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江南铁鹰 于 2017-5-15 13:10 编辑
昨天外孙女捧着一支花回来,我看到的第一眼就呆了,弯下腰问孩子:“宝贝,这是谁给你的花?”
“爷爷给我在河边摘的。外公,这花好看吗?你知道叫什么名字吗?”
我接过孩子手上的那株殷红的花。
那红,红得似血,十几根狭长的花瓣,朝中心卷着,有点像菊。最诡异的是那些本应该生长在里面的花蕊,却是一丝丝反包在花瓣的外面。那种奇异的样子,还有那种红得如血的色彩,我又怎么会忘得掉……
第一次看见这种花,已经是五十年之前了。
我们的相识纯属偶然,一次车厢里的邂逅,成了我一世的刻骨铭心。
一九六七年的阳春三月间,具体记不得了,总在春分前后吧?我一身军装,挎着一个军用挎包,腰里扎着一根军用皮带,胳膊上套着大红的袖章,随着大串联的洪流,离开北京,经郑州、过武汉,抵达了长沙。
军装、挎包,还有皮带,都是旧的,是我老爸的。那年头军用品要旧的才值钱,因为那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只有一身旧军装,戴着大红绸的“红卫兵”袖章,才是典型的北京“老兵”装束。我就是这样一个“老兵”。
“波澜壮阔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进入崭新的阶段,我们这些“红卫兵”,也从在北京城里的“破四旧”,转向了大串联,浩浩荡荡冲向了神州大地的山南海北。我刚刚随着三姐“西进”回来,从老爷子的内参得知抗美援越信息后,萌发了到前线去当英雄的梦想,毅然决然只身南下了。一路上风尘仆仆,差不多走了十多天,到了湖南省会长沙。
当初的这个城市,与过往的郑州、武汉一样,对于我只是个举目无亲的陌生之城。一个多月的“串联”经验,已经让我掌握了许多在这种特定环境里生存的手段。在搞到了由长沙开往广西南宁的乘车证之后,我选择在开车前的四小时,从车站背后翻墙而入。在那些停靠在月台准备出发的列车里,准确地找到了那班列车,顺手掏出一把列车员专用钥匙,打开一节车厢门上去,又在车厢连接处找了一个双人对坐的位置坐下,然后,随手把军用挎包扔到对面座位上,一伸腿躺下来,把军帽盖住自己的眼睛酣然入梦。
噪杂的人声惊扰了我的美梦,睁开眼睛透过军帽的檐口,依稀看到车厢里已然熙熙攘攘站满了人。所有的座位上都已经超员,过道里也挤满人,甚至有人爬上了行李架。独有被我“占领”的四个座位,还是空着三个。我一个人横占一张双人椅,对面的那张的座上,孤零零躺着我的挎包。
这就是我胳膊上那枚袖章表现出来的无限威力!
在那个高度畸变的年代里,绝没有那个傻瓜愿意来招惹我这种“天之骄子”!我合上眼睛继续养神,再睡着自然不可能。摆出这幅架子,其实是不愿意睁开眼睛,面对那些可以杀人的眼神。
“你好。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直接扯掉了我的遮羞布。
这声音很好听,不是纯正的普通话,有着一丝不易感觉到的湖南味儿。或许一般人都听不出,可我是纯正的北京人,而且说着纯正普通话,哪怕有一丝的异味儿,也瞒不过我的耳朵。必须承认,是这好听的女声,彻底粉碎了我装出来的霸道。
我顺手拿开了军帽,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我被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孩子惊呆了。她穿着军上衣,下面是一条蓝布裤子,军衣领口外面却露出里面一件粉红色的确良衬衣的领子。头上戴着一顶无檐女式军帽,却让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一前一后甩在外面。一只手玩弄着黑黑的发梢,另一只手扶着右肩斜挎的书包。在皮带束缚下前胸高耸曲线分明。长圆形的鸭蛋脸上,是笔挺的鼻梁和殷虹的双唇。细长的淡眉,修长的眼睫毛,在轻微地闪动,那对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在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我不知不觉收敛了自己的举止,把腿从座位上放下,然后问她:“什么事儿啊?”
话问出口,我已经后悔了。
多愚蠢的一问!需要问吗?当然是要求我放弃这种霸权主义的占领行为。我已经看清这个姑娘身后刚好站在两个人,一男一女。
她微微一笑,松开玩辫梢的手,指着我旁边的空座位,说:“你的朋友没有来吧?我可以坐在这里吗?还有他们,”她用手指着背后一对男女,然后指着放着挎包的空座椅,继续请求:“他们可以坐那里吗?”
我一脸的尴尬,却故作镇静地顺着她搭起的台阶走下来。
“车要开了还不来,这几个家伙啊。算啦,就让给你们吧。”
我起身拿走了占着双人座椅的挎包。
她身后的一对男女千恩万谢地坐下去,她自然坐在了我的旁边,笑着对我说:“谢谢你,不然我们要站到株州了。”
周围射来无数充满懊悔的目光,那些人没有想到,我这么容易就被一个女孩子打败了。早知道我这么好说话,就该早点开口。
我对周围一切依旧置若罔闻,只是顺口说:“你们去株洲吗?”
“我们去广州,只剩这班车了,先到株洲再说吧。你去哪里啊?”这个姑娘似乎很愿意和我这个陌生人说话。
我淡淡回答:“南宁。”
“南宁,广西?好玩吗?没有广州好玩吧?你一个人去南宁?没有伴儿吗?”
她马上就发现这一问,明显与前面给我留的“台阶儿”产生了矛盾,不好意思地低声补充:“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笑了,坦然回答:“没事。我是一个人,我怕打扰,就占了几个座位,也没有想到去广西方向会有这么多人。”
她朝着四周看看,说:“其实这些人大部分是到株洲转车的。今天去广州没有车了,所以大家都来挤这趟同方向的车。走一站算一站了。”
……
我们很快熟悉起来,当夜色降临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很快得知她叫张燕霞,对面坐的男孩子叫吴夏琳,女孩子叫刘昭慧。他们是同学,都是长沙三中的学生。我自然也告诉了他们自己的来历,我严鹏,北京人,这次目的地是南宁。我没有多说自己的事儿,更没有告诉他们去南宁的原因。
列车速度很慢,这也是那个特殊年代的常态,不晚点的车次是没有的。窗外一片漆黑,车厢里所有人都在用自己智商可以想出来的方式睡觉了,有人甚至爬上了行李架,至于座位底下,那已经属于“高级”卧铺一类。坐在对面的吴夏琳靠着窗户,怀里抱着刘昭慧,两个人的姿势一看就是一对亲密恋侣。
整个车厢里似乎只有我和她还在窃窃私语,我指着对面低声问:“他们两个是在搞对象吧?”
她抿嘴一笑,也低声回答:“别说的这么难听。他们是在探索爱情。”
我忍不住“扑哧”笑出声,然后捂住嘴问:“你就没有找人探索一下,找点体会?”
她瞪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捏着自己发梢玩起来,极轻的声音呢喃着回答:“我有体会还一个人出来串联?”
我继续不知趣地取笑她:“你们三个一路,不觉得自己像一盏大灯泡?”
她一脸愠怒仰起头,伸出小拳头在我胳膊上捶了几下,“你这个人真讨厌。”又突然莞尔一笑,说:“你跟我们一起去串联,我就不像大灯泡了。”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佯佯地打了一个哈欠,“不早了,睡一会儿吧。”
她看我一眼,狡黠地问:“怎么睡?”
我想想,撑起身子说:“你坐到窗口来,趴在小桌板上睡吧。”
她却摇摇头说:“你怎么办?”
“你就别管我怎么办了。我站一会儿也成,反正我睡够了。”
“不要。”她拉住我的衣角,指着对面说:“我们也这样睡。”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长了十七岁,还没有抱过女孩子,现在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子居然主动要睡在我怀里!这种感觉受宠若惊。
我涨红了脸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她却大大方方已经倒进我怀里,然后悄声说:“我也想体会一下被男孩子抱的感觉。”
我不知所措地揽住了她的上身,两只手却不敢放在她高耸的胸脯上。
她舒展身躯,闭上双眼,却伸手抓住我的双手,压在自己的胸上,喃喃地说:“做个样子好不好?我又不是老虎?你抱紧一点啊,也不怕车一晃,把我摔下去?”
一股撩人的女儿香冲得我晕头转向,双手紧紧抱着她柔软的身躯,心中升起一把火。她却真的平静地睡着了。
我看看四周,没有人会注意我的窘态。在旁人眼里,我们就是两对热恋中的小儿女。我没有一刻睡意,两眼凝视这怀里的这个湖南女孩。
此刻的张燕霞恬静而美丽,毫无芥蒂地让自己被一个男孩子抱着。我在那一刻深深爱上了怀里这个女孩,愿意倾自己一生来呵护她,让她永远可以这样安详地躺在我的怀里。
行进中的列车突然又躁动起来,沉睡的人们纷纷醒来,忙碌着收拾自己简单的行李。对面的刘昭慧睁开眼睛突然大笑起来,把尚未苏醒的吴夏琳吓了一跳。
“么子事?”
刘昭慧继续“咯咯咯”笑个不停,用手指着我们。
“你看看啊,小霞子终于喜欢上一个男孩子。”
吴夏琳看着我也笑,一面竖起了拇指。
我却尴尬之极,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
她终于也睁开了眼睛,却还是躺在我怀里不肯起来,紧紧抓住我的双手似乎不想让我挣脱,笑盈盈地说:“我不是大灯泡了。阿鹏答应和我们一起走。”
我什么时候答应了?鬼丫头这招也太狠了一点,我连招架的余地都没有。
可是,我还是不能真的跟他们下车去转道广州,我必须去广西,那里有我一个英雄梦。
我想了想,低头对她轻语:“你起来,跟我过来一下。”
她看看我一脸认真,点点头,乖乖起身,随着我走出座位。
刘昭慧在后面“咯咯咯”取笑我们。“么子事啊?小两口还要避着我们说悄悄话。”
走开几步后,我认真地对她说:“你现在听我说几句话。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女孩子,不知道该怎么说。”
张燕霞忽闪着大眼睛,淡淡地微笑着,主动又一次拉住我的手,说:“阿鹏,我也没有喜欢过男孩子,可不知道为什么会愿意躺在你的怀里。也许这就是喜欢了?”
我握紧她那双软绵绵的小手,说:“可我现在要对你说另外一件事,一件对我很重要的事。你要保证,没有得到我同意不对任何人提起。”
她有些惊讶地瞪起大眼睛,然后点点头,“嗯”了一声,说:“我答应了,现在告诉我吧。”
“我必须去广西!因为那里是我实现梦想的地方。霞妹,对不起,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我知道你其实比我大几个月。我们三个是同龄人,夏琳小我两个月,你大我三个月,可我还是想把你当阿妹。”
“好吧,我愿意当你的阿妹。你说广西是你实现梦想的地方,你的梦想是什么,为什么一定在广西?”
“我的梦想是像父亲一样成为驰骋沙场的将军!”我脱口而出。
她一愣,接着大吃一惊地说:“你是要去越南打仗?去参加援越抗美战争?”
张燕霞的敏锐是我始料不及的。
虽然,当时的这场战争如火如荼,但是已经被中国本土更加迅猛的“大革命”所冲淡,很少有人会去关注这场,发生中国南大门外的小型化“世界大战”。这个湖南女孩居然知道这场战争。
我肯定地点点头,说:“对!我就是要去参战!我是个将军的儿子,洒血疆场是我的使命!”我握紧她的手,恳切地说:“霞妹,跟我去广西吧。到凭祥去送我出征!带着你给我的柔情,我会勇敢杀敌,成为凯旋归来的英雄!”
张燕霞眼睛里闪出了泪光,她依进我怀里仰起头问:“难道你不怕死?”
我搂紧她回答:“一个男子汉,战死沙场也是一种幸福!”
“可是,你战死了,我怎么办?”
她的百转柔情差一点就要化解我胸中那股豪情。我抚着她的长发,低声回答:
“所以,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只是希望走上征程之前,可以得你的那份祝福。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我们就在列车上分手,你和他们下车去广州;另一个是送我出征,我们在中越边界告别,让我带着最美好的祝福上战场。”
列车开始减速了,前面就是株洲站。吴夏琳和刘昭慧已经拿起东西起身。
张燕霞突然大声对他们说:“我不下车了。我要跟阿鹏去广西!”
我们拉着手挤过准备下车的人们回到座位上。
刘昭慧瞪起大眼叫起来:“你搞么子事?不是说好去广州,不是说他答应和我们一起走?”
不等我说话,张燕霞就说:“你们有两个选择,第一个甩了我这个大灯泡,你们两个去广州;第二个谁也别做大灯泡,你们俩和我们俩一起走。”
刘昭慧倒吸一口凉气,不知如何是好了。
吴夏琳拿下眼镜,装模作样地擦了一番,然后对着我看了一阵,一本正经说:“大鹏同志,我对你刮目相看!”然后又对张燕霞说:“小霞子,你可以重色轻友,我吴夏琳不能啊。我决定了,我和她,跟你们走!”
张燕霞惊喜万分,从我怀里脱身扑进了吴夏琳的怀里,大笑着,说:“小林子,就知道你是好姐妹!”
吴夏琳轻轻推开她,对我努努嘴,说:“注意一点。我不是你的姐妹,他才是我的兄弟!”
张燕霞“咯咯咯”笑着,转而抱住了刘昭慧。
刘昭慧无奈地也笑着说:“也好啦,我们去看看刘三姐的故乡。”
列车离开株洲后,车厢里变得空空荡荡,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噪杂。我们换了一对三人座位,两个姑娘躺了下来,我和吴夏琳面对面坐在窗口聊天。
通过他的叙述,我了解了这个湖南妹子。
她家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父亲前几年已经去世,三个孩子几乎都是母亲一人抚养长大。她是长沙清水塘,也是长沙三中最漂亮的女孩子,被人称之为“清水一枝梅”。不知道有多少男孩子的眼睛盯上了她,可她却无动于衷。因为吴夏琳的母亲和她的妈妈是要好的姐妹,吴夏琳很自然成为她唯一交往的男孩子。只不过在张燕霞的眼里,这个有点娘娘腔的男孩子,等同于自己一个异性闺蜜。当然,吴夏琳也只是把她看做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姐姐而已。
这次,是张燕霞要躲避别人的不断骚扰,要求吴夏琳陪自己出走,借口串联而避开那个人的纠缠。于是,吴夏琳领着自己的女朋友,陪着她上了这趟列车,打算先去广州,然后北上。在我的不断追问下,吴夏琳只告诉了我,那个纠缠她的人叫李楚江,其他什么也不肯说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张燕霞的父亲,居然是一名国民党的中将。难怪当初每当提起双方父母,她的表情总有几分古怪。她有个国民党中将的爸爸,我却是个共产党将军的儿子。
那一夜,我彻底无眠,静静守护着自己第一次喜欢上的女孩子,看着她睡梦中那张俊俏的脸,希望可以永远将这张脸镌刻在自己心里。
我们到了广西的省会南宁。在四个人当中,只有我是这种开天辟地、绝无仅有免费大旅游的老手,他们三个都是第一次出门,我很自然成为了四人小团队的头领。当然成为头领的理由,绝不仅是我的经验,还有我特殊的身份,特别是那股子浑身上下表现出来的天生霸气。
这就是气场吧?我的气场素来有点咄咄逼人。
出南宁火车站,已是子夜时分。早已是饥肠辘辘,从车站一出来,就开始找东西吃。四个人蹲在一个卖河粉的摊位前狼吞虎咽了一阵,同时打听进城的路线。从小贩夹生的普通话里,我总算弄明白了,这里到南宁市区还有十二公里的路。已经没有公交车了,现在的办法只有两个,一是,留在车站,二是步行进城。
我看着身边的三个同伴犹豫起来。
张燕霞拉拉我的衣服说:“咱们走吧,我不想在这里等天亮。”
我问她:“要走十二公里,你行吗?走不动怎么办?”
她毫不在意回答:“我走不动,你背我。刘昭慧走不动,小林子背她。”
我笑了,说:“也不害臊啊?两个大姑娘让两个小伙子背着走?”
她却指着黑黢黢的四周,说:“你看看会有谁笑话?”
我不再反对,拉起她的手,说:“那就走吧。”
我们精疲力尽走到天明,终于走进了南宁市区。我很快找到了最近的一个“外地串联师生接待站”,四个人精疲力尽倒在地铺上休息。那时候的这种接待站不分男女,也没有什么床铺,大部分设置在早就停课的中小学里。教室里弄点稻草之类,或者是木板,算是地铺了。大家就这样和衣而睡,也许当初人们很单纯吧?除非已经确定了男女关系的会相拥而眠,其他男女都会很君子地保持安全距离,很少会有越轨行为发生。
我们在南宁稍作停留,很快就去了边疆小城凭祥。一连几天我都在与她两个人窃窃私语,第三个夜晚,我和她来到驻地旁的榕树林里话别。她终于表现出了女孩子那种离别前的惆怅。
其实,自从我们在火车上,她得知了我要上前线的打算,就一直克制自己压抑着即将离别的悲哀,做出一份若无其事的样子。此刻,再也忍不住了,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一串串晶莹的泪珠儿打湿了我的上衣。
我紧紧搂住她的身躯,柔声劝慰着:“别哭了,相信我一定会凯旋归来!”
她扬起湿漉漉的脸,很委屈地抽泣着说:“美国佬的炸弹认识你吗?你是打不死的铁人?”
我捧住她的俏脸,吻去腮边的泪珠,笑着说:“因为我有个保护神,子弹、炸弹都会绕着我走。”
她“扑哧”一声,破涕为笑,用小拳头捶打着我的胸脯,说:“就会贫嘴,谁是你的保护神?”
“当然是你!”
她把头埋进我的胸口,然后从自己口袋里取出只绣花的玫红色荷包,上面是彩色丝线绣着的一对嬉水鸳鸯。
她把荷包塞给我,说:“这是我专门买的,我也会绣花,可来不及了,先买一个给你。里面放着我一缕头发,让它成为你的保护神吧。你要好好收着。”
我把荷包藏进了上衣的胸袋里,说:“我放在胸口,会好好珍藏着你的心。”
我低下头的瞬间,无意看见竹子根部居然有些红艳艳的花。
好奇怪的样子,一条条狭长的红色花瓣,从里面朝外翻转着,形成一种圆弧状,同样是红色的极为纤细的蕊,辐射形长在花瓣外面,通体嫣红,唯有细细长长的花蕊头部,是金黄色的蕊心,上面是花粉吧?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妖艳美丽的花,忍不住弯下腰,想去摘一朵下来。
“别动它!”
燕霞阻止我。
我直起身子,不解地问:“怎么啦?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花,好漂亮!像你一样美。我想摘下来送给你。”
她却摇摇头说:“我不要,也不要你去碰它。”
“为什么?这种花有毒吗?”我很好奇,忍不住蹲下身子去端详。
一根长长的花茎顶着一朵花,就像打开了一顶美丽的大红伞,上面却看不到一片叶子,只有光光的一根茎。
她把我拉起来说:“这是彼岸花。根有毒,花倒是没有毒的。可是,我不喜欢你去动它。”
“这是为什么?”我转身揽住她的腰问。
“因为它是死亡路上的花,它是黄泉路上的送行花。这种花开无叶,等花谢种子落地了,叶子才会生长。每年开花两次,一次在春分,一次在秋分。”
她幽幽的眼神里分明有一种难言的哀伤。
我明白了,轻轻抚摸着她,用手拭去她眼角的泪花,说:“放心好了。我不会这么容易上黄泉路的,我的老爸、老妈都是身经百战,我也绝不会这么容易就战死!”
她用手堵住我的嘴,说:“不许胡说,不许说死!”
我笑起来,依着她的意思,说:“好,不说死。让咱们好好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
那一晚,我们就这样相拥站在榕树林里,直到东方出现了淡淡的鱼肚白。
我对她说:“你回去吧,我要找他们去会合后出发了。”
她松开我,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压抑想哭出来的欲望,对我说:“你去吧,我就站在这里为你送行!”
我离开榕树林,回头看着,看见她还是那样站在,远远看得见她饱含泪水的眼睛,还有那带着凄楚的强笑。
我转过身,没有再回头,坚定地走了。
我知道自己是不敢回头,生怕回过头去以后,就会彻底失去了奔赴前线的勇气。只是我再也不会想到,这竟然就是我们邂逅相遇、相知,直到相爱的最后永诀!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当我终于洗白自己,从越南归来,竟已经是十年之后……
在异国他乡的十年,有着许多的不堪回首,唯有对她的思念始终萦绕在心头。谁知道,当我拿着她留给我的地址走进长沙,走到清水塘的时候,早已是人去楼空,物是人非,居然没有一个说得出她的去向!再以后我寻寻觅觅了十年的光阴。不过一次又一次得到的,却是些只鳞片羽令人更加痛心的消息……
时间渐渐抚平我藏在心底的伤痕之后,终于在五十年后得到了关于她最后的信息。就在外孙女举着那束彼岸花走到我面前的前三天,我收到了一份来自大洋彼岸的包裹,里面是一只精美的紫檀木小匣子,盛放着厚厚的一沓书信,还有一支已经做成标本的彼岸花。
那花的标本做得极为精致,似乎不是一支早已枯萎的标本,而是一朵刚刚采摘下来的鲜花,活脱脱就像我在凭祥榕树林里看到那样。狭长的红色花瓣,朝外翻转形成一种圆弧状,红艳而纤细的蕊,辐射在花瓣外面,细长的花蕊头部长着是金黄色的蕊心。
彼岸花的旁边是一只绣工精美的荷包,粉绿色的底子上绣着一对红、黄、蓝交织的戏水鸳鸯,那对鸳鸯竟是宛如活的一般。打开荷包上的纽扣,里面飘出一缕银丝……
我颤抖着缓缓走到书橱旁边,拉开玻璃门,取出钥匙,打开最底下的一个抽屉,里面放着几个装在锦盒里的功勋章,下面还有一叠奖状,最下面是一只玫红色的荷包,上面有一对粉红色的鸳鸯。只是这对戏水鸳鸯的绣工,远不及刚刚收到的那对。我打开荷包,取出了里面一缕乌黑的发丝……
两绺发丝,一缕乌黑,另一缕银白,还有一对鸳鸯荷包,以及那束彼岸花标本,下面是一厚叠沉重的书简,上面那些秀丽的小字,早就镌刻在心底。
我独自一人打开了这些五十年没有寄给收信人的信笺……
亲爱的鹏,这应该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我已经不久人世。这个鸳鸯荷包是我们分手回到家后绣的,里面的白发就是五十年后的今天,从我满头的银丝上剪下来的。还有那支彼岸花的标本,你知道吗?这就是你头也不回地走了以后,我从地上采摘下来的。那天我看着你的背影,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此一别,只怕要想重逢再无期。当时,真想叫住你。我怕,怕从此以后,你我天涯一方缘分已尽。可我不能,我明白你的志向,即便是叫住了,也无法改变你的决定。你是一只想往苍穹的雄鹰,没有谁可以束缚你的翅膀,你是一定要展翅腾飞的。于是,我弯腰折下一支彼岸花保存起来,我要一生一世记住这一天。
你走后,我们三个从广西折返北上。路过长沙的时候,我独自下车回家了。没有你的旅行,变得寡然无趣。我不想再做大灯泡,便独自回家了。只愿守在家里等你的消息,却不知道,你竟然一去渺无音讯!数年里没有丝毫的消息……
万般无奈下,我答应了一个人,他叫李楚江。我想你应该会听吴霞林提到过的。先是随他去了益阳老家,以后远渡重洋,到了大洋彼岸,陪他去接受了海外的遗产。我知道自己早已失去了等你的权力,尽管在我的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忘记我的初恋,从来没有忘记你。可,你是知道的在那个岁月里,像我这样出身的一个弱女子,凭什么去和命运抗争?
我几乎每天都在给你写信,连自己都数不清这些年究竟写过多少封?却一封也没有寄出去。我不知道该寄到哪里去?就算是知道地址,也没有发出去的勇气。于是,我把这些信珍藏起来,希望有一天可以让你亲眼看到它们。假如,你已经不在人世,我也会在你的坟前把它们烧掉。
我把这些年的一切,都写进了这些信里,也把我的心一点一滴融化进去,直到数月之前,得知自己已经病入膏肓……恐怕真的再也没有可能与你重逢了,我剪下了一缕早早被岁月染得雪白的长发,放进了几十年前绣好的鸳鸯荷包里。我知道你最喜欢我一头飘飞的长发。我把这只荷包,还有那束彼岸花的标本,以及所有的信,一股脑放在这个紫檀木小匣子里。我不知道这个小匣子什么时候可以送到你手里?也不知道究竟会不会送到你手里?只是,此时我终于还是知道了你活着,也知道了你为什么分手以后整整十年,竟然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看到了一篇报道,一篇关于几十年前那场战争的报道,看到了竟然有一批当年的英雄和勇士,因为种种不能自主的缘由,居然在异国他乡滞留了整整十年!
有幸的是,在前几年找到了我们共同的朋友吴夏琳,他居然也在十几年前定居在加州了。就在他前来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最后的日子,拼尽力气写了最后这封信,然后把这个紫檀木小匣子交给了他。
别了,我的少年英雄。别了,我永远的爱人……
我悲愤地抓起那些奖状,那些军功章,那些很多年前重新证实自己是个英雄的凭证,统统扔了出去……紫檀木匣子里只剩下那些信,还有一对鸳鸯戏水的绣花荷包。一只是玫红色的底子,一只是淡绿色的底子。在那对荷包的上面交错放着两绺长发,一缕银白,一缕乌黑,还有一束依旧殷红的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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