这还不算，马书记还要求和小么哥合影，拉来了老葛，“嚓”的一声，小么哥居中，老葛和马书记一左一右，随着耀眼的一亮，记载下了老葛一辈子的荣耀。老葛请木匠做了镜框，把那张照片放大镶了起来，挂在正屋的墙壁上，陶醉了好几天。

　　以后的日子，老葛再出去卖糖葫芦也精神倍增，他不失时机地加了句口头禅：卖糖葫芦了，上电视老葛的糖葫芦——你别说，他的广告效应还真的不错，因为上了电视，他成了当地的名人，卖的糖葫芦也供不应求，老葛跌进了蜜罐子里。

　　闲暇之余，老葛也爱凑活人了，人们对他不再敢有半点的歧视，老远就热情地打招呼，他呢，微笑着，不由自之地把话题转移到自己和马书记的关系，暗示自己和马书记坐到了一条板凳上，能和书记平起平坐，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就是支书去见马书记都怵得很，看着书记的脸色，可自己呢，不但和马书记握过手照过像，而且临别马书记曾经当着众人拍着老葛的肩膀，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去找我！那种热情和豪爽羡慕死了众人。

　　老葛感受到了人上人的滋味，因为自己的不寻常经历，他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许多。想自己一个一手老茧两腿泥的庄稼汉，莫说是镇里的书记，就是见了村支书，见了镇里的一般人员，一概毕恭毕敬小心翼翼，老远就给人家躲道儿，老葛有自知自明，咱跟人家是天上地下，可自从上了电视，和马书记照过像，他觉得自己和公家的距离一下缩短了，不光是身子坐到了一条板凳上，心也贴在一起了。老葛简直成了不拿工资的公家人了！咱镇如何如何，马书记说怎么怎么的就时常挂在了嘴边，成了教训别人的口头禅，习惯成自然，老葛的地位在家里也是飞速高涨，无论是教训儿子还是对待老婆，开口闭口就是你知道啥？俨然成了太上皇。

　　电视一播放，老葛更加趾高气扬，全国都能看见吗？支书嘎子说当然能，卫视节目，连香港台湾都能看得见，你成了大名人了！老葛就嘿嘿地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不久老葛的名人身份就得到了正式承认：他当上了镇人大代表，再一次和马书记做到一条板凳上，并且在主席台高高入座，俯视整个镇政府礼堂里黑压压的人头，连支书嘎子都座在下面呢。就是平时见了他卖糖葫芦也要上税的镇工商的人员也在他的下面，而他呢，则高高居上，有年轻的服务员给他倒水，精致的老板杯，马书记还冲他微笑，在会议的罅隙，轻声说老葛同志你是人大代表了，一定要当好政府和人民之间的桥梁，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且两个人交头接耳的亲密劲被拍成了照片上了报纸，老葛心里一直热乎乎的，他真正尝到了人民当家作主的感觉。

　　村里的大喇叭先是发出刺耳的噪音，然后是播放的流行歌曲，惹得还没起床的老人直骂娘，又过了一会，是支书嘎子熟悉的敲打声，话筒佟佟作响，然后是嘎子粗壮的声音：大家注意了，借着早晨的时间，宣布一件事，镇里决定修公路，把我们村和镇上所有的村都铺上泊油路，因为有扶贫专项资金，所以每亩地只拿八十六块，都记住了，准备准备，明天缴齐，还是老样子，头一天奖励百分之五，第二天不奖不罚，第三天过后不交的，缴纳滞留金……

　　老葛在村子的最东头，离着这个党的喉舌比较远，自从当上了人大代表后，他特别热衷村里的各项制度和规定，村里要干什么事情，他总要考虑考虑，如果有不妥，他会第一时间向支书反馈意见，嘎子总是信誓旦旦说一定尊重他这个人大代表的意见，说的老葛心里热乎乎的。

　　本来老葛正在串糖葫芦儿，听到喇叭响，知道肯定有事，就扔下竹签，跑到大街上去听。

　　等老葛听明白了，街上也涌出来三三两两的人，也都是关注大喇叭的，人们议论纷纷，大多都是质疑和埋怨声，操，又敛钱了？中央不是不让乱收费吗？对啊？修路就修吧？干嘛又和我们要钱？……

　　葛代表，修路了，你怎么看？一个人油腔滑调地对老葛说。

　　老葛就喜欢这个氛围，人们把他当回事，他心里就有一种成就感，于是装作沉思了一会，说实在他也不愿意出钱，一亩地八十六，他得出六百多，青黄不接的时候，舍不得往外掏啊。

　　老葛故意挺直了腰板，你问谁呢？他严肃地反问那个不怀好意的家伙。

　　问你呢，问你葛代表啊！那家伙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不就是修路吗？好事，要致富先修路，好政策，我坚决支持。

　　就会弄形象工程。一个年轻人小声嘟囔着。

　　对，看看现在的一把手，就会弄大事，你看看，我们镇的第一任书记王书记，忽悠我们弄大棚，家家户户投资好几千，大棚起来了，我们成了规模的绿色基地，可是蔬菜丰收了却没了销路，可王书记却高升了，当了副县长。

　　嗯嗯，对。有人附和。

　　第二任杨书记，集资修桥，兴建水利，我们镇那年一共修建了五座桥，上了电视成了新闻，杨书记火箭提拔，上了市里，结果呢，不到两年，五座桥坍塌了一半！

　　看看现在的马书记，又大张旗鼓地修路，看来又要高升了！

　　老葛听着人们沸沸扬扬的议论，其实觉得也很有道理，镇里一搞什么项目都会兴师动众的，五分钟的热度，没有一个善始善终，苦得还是老百姓。可是现在自己的身份发生了变化，自己是人大代表，自然要和政府保持一致，于是老葛听了多半天，憋出一句话，修路是好事啊，功在千秋利在万代！

　　啧啧，站着说话不腰疼，谁不知道是好事啊！修路那可是花老多钱的，听人说就是拿钞票在地上铺，你看看，修这么短的一段，一亩地八十六，全镇四万人口，好几百万？

　　老葛听着扎耳朵，忍不住说了一声，专款专用，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啧啧，看看我们葛代表，真是党的好代表，时时刻刻能够和政府保持一致，我们的话葛代表是不是也要向上级汇报啊？

　　一阵嘲笑的起哄声。

　　老葛脸涨得像公鸡冠子，脸上青筋暴突，可是众人难惹，气急败坏的老葛又冒出了那句口头禅：你们懂什么？

　　嘻嘻，就是咱葛代表懂政策，电视上一再强调，不要乱摊派，到底是谁违反中央政策呢？

　　哼，还是那句老话，经是好经，让老和尚给念歪了！

　　妈的，就是不缴，看能咋地？

　　逼急了，老子打市长热线，有人恨恨地说。

　　大伙心齐了，谁也不缴，看他罚谁的款？狗屁滞纳金！

　　对对，罚不责众！

　　哼，就怕人心和人心不一样，有那添腚的会打小报告的，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老葛觉得如芒在背，所有的眼光都斜视着他，不敢抬头看众人。

　　平日最看不惯老葛的陈胜幸灾乐祸地看着老葛，继续出言不逊，要是有了这个王八蛋，咱全村老少都站在他祖坟上尿尿去！

　　你敢！老葛忍无可忍。

　　嘿，这可是嗑瓜子磕出臭虫来，什么（仁）人都有啊，有捡金子的，捡银子的，想不到还有人捡骂的……

　　人们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老葛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

　　不敢？凭啥不敢？陈胜冲着老葛灰溜溜的背影吐了一口吐沫，咱怕啥？不怕当不上人大代表！捞不着和书记座一根板凳，有中央的政策撑腰，哪个敢无法无天俺就上人民大会堂上访去，你撑什么？不就是和书记握握手上过电视吗？有什么了不起？

　　老葛回到家里，操起家什，准备熬糖稀，可是刚刚把糖拿出来，觉得浑身没有力气，心里乱糟糟的，自然也对敛钱心里不满，都是一个党的领导，为什么上头和下头的政策不一样呢？

　　吃饭前烦心的事又来了。

　　老葛刚端起一碗粥，儿子大根垂头丧气地走进来，看了一眼老葛，小声嘟囔着：人家非要平板电视，说挂在墙壁上不占地方。

　　老葛心里就隐隐有气，生儿子的气，都开三十了，在外面打工自己也领不来个媳妇，看看人家老窝的三个儿子，家里穷得丁当响，可是每个儿子都在城里领回来一个媳妇，鲜艳照人还不要彩礼，可是自己的儿子呢？快三十了才托表姑给说了个后婚，还嫌弃老葛是卖糖葫芦的。卖糖葫芦咋了？挣得是良心钱！我不是卖糖葫芦的还不要你呢！刚刚订婚就惹得老葛不愿意，彩礼没少要，他妈的二手货更值钱，这不说好了买25寸大彩电，这不又变卦了。

　　换，换！老婆就怕媳妇不愿意，好不容易逮到的鸭子别飞了，差多少钱？她问儿子。

　　儿子很内疚，说差的不多，九百多块钱。

　　刚刚为女方凑了四万一千八的彩礼，家里的钱基本空了，老葛眉头紧凑。

　　喇叭上招呼你没听见啊，修路集资，一亩地八十六。

　　啊？大根大惊，这么多，咱八亩多地，又一千来块钱啊！

　　大根说咱不缴，人家都说这是乱摊派。

　　放屁，老葛火了，你懂什么！

　　你凶什么？缴就缴，你积极，现在就去啊，电视不买拉到，媳妇爱娶不娶，大根站起来，气冲冲走了。

　　儿子一撂担子，还真把老俩口给震住了。刚刚定亲的儿媳妇是轻易不能得罪的，大根年龄不小了，和他同龄的都抱上了儿子，好不容易大海捞针似地捞到这么一个媳妇，厉害了点，也不能轻易掉以轻心。

　　都是你这个老混蛋！老婆瞪了老葛一眼，忙着去追儿子。

　　大喇叭招呼公路集资款的期限是三天。

　　三天过去了，这次出乎意外地寂静，全村人仿佛约定一样，没有人前去交钱，自然也得不到百分之五的奖励，都等着处罚呢！

　　操，老子就是不缴，罚吧，反正不能抢夺，下了户再牵牛买羊充集资款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再要动武的，找人把视频传到网上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三天老葛度日如年。他知道修路是一件好事，镇政府的决策没错，可是他不能做模范，一是家里暂时确没有钱了，儿子订婚把家里的钱都折腾光了，而是他不敢冒充积极分子，老少爷们都盯着他呢，枪打出头鸟，他明白人们嫉恨他的原因，就是和政府走得过近，还有就是因为自己上了电视成了名人，人们都看着不服，有人就私下说他老葛那熊样的走狗屎运了，啧啧，成了人大代表，真是老天不长眼啊！

　　大喇叭又是一阵噪音，接着是一段流行歌曲《好日子》，宋祖英的声音真美妙，可是老葛无心欣赏，他竖起耳朵，专心听支书嘎子的有关不缴罚款的警告。

　　老葛无言地看了老婆一眼。

　　看我干啥？我可没有那份闲钱！老婆凶凶地说。

　　儿子进来了，抱来了一个平板的电视，现在技术真发达，电视挂在墙上，而且清晰美观。

　　哎呀，真漂亮！老婆惊叫着，左右端详着才买来的电视，赞不绝口。这么轻？这么大？对，就是好，就是好……

　　二千六百八！儿子报告。

　　老葛无奈地要摇了头，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现在的年轻人没治了，没有闲钱补笊篱，倒是有闲钱买电视，哼！

　　又过了一天。

　　天刚擦黑，支书嘎子照例在大喇叭上念叨了一遍，言辞激烈，充满了火药味，这让老葛坐卧不安。就这么想着，不成想嘎子来了，老葛慌忙放下手里的糖葫芦，把熬糖葫芦的铁锅撂倒一边，腾出个地方，满脸堆笑，老葛好久没有表现对支书这般尊敬和客气了。因为和书记握过手吃过饭，他总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看待支书，可是今天心中有愧，对支书堆起了巴结的笑容。

　　呵呵呵，老葛大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文明礼貌呢？嘎子很自然地坐在了炕沿上，给自己点燃了一支香烟。

　　昨天被马书记传到镇里训了一顿，嘎子看着老葛苦笑着说。

　　嘎子说，马书记着急了，第一次对我发火，说我是个大笨蛋，无能，说我你们村有这么好的条件，有老葛这样安分守己的模范代表，进度怎么这么落后呢？人家别的村都扫尾了，可是你们村……

　　老葛脸红得像土地庙里的红关公，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说马书记真这么说的啊？

　　看你，我什么时候和你开个玩笑？这不，临走马书记特意交给我这盒茶叶，让我一定转交给你，说着那出一盒精装的硬纸盒，放到了老葛的桌子上。

　　老葛受宠若惊，心里暗暗惭愧，人家马书记这么惦记我，可是我做了什么呢？不响应党委的号召，在观望在徘徊，还是人民代表呢？呸，不合格！

　　老婆也第一次看到如此美丽的包装，那眼睛不停地瞟那精致的盒子。

　　老葛有些激动，马书记说什么了？

　　嘎子说，马书记让我代表他来看看你，谢谢您老人家为全村带了头，过几天还要亲自来家拜访您呢。

　　什么？什么？老葛如坠进迷雾里，你说我带了什么头？

　　嘎子嘿嘿笑了，我跟马书记汇报说，您是第一个缴修路集资款的……

　　你这不是大白天说胡话吗？我啥时候带头了？

　　嘎子还是不恼，嘻嘻说，大叔您别生气，如今的事啊，您老不懂……

　　你懂，你懂，就你懂的欺骗马书记！老葛忿忿地说。

　　嘎子笑嘻嘻地说，叔是人大代表，全村人都看着您呢，说我回去赶紧再招呼一遍，对那个几个刺头儿，光讲政策是不行的，要来强硬措施……嘎子软硬兼施，边说边退出了屋子。

　　嘎子一出门，老婆赶紧拿过那盒精致的茶叶左右观望，撕开明晃晃的玻璃纸，里面是一小包一小包的塑料袋袋，捏出一点放到茶缸子里倒上开水，不顾热尝了一口，吐在地上，骂道：忽悠人的玩艺，又苦又涩，骗人的，驴粪蛋儿外面光……

　　老葛瞪了他一眼，头发长见识短，那是绿茶铁观音，你懂啥？

　　你懂，你懂，你尝尝，老婆不服。

　　老葛咕咚喝了一大口，也没感觉什么味儿。

　　啥滋味？好几十块钱一两，骗人啊？

　　不管怎么说，这是马书记的一片心意。老葛说。

　　老葛就是看重的这份情谊。

　　一盒驴粪蛋儿外面光的茶叶，几乎让老葛感动的热泪盈眶，马书记日理万机，还记着他一个卖糖葫芦的，仍然记着他是人大代表，可自己却受之有愧，没有起到模范带头作用，真是对不起马书记的一片苦心。

　　老葛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你还不睡？老婆睡眼朦胧地对他说。

　　老葛穿着糖葫芦，头也没抬，说我喝茶叶喝多了，睡不着！

　　没出息！老婆翻了一个身，传出了阵阵鼾声。

　　老婆再次醒来，见老葛已经穿了两杆子糖葫芦了。

　　你还不睡？老婆睁着惺忪的眼睛，诧异地问。

　　聚精会神的老葛被吓了一激灵，看了老婆一眼，没有言语。

　　啪，老婆拉灭了灯，电费一个月好几十，你在哪里耗着干嘛？

　　老婆第三次醒来，已经天蒙蒙亮了，灯泡还在顽强地亮着，老葛倚靠在太师椅上，耷拉着脑袋，发出轻微的鼾声，旁边是一串串穿好的糖葫芦。

　　老婆疼惜他，推了他一把，说快上炕上睡去，你不要命了，冻坏了你这老骨头。

　　马上就明天了，还睡啥？我拾掇拾掇去赶集。老葛用他那长满厚厚老茧的手揉了揉额头，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觉得轻松多了。

　　哼，没出息，一盒破茶叶买得你不要命了！老婆刀子嘴豆腐心，不依不饶。

　　放屁！老葛火了。

　　老婆珍惜黎明前的好觉，不再跟老葛计较，老葛这一骂，也出了口恶气，立刻精神了许多，看看身边小山似的糖葫芦，掐算着再熬几个通宵就能赚到八百块钱，心里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三天以后，老葛起早贪黑比平时多卖了一半的糖葫芦，终于从那一摞大小不一的黑不溜秋的票子里凑足了八百三十二块钱，往口袋里一塞，就往支书家里跑，腰板儿倍直，步子迈得很大，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

　　嘎子一看老葛那种精神头儿，就猜透了他的来意，一面笑脸相迎，一面暗暗得意自己一盒茶叶的计策。

　　收得怎么样了？老葛俨然主人的口气。

　　这不……这不等着您老人家带头吗？嘎子满脸堆笑，您是人大代表，谁能抢你的头功呢？

　　别给我灌迷糊汤，我问你，大伙为啥都不缴啊？

　　嘎子收敛了笑容，变得庄重起来。

　　我问你，咱村为啥一亩地比别的村多收了七块五毛钱啊？

　　嘎子一脸的无奈，摊开双手，叹了一口气，叔啊，不当家不知米盐贵，你看看一家门口一个天，咱村你注意了吗，一共有十二个光棍，一年四季过年都不回来，门一锁，连人影也找不到，可是镇里实际是按人头摊下来的，我有我的难处啊……

　　这些人真么差劲，种着国家的地，就应该交啊！老葛说。

　　这些人的素质跟你比可不是差了一点半点，你说不来点硬的行吗？

　　对，就应该狠狠制裁这些人，否则歪风还不压倒了正气！老葛热血沸腾。

　　……

　　老葛像凯旋的将军，刚刚推开院门，看看老婆冷若冰霜的脸，好像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浑身的热气立刻降温，头脑也从刚才的亢奋中慢慢清醒。

　　你个老东西！一盒茶叶让你卖命不说，还颠颠去缴钱，瞎积极，我可不愿意挨别人戳脊梁骨，你知道人家都骂你啥？

　　豁出去了，老葛心里想着，我这样做是符合领导要求的，一个臭娘们，懂啥？

　　便壮着胆子问，骂啥？

　　老婆叉着腰，讥讽的笑容让老葛刚刚发出的豪迈之气一下没了踪迹，呸！骂你是一条狗呢！给你块骨头就摇尾巴！

　　老婆恨得牙齿作响，真不愧是人大代表啊，模范！

　　老葛瞅着老婆的脸，越看越觉得她狰狞无比，手舞足蹈起来活像一个小丑。他豁出去了，其实人只要豁出去，是无所谓大胆小胆的。

　　带头怎么了？带头光荣！这钱一不偷二不抢，是我熬夜挣得，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谁也管不着！我卖了一辈子糖葫芦，从来没摸过钱是软的还是硬的，是热点还是凉的，我活得窝囊！怎么了，我出人投地了，选上了人大代表，和书记平起平坐，倒让老婆孩子骑在脖子上拉屎，我算啥东西，我活着有啥意思……说到伤心处，老葛竟然呜呜地哭起来。

　　老婆懵了，刚才出去借东西，东西没借成反而惹了一肚子气，因为老头子第一个交了修路集资款，支书在大喇叭上正表扬的起劲呢，自然被人狠狠嘲讽了一番，气不出，便找老葛撒气，不想老葛心里更苦，第一次朝她发怒，吐出了这么多冤屈，一时竟然手足无措了。

　　儿子害怕了，过来劝父亲，说爹你别生气，娘说你带头，是真心话，也没怪你啊……

　　什么实话？当我是傻子啊！别人风言风语的我不在乎，自家人也嘲笑我，我就是傻子、添腚官，我就是要带头，今天豁出去了，反正钱已经交上去了，看你能把我放到锅里煮了吃不成！

　　老婆见老葛生平第一次发怒了，张了张嘴，把到了嗓子眼的话活活咽了下去，走进厨房赶紧弄饭去了。

　　进了腊月，老葛空前地繁忙，一年的好收入就在这个黄金季节，老葛加班加点的，忙得不亦乐乎。

　　老葛家前面就是一块空地，外面打工的人三三两两都回来了，阳光出来的时候，都蹲在老葛院墙下侃大山，外面的说话声能清晰地传到院子里。老葛一边有条不紊地蘸糖葫芦，一边听人们天南海北地胡侃。

　　操他娘的，这次咱村又会吃亏了！一个城里回来的后生大发感慨。

　　就有几个人追问：咋了？咋了。

　　年轻后生吐了口吐沫，昨天我去县城同学那里玩，听说咱们镇集资修路的事被人告了，打的市长热线12345，县长亲自发话，我们镇里的马书记被点名批评了，看到我们缴的钱又要泡汤了。

　　好啊，不修更好，把钱退回来。

　　别做梦了，退钱？哪一次退给你钱呢？

　　唉，老实人吃亏，听说还有十几户没交呢，人家可赚了……

　　老葛听到这里，忍不住放下活，出来探个究竟，真的不修了，政府怎么说个话像放屁呢？

　　有人见老葛出来，远远和他打招呼。

　　葛代表啊，你最懂政策，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对啊，您是名人，和马书记平起平坐，你说为什么啊？

　　葛代表是模范，第一个带头交了集资款，受到了马书记的表扬，不修了，那么我们请葛代表去镇里和马书记交涉，不修公路，把我们的钱给退回来！

　　赞成，葛代表，这就看您的面子了……

　　老葛无言一答，只得灰溜溜想回去。

　　人大代表不能走，你是我们的主心骨，你最懂党的政策，我们都依仗您呢！

　　老葛成了众矢之的。

　　懂你娘的屁！老葛在一阵阵的哄笑声中灰头土脸地回到家里，他知道自己和所有的人都结下了梁子，人们往日在他的门前空地上肆无忌惮地说笑，还有些小娃娃跑进家门买糖葫芦，人们也常常夸他手艺好，人实诚，糖葫芦个大腰圆，价钱合理童叟无欺，可现在呢，他成了人们的仇敌，对立面，老葛一下成了过街的老鼠，他再也不敢出来和人们玩耍了，他宁愿躲在又黑又冷的屋子里，不是抱抱煤球炉子的烟筒，暖一暖冻得僵硬的手指。他恨那些奚落的人，却也不能不自我反省，自己一向说别人不懂政策，可如今轮到自己的头上，自己也有些糊涂了，电视广播一再强调不许乱摊派，为什么下面不和上面保持一致呢？

　　听着人们在外面的议论，老葛心里不是个滋味，自己没当人大代表的时候，人们总爱和他开玩笑，也都愿意聚集在门口，可现在呢，他出去就感觉如芒在背，身后都是窃窃私语声，他就不明白，按照党的政策办事，积极缴纳镇政府的摊派的任务，怎么就成为村里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呢？他真的想不明白。

　　快过年的时候，传来一个重磅消息，镇里的修路一事搁浅了，老葛一夜未眠，烙了一夜的饼，他决定去找马书记讨个说法？自己是人大代表，代表的是人民群众，他要为人们讨个说话，重新找回自己在人们心中的尊严。

　　天还没亮，老葛就到了镇政府的大门前，大门还没开，老葛踱来踱去，等了好长时间，在看门人疑惑的眼光中，匆匆走进了政府大院。

　　还是熟悉的那间办公室，老葛心里异常地激动，他看到了马书记的身影，他正在背着老葛站在窗前思考什么，老葛一下觉得自己无尚伟大起来，他记得马书记对他说的话，欢迎你常来提意见，多好政府与群众的桥梁。他来了，为的就是修路的事情，不修不要紧，给个说法，还有那交上去的钱怎么办……

　　马书记……老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声音因为兴奋有点变调。

　　马书记转过了脸，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身姿，老葛想马书记一定会很高兴，会伸出手来握他的手，会客气地说葛代表来了，快坐，快坐！

　　可是，转过头来的马书记一脸的冷漠，面对激动无比的老葛，懒洋洋地问，你是谁？有事先去办公室！

　　老葛愣住了，怎么，马书记居然不认识他了，不可能……

　　小王，小王！在马书记的喊声中，匆忙跑过来一位年轻人，看看老葛，什么话也没说，厉声斥责，你干什么的？走，跟我去那边说！

　　我……我……老葛对突如其来的变化打乱了思绪，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只见马书记潇洒挥挥手，打发乞丐一般，年轻的干部唯唯诺诺，恨不能一把把老葛拽走，眼睛充盈着愤怒和鄙视。

　　老葛回转身，没有人看到，一行混浊的泪水从多皱的腮边悄然滚下……

天门牧夫

好作品，支持精华！

戏笑九宫

加精理由：
此作取材农村底层人物生活场景，揭示农村现状、关心群众疾苦，作品非常厚重。构思严谨，层次分明，人物描绘生动灵活，情节一波三折引人入胜，语言是地地道道经典的小说语言很接地气，栩栩如生描绘出一幅农村生活的真实场景。立意寓意正能量，很有启迪教育意义，很有些记录历史思考现实的韵味。最后的反转老书记翻脸无情，引人深思、发人深省，意味无穷.......佳作！兼顾作者交流互动环节优良深爱中财论坛，再有考量上期九宫值周期间，该作者主动让出精华指标之高风亮节等因素，加精！

熊荟蓉

小说紧贴生活，人物形象生动，高山老师的小说耐读！

高山流水121212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6-6-15 11:23
先给高山先生提点意见，开始的“见义勇为”奖有点突兀，在就是恐怕是刚刚出来的新作，有语句词汇待斟酌润色 ...

多谢九宫赐教，看茶！

高山流水121212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6-6-15 11:48
小说不错，寓意深刻。几个人物，形象鲜活。揭批官场歪风，代言百姓呼声。小说以卖糖葫芦为生的老黑成为人大 ...

好的，马上修改。

高山流水121212

天门牧夫 发表于 2016-6-15 12:04
作品以修路集资为主线展开故事情节，刻画了老葛这个人物形象。笔触细腻，人物形象丰满，极为生动地表 ...

感谢版主精心赐教，笔误已经改正。

高山流水121212

林晓妮 发表于 2016-6-15 12:12
看完后觉得满心薄凉的感觉，村民朴实善良厚道的一面呢？
开篇还有待斟酌商榷，结尾精彩！

多谢，夏安！

高山流水121212

笨马 发表于 2016-6-15 12:58
高山老师该篇非常厚重、耐读，一个一心只听党的话、实诚、善良的老葛写的活灵活现，那些领导和群众 ...

感谢您的点评，问安。

笨马

       高山老师该篇非常厚重、耐读，一个一心只听党的话、实诚、善良的老葛写的活灵活现，那些领导和群众的心理描写的非常准确、非常到位～～这年头，你我身边全是这样的事儿，甚至我们也正在这样做着，只是我们很少去思考罢了`～
       “我们”究竟是在代表谁？！
       精彩作品！:victory:

林晓妮

看完后觉得满心薄凉的感觉，村民朴实善良厚道的一面呢？
开篇还有待斟酌商榷，结尾精彩！

天门牧夫

      作品以修路集资为主线展开故事情节，刻画了老葛这个人物形象。笔触细腻，人物形象丰满，极为生动地表现了老葛的荣耀感，幸福感，无奈感，屈辱感。在虚荣心驱使下的老葛，不得不去做自己违心的事。老葛这个人物描摹得真实可信，内心深处的感觉得到充分体现。情节高潮在最后部分，深刻展露了那些所谓的“领导”扭曲的人性，世态的寒凉。为利益翻脸比翻书快的细节描写，令人震撼，老葛混浊的泪水从多皱的腮边悄然滚下，自然而然，打动人心。

     第二段中“ 立冬一到，他就可以大显身手了，他的糖葫芦就会供不应求，他每天晚上就会在热热的炕头，和老婆舒心地点着一张张毛票，数钱的滋味真好。”“他”可以承前省，即去掉两个“他”字，更顺口。
     第十四自然段“村里人都知道老葛做了一会英雄”，会，笔误了。会，回？
     好作品！赞赏！

碣石清风

小说不错，寓意深刻。几个人物，形象鲜活。揭批官场歪风，代言百姓呼声。小说以卖糖葫芦为生的老黑成为人大代表为主线，反映当前农村社会现实，褒贬有别，爱憎分明，作者笔下的老黑由被愚弄到觉醒，使得这个人物很立体。这一人物形象很典型。不错。
语言地道布局合理。阅读中发现有几处错别字，你校对下改正了。

戏笑九宫

先给高山先生提点意见，开始的“见义勇为”奖有点突兀，在就是恐怕是刚刚出来的新作，有语句词汇待斟酌润色，但这并不能影响整篇作品的震撼力！
此作非常厚重，构思严谨，层次分明，情节一波三折引人入胜，语言是地地道道经典的小说语言很接地气，栩栩如生描绘出一幅农村生活的真实场景。立意寓意正能量，很有启迪教育意义，很有些记录历史思考现实的韵味。最后的反转老书记翻脸无情，引人深思、发人深省，意味无穷.......佳作，大赞！
高山先生辛苦！问好！

半两金

将“伪善”心态、“恨人有，笑人无”心态扒开，血水横流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老师，你的笔厉害啊！
向你致敬！
支持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