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花

雪落梅花

　　柔和的灯光下，火红的合欢花开得正好，花团锦簇，娇艳异常。丝绒状的花蕊根根纤细清晰，衬着光洁滑软的银灰色缎面，更显得容光焕发，活灵活现。

　　小惠凝视着这一朵朵合欢花，心中感叹着它不衰的绽放，有些艳羡，有些伤感。一缕清香飘浮在空气中——其实那不过是因为被面存放太久而吸附了樟木衣柜的旧香，却让小惠有些恍惚。

　　那一年，当满树的合欢花开得满城如霞的时候，君生与她的恋情正如胶似漆，两人夜夜挽了手，徜徉在花树下。微风轻拂，清香袭人。在幽暗的夜色里她也能够分明地感受到那一簇簇的花朵如火的红艳，如丝的温柔。

　　站在花树的阴影里，他问她，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吗？

　　她摇头。她喜欢这种花，却从来没有去想过它的名字。

　　叫合欢花。他微笑着说。

　　这就是合欢花呀！她仰起脸，望着花树，惊讶地说。

　　知道为什么叫这名字吗？他问。不等她回答，他就坏坏地在她耳边悄声说，你看它羽毛一样的树叶相对而生，昼开夜合，白天自然舒展，夜间却成对相合，相亲相爱，如夫妻欢好之样，所以……

　　她羞红了脸，用粉拳去槌他，他却一把搂住她，将她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颤声说，就象我们现在这样……

　　颤抖动情的声音，潮湿而温热的唇，紧得透不过气的拥抱……每每想起当年的情景，她都会耳热心跳。以至于后来，她总会不自觉地去观察那神奇的树，那神奇的花和叶，心中充满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展现在眼前的这床锦缎被面还是自己出差北京时在燕莎买的。当时看到了那绣满合欢花的被面，无论是颜色、绣工还是质地，都显示出它的非凡品质。她实在太喜欢了，兴奋得脸都红了，觉得那简直就是专门为他们制造的一件极品。虽然价值不菲，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下了。

　　洞房花烛之夜，她那娇羞的面庞犹如绽放在婚床上的娇艳的花朵。那毛绒绒娇艳艳的合欢花，一丝丝的花絮都仿佛撩拨着他的心弦，让他情绪高涨。在那华美精致柔软的被子下面，他的激情如潮水一般，涨了落，落了又涨，那一团团的合欢花也颤抖着，幸福了一夜。

　　她的手轻轻抚过缎面，抚摸着那绣得精致而毕真的花朵。手已粗糙，有挂丝的感觉。她将手收回来，仔细地瞧。其实这一双手还是漂亮，纤长白皙的手指，虽比不上葱白那样光滑细腻，但也充满了一种艺术的气质。

　　是的，手也是有气质的。有这样一双手的女子，该是灵秀聪慧的吧。她能将文章写得妙笔生花，却不是一个精于生活的人，在家务事上，她总是应付不暇，但好在她并不烦躁，就那样用一双柔嫩白净的艺术之手去伺弄琐碎的生活，自有拙朴可爱之处。当然，这种可爱需有人会欣赏。

　　君生曾经是个会欣赏的人。但现在，他欣赏的兴致淡了远了。

　　他是一个细致而又传统的男人，对生活有自己固执的要求，喜欢优雅舒缓的生活节奏，却又迷恋着浪漫的小资情调。他感觉小惠可能并不清楚他的要求。以前他没察觉的小惠的一些毛病在婚后的两年中，渐渐露出了一些小尾巴。比如，刚结婚时为了体现两人的亲密与体贴，他会偶尔让她为自己打领带，可是她总是笨手笨脚弄不好，最后干脆不再要她帮忙；再比如，她总是不搜口袋地将他的衣服放入了洗衣机中，任他怎么抢救也还是毁损了一些票据，而她却总不长记性；她熨烫的裤子前面总是会出现两条裤线，并且还时常将自己的手烫伤；做饭时，她一面看菜谱，一面炒菜，那手忙脚乱的样子初看时也着实觉得有趣，偶尔也会心疼，但久了，他就觉得她实在不是持家的好手。

　　而浪漫似乎也越来越远，小惠一贯的理性宁静让他也渐渐生出倦意。她没有大起大落的情绪波折，也没有任何不良的爱好，除了热心于学做家务外，她的爱好就是窝在家里看书写文章。在他看来，生活应该有一些新意的，女人应该学会翻出一点花样来，撒撒娇生生气什么的，调剂一下生活也好呀，可偏偏小惠就是通情达理，温文尔雅，让他想发发脾气都找不到理由。

　　新鲜感渐渐过去，婚姻仿佛进入了厌倦期。

　　怎么这样快呢？还只不过两年呀，怎么感情就淡了呢？或许是他们的恋爱太一帆风顺了，或许是他们的生活太平静了，全没有一点儿波折，而生活是需要有起伏的。

　　小惠偶尔也和大学时期的女友发发感慨，说婚姻真是可怕，将爱情一点点蚕食得漏洞百出、消磨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当事人还浑然不觉。

　　其实浑然不觉的只是小惠，君生自己心中早就有了一种预感。

　　君生预料自己会有艳遇。他有这样一种心理预期，就会有这样一种真实出现。那个光鲜圆滑的鸡蛋已经裂开了一个小缝，只等着蚊叮虫咬。

　　陈澄刚巧就是那只飞过来停在鸡蛋上的那只蚊子。

　　这场艳遇起于一次寻常的邂逅。那一次晚宴之后，和几个朋友一起去练歌房消遣，小姐陈澄就这样闯入了君生那虚掩门扉虚位以待的心空。

　　陈澄并非如常见的风尘女子那般俗艳。她歪靠在长沙发上，修长的手指夹着细长的摩尔，指甲上涂着的炫蓝色甲彩格外触目惊心，脸上的表情是冷漠而慵懒的，并不像另外两个女孩那样活泼热闹。他的眼睛偶尔转过去，让目光去触摸她那如瓷器一般的冷而光洁的脸，在那脸上停留片刻后，再如蛇一样爬过她穿着黑色紧身弹力外套的身体游下来，落到她懒懒地伸在前面的白色高帮皮靴上——两条修长精致的腿被柔软的皮靴勾勒出柔和迷人的线条，充满了性感的诱惑。

　　大凡会唱歌的女孩总会忍不住表现自己的，可她一直安静地坐着抽烟，不唱歌，也不怎么说话，看来她和自己一样并不怎么会唱歌吧。君生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边暗自享受着偷窥美女的乐趣，一边看着其他人在昏暗的灯下荒唐嘻闹。可是没想到后来她扔了烟蒂，走到点歌电脑前点了首田震的《执著》，一开口，就把他们几个给震住。

　　太像田震了！不论是从歌声的音质、唱歌的技巧还是表现力、感染力上看，都太像田震了。她又接着唱了几首，每一首都将君生折服。君生没想到这样一个清秀的女孩能唱出那种大气恢弘的气势，心中便暗自惊叹，心中的那个缝隙便张得更大了一分。

　　唱得尽兴之后，几个人带上那几个女孩一起去宵夜，她特意要坐在君生身边。喝酒的场合更容易沟通，君生听别人叫她“陈陈”，琢磨着不知是哪两个字。他发现她很能喝酒，也很能闹酒。看着她与别人赌酒，他悄声劝她说你一个小姑娘不要喝太多了。她不服气，说自己已经二十岁了，还从包中拿出身份证来向他证实——这个女孩儿竟然真叫陈澄，她竟然会用真名做小姐！这样率真而大胆的女子自己平生是第一次接触，不免有一种新奇与刺激。

　　当第二天陈澄给他打来电话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完了，他没有力量抵抗那种巨大的引诱。

　　故事的发展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君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那么轻易就背叛了当初的爱情。也许因为陈澄是个与小惠太不一样的女子。陈澄告诉他，她不喜欢受学校教育的约束，初中毕业就瞒着父母跑出来做了小姐，因为她觉得做小姐很好玩。她时尚前卫而又反叛另类，做事放纵性情，随心所欲，大气与小巧，豪放与粗俗，率性与世故，如此集中地在她身上显现——高兴的时候，她攀到他身上，吊在他脖子上，像一个顽皮放纵的毛猴；温情的时候，她安静地坐到他怀里，温柔得像一只小猫；而生气的时候，她对着他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像一只好斗的小公鸡。唯一让君生遗憾的是她初中生的贫乏与浅薄使他们无法进行灵魂的深入交流，因而身体上的交流就显得在所难免甚至于更加充满激情。让那些深奥的话题见鬼去吧！他们需要的是快乐和自由。在她租住的小屋里，他们喝酒，抽烟，做爱。他们在她狭窄的床上翻江倒海，她拿涂得红红的嘴唇吻遍他的全身，靠在一起轮流着同吸一根烟，有一次她甚至故意拿烟头去烧破他的内裤取乐。他们放荡形骸，纵情求欢，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感觉自己一时在天堂，一时在地狱。

　　这是个与小惠多么不同的女人！——是的，她虽然只有二十岁，却早已经不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而是一个阅尽人生经历的女人。从女孩到女人的转变并不是他的成果，在初次进入她的时候他就分明地知道这一点，心中掠过一点儿失落，一点儿醋意，也有一点儿轻松。这些复杂的感觉并没有妨碍他体内热血的汹涌和沸腾，这个充满生机、充满魔力的年轻女人，给他的刺激是无法言说无法控制的。只是让君生没有想到的是，在高潮涌起的巅峰时刻，他脑海中呈现的，竟是记忆中那一床锦绣合欢花的盎然生机。

　　他明白自己心理上对小惠有着深深的愧疚，但那种愧疚只有在面对小惠单纯信任的目光时才会在心底涌动。转过身去，他又会不由自主地陷入魔境。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悄悄发生变化的？君生已经弄不清楚了。他隐隐觉得，小惠好像知道了什么。她对他变得客客气气，没有争吵，没有哭泣，没有刨根问底。但他明显感到她看他的目光不再清澈见底，而是显示出凛然的冷漠，这种凛然更让他感到心虚，目光都不敢与她对视。他在心中对自己说，快结束那荒唐的畸恋吧，和小惠重新开始吧。

　　君生克制着自己，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呆了几天。他决定慢慢地对陈澄淡下来，慢慢回归到正常的生活。可是没想到陈澄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了。他背着小惠到阳台上去接。

　　陈澄并没有问他为什么几天不见人影，只是告诉他，她有了他的孩子，而且还打算把孩子生下来。

　　这不亚于一声平天惊雷，将他震得目瞪口呆。

　　你别胡来，这怎么行呢？他对着电话大声喊，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慌忙挂了电话，不顾小惠冷冷的目光正盯着他，穿上外套就匆匆出去了。

　　他怎么可能会娶陈澄！并不是他没有胆量对抗世俗，而是他从心底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打算。一个初中毕业的小姑娘，一个身陷污泥的风尘女子，她怎么可能和高贵知性贤淑的小惠相比，他原本就只是让思想开个小差，他并没有永远出走的想法。

　　当他赶到陈澄的住处，她却始终不开门，只隔着门对他说，你走吧，我和孩子的死活不用你管。他倚在门上，无力地说，陈澄你冷静一点将门打开让我进来再说好吗？可她说，你不用说什么，我都知道了。他沉默了半晌，见她不理，只得叹息着走了。

　　当他再去找她时，她已经退租搬走了；找到原来坐台的练歌房，也说她有几天没去了；打她手机，停机；打她所有熟人的电话，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就像忽然从人间蒸发了。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可是，能够回到从前吗？

　　这样的结局让他坐卧不宁。她去了哪里呢？她将怎样处理她腹中的孩子？他知道这个率性乖张的女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这样一想，他浑身冒了冷汗，仿佛自己生命里埋下了一个定时炸弹，不知何时，那个炸弹就会引爆，让他粉身碎骨。

　　许多天君生都有些郁郁寡欢，神不守舍，对电话铃声也特别敏感。下了班早早回到家里，两个人闷闷地吃了晚饭，他就坐在电脑前不动身。

　　现在，他如何收拾这样的残局？他真不知道怎么面对小惠，他几次鼓起勇气想对她坦白，却又感觉自己无颜面对。

　　小惠也是淡淡的，如一个无声无影的人一样，在屋子里飘来飘去。她更见纤弱了，有了都市女人追求的骨感美。君生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会偷偷地瞟她几眼，心中充满了怜惜与自责。

　　其实小惠已经知道了他的事。以前她认为男人偶尔在外面消遣不是什么大事，男人和女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女人走进婚姻以后就会心如止水，对外界不再牵念动心，而男人却不同，男人就像是永远长不大的淘气的孩子，对外界永远充满着好奇心。

　　然而，她还是察觉到他的非同寻常。他内裤上烟烧的破洞，他衬衣上香水的味道，他天天三更半夜的晚归……再糊涂的女人也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何况她那样敏感的人！她不想放弃自己的自尊去追问他，可一团团疑虑却让她终日疑神疑鬼不能安宁。

　　往常君生不在家，小惠总是在网上发贴闲逛来打发漫长的夜晚。现在，君生每晚占用了电脑，她显得无所事事，不知道是喜是忧，不知道手足往哪里放，心穷到极处也不知怎样排解。

　　无事找事地在卧室里收检清理旧物，没想翻出了这锦绣被面，让她想起一些前尘过往，想起那温馨颤心的一幕，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一脸。

　　她找出一床棉格子被单铺在床上，然后又拉出一床棉絮铺好，将那床合欢被面抖开来，平平整整地铺在棉絮上。

　　一整个晚上，她都在一针一线、专注认真地缝被子，仿佛手下缝制的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将要送去参展，又仿佛要将这被子缝得密密实实要用一生一世。

　　君生走进卧室来的时候，小惠已经将被子缝好了，正坐在那里望着那些舒展的花儿发呆。合欢花生机盎然地开在灯光下，流光溢彩，暗香浮动。

　　他的心忽然一恸，鼻子有些发酸，又有些发痒。

　　他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涕，眼泪跟着就涌了出来。


　　2008-10-31



[ 本帖最后由 雪落梅花 于 2008-10-31 14:05 编辑 ]

快乐阳光

合欢花象征着夫妻感情纯洁恩爱，其实人心里都是魔鬼和天使的两面，内心还是渴望自己是个天使

霍名夏

　　从读过的几篇小说中可以感觉到，作者很善于描写情感故事。读这篇小说，仍有如此印象。夫妻间的一些微妙东西，轻淡细密道来，比较注重笔调、语感、色彩和弹性，以及由此促成的艺术化效果。这自然增添了作品的内在韵致。

西夏楼兰

内心的感觉写得细致入微。人物的情态生动，欣赏了。

田瞳

小说写得干净、细腻，女作者写情真是一绝。不过这类涉及婚外情的小说太多了，不易写出新意来。精华！

邱天

是篇好小说。欣赏了！

雪落梅花

原帖由 快乐阳光 于 2008-10-31 09:27 发表
合欢花象征着夫妻感情纯洁恩爱，其实人心里都是魔鬼和天使的两面，内心还是渴望自己是个天使

相信快乐阳光就是个天使，给人们带来快乐和阳光
谢谢你第一时间评阅，问候

雪落梅花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8-10-31 11:46 发表
　　从读过的几篇小说中可以感觉到，作者很善于描写情感故事。读这篇小说，仍有如此印象。夫妻间的一些微妙东西，轻淡细密道来，比较注重笔调、语感、色彩和弹性，以及由此促成的艺术化效果。这自然增添了作品的内在 ...

谢霍老师真诚点评，还请多批

雪落梅花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08-10-31 19:06 发表
内心的感觉写得细致入微。人物的情态生动，欣赏了。

问候西夏楼兰，很喜欢你的小说，多交流

雪落梅花

原帖由 田瞳 于 2008-10-31 20:38 发表
小说写得干净、细腻，女作者写情真是一绝。不过这类涉及婚外情的小说太多了，不易写出新意来。精华！

谢谢田老师加精鼓励

吕永红

有味的文字，学习！

天下为公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8-10-31 11:46 发表
　　从读过的几篇小说中可以感觉到，作者很善于描写情感故事。读这篇小说，仍有如此印象。夫妻间的一些微妙东西，轻淡细密道来，比较注重笔调、语感、色彩和弹性，以及由此促成的艺术化效果。这自然增添了作品的内在 ...

同感，学习！

脂砚

作者对生活有着独到的眼光，文字细腻真挚，精华支持！

琴若雨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8-10-31 11:46 发表
　　从读过的几篇小说中可以感觉到，作者很善于描写情感故事。读这篇小说，仍有如此印象。夫妻间的一些微妙东西，轻淡细密道来，比较注重笔调、语感、色彩和弹性，以及由此促成的艺术化效果。这自然增添了作品的内在 ...

同感，欣赏名夏的精彩点评，问好楼主，佩服！

杨友泉

精细而精致！细密感人！问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