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奇缘

草舍煮字

哑女奇缘

文/草舍煮字

　　话说赣中深山有一小河，鲜为山外人知，人称龙济河。河流穿过一座古镇处，盖七八丈宽。沿东岸溯河拾级而上十许里，有座镇河寺，寺内兼设书院及书塾，书院常有古镇书生寄寓读书，以期求取功名。书塾则教授童子读书识字，兼授书画，由博学老僧识幽、识玄充任先生。
　　
　　由镇河寺上行约一里，乃龙济河上游瀑布，曰“龙口瀑布”，宽逾五丈，瀑布前为一小石桥，曰“安吉桥”。桥东有竹亭，名曰“留步亭”。至桥西上山约三四里，可达镶嵌于主山峰侧之安吉寨。寨中原住民为安、吉两大姓氏，以此得名。此时正是明代万历年间，安吉寨族长安员外年近古稀，原为当朝将军，曾偕一双儿子赴朝鲜征倭，不料两子命丧杀场。安员外乞骸骨还乡，皇帝感于安家一门忠勇，特赐立牌坊于安吉桥西，题匾“忠勇传世”以彰其功德。不久，安老夫人亡故，后安员外续弦，娶得古镇大户熊家之女为续妻。
　　
　　熊氏于孕中时，安家与熊家一远房堂亲指腹为婚。后熊家堂亲得一子名曰熊慕仕，熊氏生一女，乳名珠儿，论起来，可算熊慕仕表妹。珠儿四岁起，其母相陪每日于镇河寺书塾识字学画，寒暑不辍。书塾识幽大师为珠儿起名安若素，因见其童年聪慧，又另授其操琴、弈棋。与珠儿一同学琴棋书画者，尚有安吉寨另一大户吉崇仁家二公子吉观达。
　　
　　吉崇仁与其长子吉闻达同朝为官。乡中安吉桥即为吉家捐建，镇河寺书院中大半藏书亦为吉家所捐。然而世事难料，吉崇仁为政清廉而触怒权贵，权贵进谗，父子惹来杀身之祸，吉家倾尽家产周旋，终改判贬谪。吉父谪官岭南，吉兄戍守西北，吉家主母于悲伤中郁病而终。亲戚们见他家失势而远避，又失了生计，遇上荒年，时观达年仅六岁，嫂嫂让食竟至饿毙。观达失怙，乃由镇河寺识渊和尚收养，与书塾众童子同座而学，并师从识渊习武。因他穿僧衣，剃光头，少与人争，塾中同学熊慕仕蔑称他“小和尚”，久后众人亦如此唤他。
　　
　　是年春汛时节，河水湍巨流急，瀑声轰鸣震耳。日斜时分，山峰阴影笼罩安吉桥面。珠儿十岁，由母亲熊氏陪同下学过桥回往寨中，身后小和尚快步追来，乃还珠儿《世说新语》及画谱。恰于此时，一队行商马帮穿过忠勇牌坊向桥头迤逦而来。猛然，从路边草丛中跃出一硕大山鼠，由一马腹下蹿过，惊得那马嘶叫腾跃，甩掉身上货物，撞翻一摊贩后沿桥狂奔而来，熊氏偕女儿恰走到桥中，两侧无处可逃，她只得下意识地将珠儿庇于身后。那小和尚已追到近前，他抛掉手中书，一把攥住珠儿手腕，拉着她返身死命向桥东飞跑。珠儿一边跑一边回首喊叫，唤娘快逃，但娘坚定稳站，张开双臂犹如那牌坊一般纹丝不动，惊马不顾一切撞来，将娘撞出桥外。珠儿眼睁睁地看到，穿着碎蝶花长裙的娘像一幅风筝一般落入瀑布中。
　　
　　惊马因着熊氏拦挡，稍许减慢速度，使两个孩子能够跑出桥面，但马仍向他们追来。此时珠儿因见娘坠桥唬得两腿发软，带着小和尚跌倒于桥头留步亭前。眼见惊马将践踏两小儿，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亭后闪出一挑柴僧人，将那柴担向惊马项上撞去，惊马被迫改变方向，躲过地上两书童，沿路奔过去了。珠儿爬起奔向悬崖，小和尚见状也迅即跃起追上。娘早已失了踪影，珠儿欲扑入崖下河中，小和尚拦腰死死抱住。
　　
　　“娘啊——”珠儿发出了一长声凄厉狂啸，撕心裂肺，身子直挺，昏厥不醒。
　　
　　那僧人乃小和尚之师父，镇河寺武僧识渊。他身驮着珠儿，臂挟跌伤小和尚，借着落日余晖，往寨中安员外家走去。
　　
　　珠儿经此惊吓及剧悲，于家中高烧昏迷三日，至第四日晌午方醒转来。第一声便要喊娘，不料嗓子眼空出气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急得枉自流泪，直至天黑依然失语。可怜她眼泪流干也无济于事，终成哑女，好在并未失聪。安员外一生多劫难，老来又经此两祸，备受打击。然毕竟行伍出身，一生见惯生离死别，虽每日长叹，自思小女须得抚养，便硬撑着挺过去。只是家中原积有田亩生计，无珠儿娘操持，安家坐吃山空，家道始渐衰落。
　　
　　大半年后，珠儿执意欲续学业，其父拗不过，只得命长珠儿两岁之丫鬟琴奴儿陪读照应。往返安吉桥时，珠儿每于桥中向瀑布跪拜祭母，泪洒激流——娘的遗体最终未能寻回，可怜她在安家墓地中唯存衣冢。
　　
　　珠儿失语后，夫家嫌弃安家日衰，鲜有来往。在书塾中，未婚少夫熊慕仕时常无故欺负珠儿，竟至率纨绔数人公然与珠儿主仆二人撕扯。珠儿喑哑体弱，琴奴儿虽伶俐，然生性胆小，二人只得忍气吞声。因他两家这层关系，众人也只能从旁劝解，无法深管。
　　
　　这一日下学，珠儿主仆二人出寺外行至僻静处，熊慕仕又领一伙纨绔闪出来拦路。慕仕指使几人按住她二人，而后夺下珠儿书袋，掼于地上，于两女子当面往书本上撒尿。吓得琴奴儿捂脸大叫，小和尚闻声由寺中冲出，着慕仕下腹飞起一脚，将他踢翻，其余富家子见状一哄而散。珠儿咬嘴唇忍泪躲到小和尚身后。
　　
　　慕仕坐起捂肚子，依然嘴硬，手指小和尚鼻子高喊：“她是我媳妇。你管闲事我拉你去见官！”
　　
　　琴奴儿见有人撑腰，壮起胆子，破口骂道：“泼赖货，我家小姐之命乃小和尚所救。那时，汝缩头龟方躲你娘怀中吃奶吗？”
　　
　　小和尚年长慕仕三岁，因习武而身健。慕仕自忖难敌，仍不甘心，盯着小和尚胸前道：“将汝银锁与我，换这哑子媳妇与汝，算汝便宜，如何？”
　　
　　琴奴儿举石块吼道：“再不走，看我等敢不敢扔你下河喂王八！”
　　
　　慕仕爬起，眼睛毒毒地瞪着小和尚、珠儿，骂道：“破落户！”悻悻地下山去了。
　　
　　小和尚抚摸胸前那把银锁——此乃娘留与他唯一念想——若有所思。琴奴儿问道：“汝如何一言不发？”小和尚缓缓答曰：“珠儿不言，我也不言。”
　　
　　自此后，慕仕劣行有所收敛，但仍时不时对珠儿瞪眼、挥拳、淬口水。琴奴儿劝小姐辍学，躲开那富家子。珠儿摇头，反而差琴奴儿隔三差五地找小和尚，要他的衣物带回家缝洗。
　　
　　如此又过了月余，已是初冬时节，珠儿主仆二人相帮着为小和尚缝得一件厚实的棉袍，又以私房钱为他在镇里买得一双布靴。晨起去学塾时，珠儿用一蓝花包袱皮儿裹好，亲手抱着，琴奴儿只好为小姐背着书袋相跟着往安吉桥走。
　　
　　天已亮了，却阴蒙蒙，未行几步，星星点点落下雪粒。珠儿心情与气候相反，格外晴朗。她脚步轻快，且跃且奔。一边走着，一边俏皮地吹着白汽，吹落粘于包袱及刘海儿之雪粉。琴奴儿一旁紧随，时不时侧脸观珠儿表情，暗自偷笑。
　　
　　走下石阶，转过崖角，方闻瀑布水声。盖枯水时节，瀑水贴崖壁流下，已无春汛时之轰鸣。眼前一片小开阔地，贴地面横流缕缕絮絮雾岚。开阔地正中便是那“忠勇传世”牌坊，立于老松下。二女子走近牌坊，但见小和尚于大柱子后转出，身穿补丁而洁净僧衣，耳朵、鼻头通红，憨憨朝二人傻笑。琴奴儿笑骂道：“憨和尚，戳于此欲剪径不成？”
　　
　　珠儿深感意外，站下了。琴奴儿善解人意，打开小姐的包袱，拿出棉袍递去，笑道：“憨人憨福，得穿小姐做的棉袍。几辈子修来？可怜小姐彻夜缝衣，手都刺破几回了。”
　　
　　小和尚穿上新棉袍，身上暖融融的。他情不自禁去拉珠儿的手，被琴奴儿挡开。珠儿羞涩地转过身去。小和尚蓦地想起自己来意，抬手于项上摘下一只闪亮亮精致银哨子，递与琴奴儿。琴奴儿托于手心端详，疑惑问道：“你将你娘与你的银锁改啦？”小和尚点头。
　　
　　珠儿闻说转身来看。琴奴儿将银哨推回小和尚怀中，嗔道：“你自家与她，咱不是你家奴仆。”
　　
　　小和尚回望左右无人，赧颜张开银哨挂链，珠儿更羞红着脸，低下头来就他戴上银哨，珠儿拉拉琴奴儿衣角，指指小和尚。小和尚懂她疑问，轻声说道：“小姐有事便吹哨子，声音远近可闻。我即刻奔过来，看谁还敢欺侮你们！”
　　
　　珠儿手捏银哨，眼泪滴于手指上。琴奴儿也抹眼泪，哽咽道：“镇上有卖铜哨，为何要毁了你娘的传家物件。”
　　
　　“我师父言讲银器可解毒。”小和尚认真言道。
　　
　　“似这用法，犹如唤犬……”
　　
　　“嘀——”珠儿使出全力吹响银哨，声震环山，但见镇河寺那厢僧人、学子、学童，隔河农夫，牧人、樵子一齐面朝这厢张望。
　　
　　“哈哈哈哈……”琴奴儿大笑起来，眼角尚留着泪痕。小和尚亦随之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山谷中传来清晰返响，久久回荡。
　　
　　熊家终竟差人来送休婚书，指斥珠儿不守妇道，与和尚暗通款曲。安老员外怒发冲冠，摘下兵器架上铁鞭便往外走，欲与熊家理论。珠儿跪于地上抱着老父的腿，一面吹响银哨。琴奴儿闻声而来，也拦路跪下央告道：“老爷，熊家悔婚，是嫌咱家衰落，小姐并无过错啊。为小姐想想，倘若进了熊家可得了好结果么？”
　　
　　员外鞭指琴奴儿厉声喝道：“休书所言珠儿与和尚私通，可有其事？从实招来！”琴奴儿乃将小和尚之数次相救珠儿，并熊慕仕之劣迹一一细数一番，只未言棉袍一节。
　　
　　员外听罢暗忖道：“那熊家小子做此恶行必是得家人唆使，以为休婚谋得口实。不想那熊家势利，竟也出了吾妻如此贤能德妇，此老夫之幸也。吉家二公子算得甚么和尚？然此子不为卑贫而摧其德，仁义好侠，到底乃贤良之才。虽家道中落，也不失为名门之后。珠儿得其相救，亦当为福分也。”乃和声言道：“罢了，尔后与人谨慎往来，不可失了女戒，以免授人以柄。”主仆二女再拜称谢。
　　
　　后又三年，小和尚吉观达年方十七，已然得中举子，时于书院兼任讲读。珠儿安若素年方十四，已辍学年余，还家替父操持生计。
　　
　　又一春汛，瀑水激泻，声闻古镇。安家家僮报员外称，晌午于镇河寺外偶见古镇熊家大官人亲率两顶锦轿，将吉观达抬往古镇去也。一家人疑惑不语。琴奴儿忽犹疑言道：“熊家二姑娘年逾二十，因患癔症至今尚无婚嫁，莫非……”一句话令珠儿满面愁云，于绣楼内坐立不安，一夜无眠。
　　
　　翌日，日斜山巅时分，安家人正惆怅间，家僮来报员外，古镇名媒佘嬷嬷数人求见。自熊家悔婚后，安家时有媒妁登门。员外暗知女儿心意，均以欲招上门女婿婉拒。又因珠儿失语，高不成低不就，颇令媒妁望而生畏。是时员外念媒人自古镇而来，不妨就此打探熊家讯息。即命家僮延入客堂。
　　
　　主客坐定茶毕，佘嬷嬷满面春风，开门见山：特为珠儿做媒，男方乃吉家二公子吉观达。且声言受吉家长兄吉闻达之托而来。珠儿于屏风后听得真切。一席话令安家诧异万分。
　　
　　原来，吉家冤案已于年前为朝廷平反，然吉父崇仁已病故于岭南。吉兄闻达奉诏还朝，充任吏部官职。赴任前，皇帝恩准其移亡父遗骨还乡归葬。事毕，古镇官员留吉闻达暂居官衙，地方官绅日日宴请。熊大官人极尽巴结奉承之能事，亲将吉观达迎往古镇与兄相聚于前，怂恿吉闻达着媒婆向安家提亲于后，又另以珠儿生母娘家身份为珠儿备下丰厚嫁妆。
　　
　　员外闻言，着琴奴儿问询珠儿心意。琴奴儿回禀：“小姐意为：安家只招上门快婿。吉家若允，成婚只在本月吉日，过时则小姐另择佳偶矣。”
　　
　　“哈哈哈哈……”员外闻听朗声大笑，“雷厉风行，真吾女也！为父久无如此畅快矣。”
　　
　　佘嬷嬷亦抚掌称快，巧舌曰：“非珠儿急切，此乃瓜熟蒂落，顺理成章之事，老身有幸随喜沾光矣。而况姑娘此言深合吉家长兄之愿，彼亦乐见于还朝任官前为弟完婚。至于招赘之事，员外且看老身拼就寸舌手段，与他等计较，早晚合了姑娘之意便是。”
　　
　　员外甚喜，唤家僮打赏，佘嬷嬷谢曰：“不劳员外破费。珠儿表兄熊慕仕已代之赏下纹银百两。”
　　
　　琴奴儿打灯笼送媒婆等至寨口，回身望见一弯新月悬于安家绣楼之上，楼内飘来阵阵节奏欢快之哨声，伴之以泠泠古琴乐：“嘀嘀嘀，嘀嘀嘀……”
　　
　　新婚夜，喜宴将尽。珠儿吹哨将观达唤入洞房，众宾客知趣散尽。新人相伴入寝，月光照入窗纱，寨外瀑布轰鸣渐次清晰，与近处虫啾蛙噪合成眠曲。
　　
　　子夜，珠儿骤然发出一声尖利长啸：“娘啊——”其声发自心底深处，如狼嚎，如马嘶，如鸡鸣，由痛之而生快之，响彻整个寨子，引出汪汪犬吠。
　　
　　观达惊得慌忙停住，又听得珠儿喉内发出含混两声，达观忙问：“娘子可好？”
　　
　　“夫君，抱紧……”这声儿观达听得真切。
　　
　　门外，琴奴儿奔去紧叩员外的门环，大声唤道：“老爷，老爷，小姐开开开言矣！”
　　
　　院内扫过一阵清风，银杏树叶欢快地相互击掌，天幕中几颗星星狡黠地挤挤眼……

草舍煮字

一篇古典习作，敬请指教。

逐鹿江南

先留个足印，待空些来读。

草舍煮字

逐鹿江南 发表于 2017-2-10 12:18
先留个足印，待空些来读。

只是旧作，聊博一笑。

紫忆梦

煮字先生，是不是非首发，发这个栏目？
我不太懂，说错了别怪我哦

草舍煮字

紫忆梦 发表于 2017-2-10 14:38
煮字先生，是不是非首发，发这个栏目？
我不太懂，说错了别怪我哦

大概是这样的，原创非首发的文，可以发在非首发板块，在那里可以有机会获得稿酬，但机会小，而且关注的人少。
如果发在小说、杂文、散文等文体的专版，最好选择“分享”类别，这样关注的人多些，但没有稿酬。
你什么问题都尽管问，我知无不言，呵呵。

紫忆梦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7-2-10 14:54
大概是这样的，原创非首发的文，可以发在非首发板块，在那里可以有机会获得稿酬，但机会小，而且关注的人 ...

谢谢煮字先生！原来如此，明白这项了。以后有不懂的，会麻烦先生的

碣石清风

得古典真谛，受话本真传。通俗，上口，好读。情节跌宕起伏，人物栩栩如生。赞。

另一小小斟酌：久久不息可否改经久不息？只是探讨。

戏笑九宫

此作颇具古典经典范，情节取胜依旧是此作风格，而通俗中彰显韵味，平淡中蕴含传奇，是此作最值得学习借鉴的环节。其他要素感觉均恰到好处，欣赏！
感谢分享，致敬、辛苦！
节日快乐！

草舍煮字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7-2-10 15:34
得古典真谛，受话本真传。通俗，上口，好读。情节跌宕起伏，人物栩栩如生。赞。

另一小小斟酌：久久不息 ...

是仿话本的，但写长了就露怯了，呵呵。经久不息对，久久不息幼稚了。
谢谢清风老师喜欢！

冰峰雪鹰

也是一种变数……

草舍煮字

冰峰雪鹰 发表于 2017-2-10 23:59
也是一种变数……

珠儿的失语和开言，都是受到刺激的结果。

草舍煮字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2-10 15:51
此作颇具古典经典范，情节取胜依旧是此作风格，而通俗中彰显韵味，平淡中蕴含传奇，是此作最值得学习借鉴的 ...

尝试一下话本的语言，后来没敢再用，呵呵。
九宫老师依旧满满的鼓励！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