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贞姐】

钟羿

    大学毕业那年，我去江南探望大舅，见惯北方的狂风暴雪，初次感受水乡的妩媚，心也变得柔软起来。

    行走在乡间小路，周身被清爽包围。轻轻的薄雾，宛如一层白纱，蒙在害羞的少女的脸上。薄雾散尽，绿油油的水田，映入眼帘。晨露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
   
    出门前，母亲担心我迷路，反复描述行走路线。其实，担心是多余的。由北而南，乘坐火车，不必费心辨路，大可欣赏沿途风景。转乘汽车时，热心司机已告知清水村的方位。
   
    母亲说，清水村是个美丽的地方。村前有一条清澈的河流，河上有一座石桥。下了桥，走出不远，就是大舅的家。
   
    卧虹般的石桥上站着一个人，是大舅翘首以盼。矮墩墩的身材和四方大脸，我在照片上见过。
   
    大舅拉着我的手，问起家庭近况，他竟泪眼婆娑，叹道，你娘嫁到北方，守寡多年，不容易啊！我一直没去看她，是我的错！
   
    我说，娘理解，以前大家的日子都苦。现在生活好了，娘过得很开心，也盼着你去。
   
    大舅擦擦眼角，高兴地点点头，拉我进村子。村口立着一个牌坊。这东西我在书上见过，却从未目睹实物。形状似门的高大建筑，雨渍斑驳，风化严重，可见历史相当久远。
   
    真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牌坊。我脱口而出。
   
    大舅解释说，这是贞节牌坊。很久以前，清水村出个贞节烈女，官府发给“坊银”，由本家造坊，算是表彰吧，一直留到现在。
   
    我听说，每一个牌坊下，不是埋葬女人鲜活的生命，就是埋葬花样的青春年华。
   
    大舅说，现今社会不兴这个了。
   
    村子里，屋舍俨然，炊烟袅袅，隐约传来鸡鸣犬吠。我和大舅边走边聊，拐过一处院角，撞见两条狗正在交媾。
   
    大舅眉头一拧，扯开脖子喊，大贞子，快点出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出来，外表很土气，模样却清秀，瞧见眼前情景，先是一怔，紧接着杏眼怒睁，脸红一阵，白一阵，顺手操起竹棍，朝公狗屁股狠狠打去。
   
    公狗嗷嗷惨叫，将母狗拖拽出老远，方才脱身而逃。母狗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头也不敢抬，灰溜溜钻进自家院子。
   
    大舅埋怨道，把你家的母狗栓好，别到处发骚，引来了外村的公狗，万一咬到人咋办？
   
    大舅说这话的时候，无意地指了指我。那女人有些慌了，微微弓了一下身，脸上露出愧疚之色。
   
    这个唤作大贞子的女人，年龄比我大，我想应该称她为贞姐吧。
   
    没事的，我不怕狗。
   
    显然，作为陌生的外来人，我的友善，令贞姐松了口气。她冲了我笑了笑，是那种很浅的笑。然后又对大舅说，放心吧，它再敢乱跑，我就打死它，给你吃肉！
   
    大舅听罢，哈哈大笑，领我回家喝接风酒。
   
    我总感觉贞姐很神秘，因为在她的眼神里，似乎隐藏着淡淡的忧伤。我便有意无意地打听她的故事。
   
    大舅喝了酒，很健谈，像说书人一样，说起了贞姐的事。二十年前，贞姐还是个小姑娘，从外乡嫁到清水村。他男人是个棒小伙，壮得牛犊子一般。
   
    不幸的是，结婚不到一年，男人死于毫无征兆的急病，怪病。贞姐守寡了，独撑门户。村里人，包括大舅，都曾劝她改嫁，她不肯，倔劲上来，还寻死觅活的。
   
    有一次，外村的老光棍，趁天黑摸上门，被愤怒的锄头打破脑袋，再也不敢踏入清水村。
   
    那年，贞姐下地干活。一个越狱犯经过，见到貌美的贞姐，顿生歹念，欲图不轨。贞姐拼死反抗，跑回村子报警。后来，警察根据她提供的线索，将越狱犯抓捕归案。
   
    贞姐的事迹，被媒体大肆宣传。村里人交口称赞，清水村又出个贞洁烈女。
   
    时隔不久，贞姐的弟弟传信来，让她回娘家相亲。贞姐偷偷回了一趟。村里人再见她时，看到春风里的桃花笑靥。
   
    贞姐要远嫁他人，清水村炸锅了，仿佛村口的牌坊轰然倒下。报纸上有字，电视上有影，哪能说走就走？清水村欺世盗名？男女老少的脸，往哪儿搁啊？
   
    贞姐沉默了，院子里的桃花，一夜之间枯死了。贞姐安守本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们又开始交口称赞。
   
    听完这些，我大汗淋漓。大概是初到南方，尚不习惯溽热。背心散发出馊巴巴的汗味。
   
    在大舅家住得很舒心，时常与贞姐接触，偶尔也会聊上一会。她说，我就像她的亲弟弟。
   
    而我并不把她当姐姐，她是披着神圣外衣，带着光环的女人。
   
    我去小河洗背心，赶巧遇见贞姐，抱着红塑料盆，也去河边洗衣服。贞姐抢过我的背心，执意要帮我洗。
   
    男人是脏泥巴，女人是清亮亮的水。想到令人作呕的汗臭味，我真有些过意不去。可我拗不过她，只好说声谢谢，返回大舅家。
   
    大舅知我买好车票，明日要踏上归程，便长吁短叹，叮嘱我照顾好母亲。随后，又略带羞涩地说，大兴安岭的蘑菇和木耳鲜美，方便的话，邮一点过来尝尝。
   
    我自然答应。大舅的话，恰好也提醒了我。我应该问问贞姐，她需要什么，也给她邮点东西。毕竟，她把我当弟弟看，还帮我洗衣服。
   
    走到小河边，哗啦啦的水声，流淌出美妙的音乐。河边垂柳亭亭玉立，细细的柳条随风摆动，似怨，似诉。河面上盘旋两只水鸟，追逐，嬉戏。
   
    贞姐坐在河石上，搓洗着衣物。洗完一件，放在一边。她抓起我的背心，久久不动。从侧面看，她轻轻把背心捧在鼻子前，深深地嗅着，一张脸几乎埋在里面。
   
    我不想惊扰她，转身欲走，却偏偏踢响了脚下的一块河石。
   
    是你？贞姐陶醉的表情立即变成惶恐。
   
    我，我来洗洗脸。这样的谎言，反而令我尴尬。

海淼

好文笔，欣赏！

天门牧夫

加精理由：作品运用点染，烘托等多种表现手段与写作技巧，描摹江南水乡贞姐的形象。情节随“我”的视角徐徐展开，贞姐一辈子竟然活在虚名的桎梏之中，幽怨而哀婉。作者塑造的贞姐恰似江南水乡淡淡疏疏的水墨画里的人物形象。作品语言的韵味十足。本期作者发表三篇佳作支持太虚版。加精鼓励！

暴雨迎风

钟羿 发表于 2016-7-20 14:30
如果砍掉前面的三分之一，再读下试试，味道就变了。小说就是这样，任何文学作品都可压缩成三言两语的梗概 ...

呵呵，名家名篇随便怎么写都可以的。我个人认为前面三分之一都是铺垫，当然，闲笔肯定不闲，但并不是要你砍掉前面三分之一。只是我比较喜欢很快入题的微小说。风格，技法，因题因材因人而异，鉴赏角度不同而已。纯属个人观点，别介意！

郑苏洲

一个牌坊太沉重，结尾妙！

雪白演义

贞姐，贞洁也。贞姐就是古代贞洁女。但是这样的贞洁女已经成为过去时了。如果现代还有这样的贞洁女，其生存的意义何在？以何立足呢？小说婉约清新，可以一赞！

钟羿

暴雨迎风 发表于 2016-7-20 08:02
小说韵味i不错。人物心理刻画细腻，含蓄有意蕴。但感觉前面用了全文几乎三分之一的铺垫才引出贞姐这个主人 ...

如果砍掉前面的三分之一，再读下试试，味道就变了。小说就是这样，任何文学作品都可压缩成三言两语的梗概，然而梗概是干巴巴的东西，无法代表文学作品本身。之前的铺垫虽没有明写人物，却早已有了人物的影子，无论是写景，还是贞洁牌坊的存在，都已将人物带了出来。建议文友再读一下名篇《菉竹山房》，或有收获。

暴雨迎风

小说韵味i不错。人物心理刻画细腻，含蓄有意蕴。但感觉前面用了全文几乎三分之一的铺垫才引出贞姐这个主人翁，并且是以一种尴尬的局面引出，个人人为不是很好。

钟羿

最近一段时间，好好练习一下。

钟羿

最近的作品，自己一点都不满意。

钟羿

写这微篇时，有点小激动。这种感觉很久没有了。也许，有的感觉，只有自己才能深深地体会。

钟羿

瑞雪洪荒 发表于 2016-7-15 12:51
语言精致，寓意丰厚，场景描写渗透主题，贞姐的故事令人动容。

感谢瑞雪版主点评。感谢您与文友的支持。

瑞雪洪荒

语言精致，寓意丰厚，场景描写渗透主题，贞姐的故事令人动容。

钟羿

笨马 发表于 2016-7-15 12:22
先生的作品，不单纯只是几段文字或者几个故事，更多的是一种思考或寓意，大都充满了社会责任感，这也是我 ...

感谢笨马细读我的小说，每一篇作品都是作者的心血凝结。希望我们能经常交流，取长补短，共同进步。问好，每天开心！

笨马

钟羿 发表于 2016-7-15 07:02
这篇微型小说写于周四， 没想到这天发文较多，文友阅读疲劳，可能对此文无暇细品。下面我对此文做个自评， ...

先生的作品，不单纯只是几段文字或者几个故事，更多的是一种思考或寓意，大都充满了社会责任感，这也是我喜欢先生作品的主要原因，虽然有时我也理解不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