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昙红楼（一）

雨夜昙花

　　我读红楼那一年，十六岁。

　　之前我偷偷看了不少小说，躲在被子里，用手电。明知这样不好，一面欺骗了父母，一面对自己身体不利。还是忍不住，每个夜晚都躲在被子中，悄悄进入另一个世界。

　　那时我总是一个人怅怅的，不愿与人交淡，见了人来，就要找个地方藏起来。我只想有个安静的地方，独有我一个人。那时没有抑郁，也没有自闭这些词，想为自己的心态找个说词时，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是叛逆。

　　现在回想起当年，就很容易理解了：父母工作调动频繁，两年间换了三个单位。我随着他们从一地到另一地，换了一个学校又一个学校，刚把环境、邻居、同学从陌生变为熟悉，又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中。唯有小说中的人物，他们不会用陌生的面容对待我。这件事对我影响至深，直到如今，翻开一本不曾看过的小说，我都会有忐忑之感，宁可看那些已看过数遍的小说。

　　在新入住的家居中，我最难适应：我的卧室没有门，这总让我惶惶不安。这份不安不是没有理由，果然，二哥看了我的日记后，取笑我在文字中坦露出来的自己。我一面羞愤，一面不知把自己藏到什么地方去。

　　父亲大约看出我的不安与沉闷，知道我喜欢看小说，便到门外的小卖部为我买回水浒。我知道水浒，它是名著，也是我拥有的第一部小说。但我看了数页就放下。我不喜欢那个黑宋江。父亲问我想看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又有什么是可以看的。

　　有同学借我杂志，杂志中摘录了红楼梦中的诗，一首一首解读。又有一本杂志，把红楼梦中的人名都罗列出来，一一写出其含义，如霍启是祸起，娇杏是娇幸，秦钟是情种……读来只觉高深莫测，世间竟然有这样的书：故事的走向，人物的性情和命运，已包含在名字中。我当然知道红楼梦，它是越剧，但我不知道，它竟然还是一本书。我坐在书桌前，一一把这些让我喜欢的文字抄录进笔记本。父亲见了，便记到心上，有天母亲回家来，从包里拿出一套红楼梦。

　　多年以后，当我参加工作，我也走进那家图书室，看到架上的红楼梦，忍不住把它从书架上取下来，在桂花郁郁的香中翻阅。在同一本书中，我看不到当年自己的任何一丝痕迹：手指印、折叠痕……却在翻开它的那一刹，好像看到了自己：坐在阴郁的房间中，默默读这本书，身后，是我的床，床的一侧，是过道，哥哥嫂嫂们就在那里走来走去，不时走到我的书桌前，打趣我几句。但所有的一切，都无法让我起身，也不愿意抬起头来与他们寒喧。我沉浸在书中，在那些文字交织出的迷宫里。

　　我喜欢红楼，喜欢得无法自拔，连带喜欢上了曹雪芹。

　　有人认为，贾雨村其实是红楼梦的作者原型，这真不知从何说起。贾雨村是那般自作多情：一个女子回顾于他，便认为对方是有情于自己，并认为对方是“巨眼英雄”，这不知是哪种情怀作祟。而且他十分虚伪：分明穷得无法上京，得到赠银，心中不知如何欢喜，偏偏装作不值一提，只“略谢一语”，掩饰功夫又高明，无论心内是如何兴奋焦躁，还能同饮至三更，然而一回到住所便收拾细软，连夜上京，辞别都不愿了：天明都不能等的人，还能按耐住性子陪酒到三更，可见其心机深沉，自然也可见出其虚伪。

　　又有人说，并没有曹雪芹这个人。正如贾雨村是假语村言之意，曹雪芹是抄写勤的意思。所以，与《金瓶梅》一样，没有人知道红楼梦的作者究竟是谁。但有什么关系，红楼梦是真实存在的，那些文字是有人一字一句地写下来的，写这本书的人，不论他是什么名字都没关系，我只用从书中文字感知到他的血液流向，触摸到他的心律波动就足够。

　　在我十六岁那年，红楼中前四回是不看的。直到一年后，当我自己拥有了这套书，才细细看过。看到林黛玉要用自己一生的眼泪去还给贾宝玉，以谢前世的他每日浇灌甘露让自己修成人形时，不觉恍然：这就是木石前盟，这就是注定了的悲剧。还泪很美，却很凄楚。也就从这时明白：不要欠一个人太多，否则，来生纵算偿还得清，却已无幸福可言。

　　要到多年以后，再看红楼，才发现，第一回里写的，其实是甄士隐，早年便知那是真事隐之意，要到后来才知道，红楼的基调已定格在他的身上。文中甄士隐着墨不多，就在这短短的文字中，一幅世态炎凉相已显露无遗，又可见世间并无公理，或说天理何在。甄士隐本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淡泊好义，半百只一女，却被盗去，本已不存生之乐趣，又屋漏逢连夜雨，邻近的寺院被火烧，带害了他。待他去依傍岳家，又被骗去产业，至此日日看岳家脸色。而其为人，却是十分疏朗，从对待贾雨村身上便可看出一二，一介穷书生，无银上京赶考，封了五十两白银送之，行动言辞十分友善：邀喝酒，赞诗词，预言得道，其实也就是鼓励。过后还想修书一封，让贾雨村带去给自己的朋友，以便能够帮助他，可见为人不是一般的热诚。就是此样人物却命运不济，便有好了歌解，也由此，看破了尘世。纵观他的一生会感觉到这是多么凄凉的世界，而且此一时，还没有写到葫芦案。

　　如果当年，能够看明白开篇第一回便用甄士隐的一生写尽人世苍凉，是否还会对此书念念不舍？如果当年，能够明白正是此书这让人欲哭无泪、无处可述的悲伤让我避进风花雪月中，不问世事如何变迁，是否会选择不曾与它谋面，以便我能够积极、更积极一些地生活？可是，我多庆幸，我与它的相遇，并且数十年间痴心不改。从十六岁那年，当我与它相遇，从此在我的心中不再有一本书能够超越它，无论我把它置于书架中，还是安放在枕边，它的份量总沉沉地坠在我的生命中。它不是我唯一的爱恋，却是我心头最疼痛最温柔的文字。

老虎与小鱼

根据考证家们的考证，红楼梦前八十回是曹雪芹披阅的。后四十回是出自怡亲王府的抄本。由高鹗与程伟元以木活字排印行世的。

戈眉

放飞梦想 发表于 2016-9-6 17:01
曼妙轻柔的文字，看似陈述红楼情结，实为细说人生百味，一部红楼，说尽世相百态，回味无穷，妙不可言！这便 ...

同感，问好各位

放飞梦想

曼妙轻柔的文字，看似陈述红楼情结，实为细说人生百味，一部红楼，说尽世相百态，回味无穷，妙不可言！这便是文字的无限魅力，更是老师这篇佳作的超凡之处！

雨夜昙花

欣欣向荣 发表于 2016-8-20 11:05
最喜欢读的也是《红楼梦》，读师友文章受益匪浅

多谢，问好！

欣欣向荣

最喜欢读的也是《红楼梦》，读师友文章受益匪浅

雨夜昙花

黑龙江小龙女 发表于 2016-8-17 18:24
感觉板块好几周没有一篇文章，我自己这个版主尸位素餐，能力有限，感觉惭愧。
看见昙花版主的此文，竟然 ...

龙女说什么呀，我去西藏前就与你说过，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写写读红楼的感受，写得好坏倒在其次，毕竟这本书陪伴了这么多年，也是个感念。是我动作慢，琐事又多，拖到现在……
抱抱亲爱的

黑龙江小龙女

感觉板块好几周没有一篇文章，我自己这个版主尸位素餐，能力有限，感觉惭愧。
看见昙花版主的此文，竟然要落泪了。
难忘少年读书事，陪伴迷惘的青春和忙碌的中年。
四大名著我 也最喜欢红楼梦，读的最熟了，想起来相关的一些事，此文倒给我提供一个写文的思路了。
感谢亲爱的昙花支持本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