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诗意、在场与坚守——陈洪金散文印象

张乃光

　　丽江与大理虽然是邻居，彼此在文学上的交流却很少。洪金是丽江文人中我比较熟悉的一个，但我对洪金文字的了解，竟然是由远在数千里之外杭州地区的中财论坛开始的。

　　记得2003年起我在中财论坛发了一段时间的文学作品后，一天，洪金通过QQ来拜访我了。简短的插科打诨后，他猝不及防地提出了一个问题：“大理与丽江的散文创作有何不同?”仓促间我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回答他：“大理的散文，好像更注重叙事描写的具体、细致，多具像；丽江的散文，则显抽象、晦涩，更多写意。以绘画作比，大理的散文像工笔画，丽江的散文则更像写意作品。” 当时的回答，因为是QQ上的非正式交谈，而且所根据的是在中财论坛看到的两地散文作品的一些比较，难免以偏概全。事后，通过中财和其他一些媒体再次读到一些丽江藉散文作家的作品，我逐渐意识到当时的回答虽属印象，但还不算失言。特别是在进一步地深入读了陈洪金的大量散文作品后，我感到洪金的散文作品，不简单地是一种纯写意的叙写，更像一幅幅印象派的蕴藏丰富的油画作品，这就不仅是同一画种间工笔与写意两种技法的区别了，而且是两种不同质材画种间的比较。他以自己个人化的感悟和个性化的文字描述，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另一个新天地。

　　诗意的感觉方式，是洪金散文的显著特色。他并不简单地描摹生活，而是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来观察、反映生活。读他的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灵魂的地址》，我有些吃惊地发现，文字中出现的生活画面，没有一个是具体可辩的，甚至很难简单地找到它们在现实生活中的参照物。他的每一个单词，似乎没有一个明确的能指和所指，词与词之间缺乏明确的界限，能指的多义性与所指的丰富性交融在一起，就像油画中的色彩，相互融汇、包容在一起。洪金以诗意的感觉方式感觉到并形诸文字的，与其说是滇西北高原上的生活场景，更不如说是经过作者艺术处理的一种生活镜像，是一种诗化了的生活折射。他所要表现的，是一种诗意的生活画面和情绪。这里的诗意，也决不是传统意义上“小桥流水人家”或“杨柳岸，晓风残月”的那种诗意，而是一种源自于先天艺术气质的对生活的诗性的整体把握与领悟。他对生活的把握是有别于常规的，他决不满足或停留在对生活表面的常规性的细节描写。他在《灵魂的地址》的“作者手记”中这样说：“在滇西北居住的日子，我曾经发现了那么多神采飞扬的事物，当我把目光和笔触不经意间转向那一片被众多的山和水围绕并滋养着的母土，我找到了超出我的预期的含义”。这种“预期的含义”，既不是代圣贤所立之“言”，更不是文章宿命中所需承载的“道”。他的文章，决不是为了归结为几句道理、几句感言而存在，他提供给读者的是他以诗意的感觉方式感受到的滇西北高原。他以诗意的笔触和独特的感觉方式写下了滇西北高原的诸多生活镜像，诸如暮色、秋池、屋檐、断崖、江滩、墓园……这些镜像决不是生活的简单复制，而是存在于他的诗意的感觉方式中的经过艺术整合的浑然一体的生活。如《暮色》一文中，他笔下的暮色是可触可感却又不可见的：“暮色让我想起一匹马，迟缓的蹄音踩碎了乌鸦在天空的影子。风声触摸着暮色冰凉的胸膛，触摸着疲惫的蜥蜴在远古的草丛中的爬行，野地里的马匹，凝立不动。那时候，许多人厮守着祖传的茅屋，把生活当成一张薄薄的窗户纸，孱弱地阻挡汹涌澎湃的日月轮转。一段漫长的路延伸着山高水长，很纯粹的火焰照不到路上的行者，却在思念中思念，企图温暖那流浪了许久的手指。然而毕竟有漫长的路隔断了从故乡向异乡流动的阳光，从中的山山水水，决定了一个人的历史注定要把草木与河流作为标向，注释多变的心情。一路上的暮色从山顶上开始，在地平线忧伤，让所有的旅途充满了泪意。”可触可感，是这是他用自己的感觉器官捕捉到的暮色，是富有质感的，能够被读者的感官同样感受到的；不可见，是他笔下的暮色几乎没有一个十分具像的描写，模糊中透露出真实。他的散文《车辙向着天空攀援》中，“车子爬上山顶的时候，满天的星斗让天空显得异常地更高，无边的山岭显得异常地低矮，悄无声息地流淌着的金沙江，如同深深的古井底下的一道灰线，梦一样遥远。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被车子仅剩的一只灯照耀着，艰难地前进。山的脊线在我们淡淡的视线里平缓地延伸出去，失去了它们往日里我们从谷底仰望时的高耸，一辆破车淡淡的灯光照在那些白日里曾经不可一世的山峰，让人感觉它们就像一群做错了事的孩子。山回路转，车灯一晃照进了一家已经入睡的村里人的庭院，照例惊醒了躺在院子里的一只狗，它似乎发现了什么让它感到不安的情况，尖锐的吠声像一把锤子敲击着车子上的人们欲睡不睡的听觉。声音传出了很远，抵达了峡谷对面的石壁，然后又转回来，让人感觉到一种空旷，就像人生的寂寞，只能感觉，不可品味。”这样的文字描述，十分精彩地展示陈洪金以诗意的感觉方式捕捉到的世界，无声无息中暴露了洪金的诗人背景。我熟悉的几位丽江的散文写作者都是从写诗开始后来又进入散文的。

　　忠实的在场写作，是洪金散文的另一个特色。我读他的《灵魂的地址》，读他稍后出版的《陈洪金文集》中的《乡村：忧伤的河流与屋檐》、《母土》、《丽江笔记》三本散文集，感觉到洪金的创作视野似乎从未离开过滇西北高原，从未离开过养育他的永胜县。他一直坐在滇西北高原云彩下那个叫永胜的小城写作。我曾经到过永胜并在那里居住过一段时间，永胜出产的瓷器历史上有名。像永胜的瓷器一样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的还有永胜出现的一批作家诸如海男、木祥、陈洪金、马霁虹等。我对那里浓郁的中原汉文化与边地少数民族文化相互交融形成的边屯文化有着新鲜而独特的感觉，所以当我打开洪金的散文作品，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就扑面而来。正如丽江市委宣传部长李世碧在为《陈洪金文集》所写的序中说的那样：注意现实、倾心乡土是陈洪金文学作品中的一大主题。地域特色，边地人文描写是陈洪金文学作品的风格特征。在洪金的散文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玉龙雪山的影子，听到金沙江的涛声，他的字里行间。簇拥着滇西北高原的阳光、风声、云雾、树叶、炊烟、溪流、飞鸟，让我们感到了一种属于滇西北高原、属于永胜的特殊语境。感到与作者一起置身于滇西北崇山峻岭间共同感应着环境带来的心灵震颤。“河流的侧畔，曾经是一片麦地，初夏到来的时候，炽热的阳光把滇西北烤成了一块肥油滚滚的猪膘肉。村里人头戴着麦秸草帽，穿着单薄的衬衫，甩着手走在田野里，肩膀上淌着油汗，落在草丛里，让马豆草的豆荚显得异常的尖锐。偶尔有一只躯体庞大的螳螂大麦地里飞了起来，张开它宽大的深红色的翅膀，吃力地从一处田块飞到另一处田块。夏天的酷热，把田野里的水气不断地蒸发走了，空气里显得更加炎热难耐，就连沟渠里的水，也懒得泛起一丝波纹，在茂盛的野草底下，不动声色的流着。”这是洪金《南岸•火舞》里的一段文字，读这样的文字，好像也置身于这样的场景，与洪金一起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这样的文字，是在场写作时心灵受到“场”的感应的结果。 “场”既是一个物理学概念，同时也是一个心理学概念。词典说：“场是物质存在的一种基本形式，具有能量、动量和质量，能传递实物间的相互作用，如电场、磁场、引力场等。”在特定的环境中，人其实也是一个实物，写作者在与其它实物也会发生相互作用，产生心灵的电场、磁场、引力场等，并使所写的东西具有能量、动量和质量。我的切身创作体验告诉我，“场”是存在的，每当我深入滇西的一些江河湖泊、高山草甸、田畴村落，总会感到“场”的存在。在特定的场中，人的沉睡的记忆会被唤醒，人的潜能会被激活，人的惯常状态会消失。读洪金的散文作品，我时时感到了“场”在他散文中所起的作用，滇西北高原的山水之“场”、历史之“场”、文化之“场”，引发他善感心灵的震颤。他的诗意的感觉方式，其实是来自对身外之“场”的感应。这种在场写作，使他们的作品中有大山的影子、大江的波涛、历史的烙印、文化的胎记。洪金散文上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归结于他是一个踏实的在场写作者。从他把故土称为“母土”并以此为一部散文集子命名，可以看出他的写作态度。他的散文可以称得上是名符其实的地域散文。有论者在谈到陈洪金散文的特色时说：“所有这一切，都与地理有关，与一个写作者内心的品质有关：他在云南边地一个叫永胜的小城写作和梦想，离都市的喧嚣很远，他的身边始终聚满了树木与炭火的清香与温度。”这种地理的作用就是“场”的作用。一个作家，离开了他所处的地理，不过是一个抽象的符号，在网络上，用百度或google，可以搜索到很多陈洪金，但属于丽江市永胜县的陈洪金却只有一个！

　　坚守文本的价值体系，是洪金散文的一个重要品质。洪金是一个坚持在文本内创作的作家，他很少关注文本外的一些世俗的价值体系，比如市场需求，比如读者多寡，比如社会时尚。我在谈到陈洪金等丽江散文作者与大理某些散文作者之间的异同时，属于爱车一族的白族青年作家杨义龙曾说了一番让我深思的话，他说：“丽江与大理某些散文作家的区别，找一个恰切的比喻，就像造车大国的德国与日本——德国人造车首先想到的是如何造出第一流的车，以赢得市场的需要；日本则首先想到市场的需要，然后根据市场的需要来设计出优质的车。”我对车的知识掌握很少，不知道义龙的话是否属实。但我对他说的道理却是深以为切中肯綮的。对文本内或文本外价值体系的选择，我以为这也是作家和写手的区别。读洪金的散文，我感觉到他似乎很不以市场上流行的颜色和款式为意，一心一意蹲在滇西北高原云彩下那个小城，以自己独特的富有诗意的感觉方式，以坚持在场写作的姿态，写着与自己坚守的艺术标准和艺术追求相符合的东西。与洪金的创作追求比，我认识的一些散文作者，不少人是从写新闻开始文字生涯的，他们把新闻写作“适销对路”的原则带到了散文写作，批量生产着符合报纸副刊的散文作品，在稿费的收入上自是不菲，但他们的某些散文作品总让人感觉到是缺乏艺术内核的“时文”，缺少能经受时间检验的艺术价值。在这点上，洪金的写作经历值得我们关注。读他的几本散文集，可以感觉提到他对艺术价值的追求是笃定的。他认为文本外的价值体系，不能取代文本内的价值体系，他说过这样一段耐人思考的话：“最近二十年来的文学作品，过分贴近生活，甚至把叙述指向等同于生活，让人感觉到一种萎顿，这是让当代文学创作者感到耻辱的。我认为文学应该有自己的价值体系，保持着对社会公众的引导和论说呈现。当代的作家把写作当成了谋生的手段，往往导致了作品的媚俗，这样的情形，出不了好作品。至少再过五十年，作家在生活的漩涡中，有了独立思考的精力，也许会出传世作品。” 可以说，洪金诗意的感觉方式，也是与他对文本内价值体系的坚守有关系的。如果他放弃了对文本内价值体系的坚守，把写作当成谋生的手段，他诗意的感觉也会随之萎顿的。而正是由于洪金守住文本内的价值体系，他的富于诗意的感觉方式才得以保持。在他的散文集《丽江笔记》中，我看到了他写大理的两篇散文：《镜庐笔记》、《鸟道雄关：空中精灵与大自然的天地之约》。其中的《镜庐笔记》，是2005年在大理召开滇西地区八州（市）笔会参观大理喜洲镇镜庐后写成的。记得我在介绍洪金与镜庐宝成文化基地的经营者王波先生认识时说：“这位洪金可是写散文的高手，回去后可以为你们写篇文章，宣传宣传。”想不到洪金笔会回去后果真写了，而且写得完全不像我想像中的那样，他不是从宣传的功能或导游的角度来写镜庐的，而是从镜庐的几口染缸、一口井、一面破墙上的窗棂，诗意浓郁文采飞扬地写出了存在于他特有的感觉方式中的镜庐：水缸中的大理、井中的历史、窗棂后逝去的生活。他的这篇散文，与我看到的很多写镜庐的散文相比，虽然无心在“宣传”上插柳，却在发表后得到了“柳成荫”的宣传效应——这篇散文发表后被《新华文摘》所转载，对镜庐知名度的提升所起的作用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总之，陈洪金是我所认识的丽江作家中让我为之倾心的一位，是滇西北高原上一位诗意的在场者和坚守者。虽然他的散文中还存在意象过于繁绮、叙述有时烦冗、语境略显单调，读来让人疲累的感觉（而作为散文我认为能给读者一些轻松而惬意的阅读快感是必需的），但瑕不掩瑜，洪金在散文创作上所走的路子和发展方向是值得我们关注的。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叶柄

喜欢洪金的文字。

海怡

首先向老兄问好。久违了。通过这篇文字又认识了一位云南散文作家洪金先生，了解了他散文的写作特性。：））

快乐阳光

一位诗意的在场者和坚守者
学习

宋长征

精彩的评,不走进作者的内心,断断体会不到如此的真性情.问好张老师.

许也

好文学习。问好。

杨纯柱

视觉独特新颖，分析深刻精辟，议论平实公允。读后令人深受启迪，收获多多。收藏了。问张老师好！

川媚

仰慕陈洪金与张先生的才华。欣赏问好！

吕永红

最初由 宋长征 发表
精彩的评,不走进作者的内心,断断体会不到如此的真性情.问好张老师.

学习，一并问好两位老师！

房子

评得确实好。透彻，准确，恰当。

高迎春

总之，陈洪金是我所认识的丽江作家中让我为之倾心的一位，是滇西北高原上一位诗意的在场者和坚守者。虽然他的散文中还存在意象过于繁绮、叙述有时烦冗、语境略显单调，读来让人疲累的感觉（而作为散文我认为能给读者一些轻松而惬意的阅读快感是必需的），但瑕不掩瑜，洪金在散文创作上所走的路子和发展方向是值得我们关注的。

一篇厚实而透彻的评论,论坛支持会员之间这样的文笔交流,这无疑对其他散文作者也有好处的.精华支持.

黑龙江小龙女

两位老师的文章，我都喜欢。

脂砚

又见张老师极富张力的文字，读起来有点辛苦，但感受到了文字的力度。问好张老师，秋天快乐！

陈洪金

张老师的评论让我光彩夺目了。隆重感谢张老师！

一丁

喜欢两位老师的文章，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