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近日忙于杂务,写字甚少。各位朋友的新作虽均拜读,跟帖亦少。前几年曾读朱铁志《时评的兴盛与杂文的式微》,就在思索两种文体的优劣。后知道时评归新闻,杂文属文学,也就坚持长年爱好去搞文学的杂文,不敢轻易染指时评。今读我友梅桑榆《不写时评的六大好处》,深有感触,推荐于后,请各位一读。 李凤宝
不写时评的六大好处 梅桑榆 我于1995年把杂文随笔当作主业,并以其作为闯北京的资本,迄今已有十余年。我写杂文的灵感,多从生活中来,偶尔也因某新闻事件激起愤懑,评之论之,一抒不平之气。我写后一类文章,只是信马游缰,不自觉而为之,并且认为这也是杂文。自有人把以新闻为由头写出的文章,叫作“时评”,规定程式,大加提倡,且走俏于各地报刊之后,我便暗下决心,即使挨饿,也坚决不写此类文章。而坚持数年,发现其大有好处在焉。
时评大师规定,时评必须以新闻为由头,且需注明出处,于是凡贴有时评标签的文章,开头必须来一段“据报载”,硬是将记者嚼过的馍连同其唾液再嚼一遍。而要想嚼记者嚼过的馍,且总是有的嚼,就必需天天看报焉,上网焉,整天瞪大两眼,像鹰瞅兔子似地在各种媒体上找由头焉。长此以往,变得离开新闻便心中茫然,无从下笔。别说让他“空手套白狼”,就是让他空手抓一只鸡,他也不知从哪下手。又如深患足疾者,整日扶墙拄杖而走,一旦失去依傍,则寸步难行。我坚持不写时评,就不至于把自己搞残,仍可从生活中、阅读中、与朋友交谈中获得灵感,写我想写的文章。此乃好处之一。
时评大师规定,时评必需有建设性,要在文章结尾处开出药方,列出一二三,其口气像高官大员发表“重要讲话”,高扬巨手“指出”:应该这样,必须那样。于是,时评家都变成了全才、全局之才,无论政治、经济、文化、教育,还是军事、法律、科技、体育,时评家们都能发指示、做指导。又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不断向上峰呈交五花八门的提案,以致使各报的时评版,仿佛是提案汇编。只不过,其才全则全矣,有时却难免不懂装懂,硬充行家,以空话套话填塞之。结果“重要指示”成了无人买账的废话,开出的药方成了谁都不愿尝试的弃纸。我乃一芥草民,不敢乱发指示,知识浅薄,不敢硬充渊博,且已放弃“选举权”二十余载,哪一级代表委员都不是,不必负呈交提案的责任,更不想借此闹个什么头衔,故提笔为文,不必挖空心思在文末乱开药方,不必硬说无人买账的套话废话,以污我文。此乃好处之二。
时评大师规定,时评要有话直说,不能拐弯抹角,结构形式、行文曲直、文体文采等文章要素,需一概摒弃之,幽默诙谐、生动活泼、文采斐然、趣味盎然,皆视为犯忌。仿佛广大读者已吃腻了精米细面,而以吃糠麸为乐了。这一定律,使几乎所有时评都千人一面,万人一腔,语言乏味,面目可憎,如长期营养不良而形销骨立的人。照此写作,如戴镣跳舞、笼中打拳,哪里还有乐趣可言?长此以往,必闹得才气尽失,灵性全无,除了会掐腰梗脖,出板脸训人之语,说枯燥无味之话,连笑的功能都要丧失,而写出的文章,希其可读,难矣哉!这种粗糙的文字为何能够走俏?有识者评曰:“时评这种文体能够兴盛,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读者精神生活粗鄙化的表现。”此论恐怕不会被时评大师认可。我不写时评,便不为这一定律所缚,故撰文时,布局谋篇不受框框所囿,运笔行文可以纵横自如,遣词造句可以尽兴而为,不但能使文章有趣可读,而且可以享受写作之乐。此乃好处之三。
时评文章,时效性极强,报纸之时评版,皆发表对最近发生的新闻事件进行评论的稿件,快者评当日发生之新闻,慢者评二三日内发生之新闻,否则即视为过时而弃之不用。如此一来,时评家皆如受猎人驱使的猎犬,不但要眼观八方,耳听六路,而且一发现猎物,要拼命地追逐。真正值得一评的新闻事件,并非每天都会发生,而写手却成千上万,故每当有评论价值的新闻发生,万千写手便一轰而上,结果造成一事千人评、万人论的壮观场面。若无好由头可评,一些时评家便找些鸡毛蒜皮评之论之,以创作丰富、稿费不断自乐。为了火烧腚似地赶时效,上报纸,时评写手皆练就了下笔千言,依椅立就之功,似乎人人都有于“戎马之间,飞书驰檄”的枚皋之才,更有可以运键如飞,日码三五篇者。然而他们毕竟不是枚皋,故那如飞雪般漫天而下的急就章,也就大多如未洗泥的萝卜,未打磨的毛坯。我反应迟钝,有些新闻事件,等我觉得值得一评时,别人的文章早已发得铺天盖地;我文思不敏,有的文章拟题数月乃至数年后方可写出,有的文章开了头或写了一半,几年后才将其续完,不少千字文需一日之功方可写就。我不写时评,就无需整天拼命赶时效,抓热点,如猎犬追逐猎物般狂奔猛跑,每写一文,可以静心构思,从容落笔,而后数易其稿,直到自已满意为止,发表的文章,也就很少带泥的萝卜或浑身碴刺的毛坯。此乃好处之四。
大凡时效性强的文章,也易过时,时评既然时效性极强,也就难逃速朽的命运。报纸的时评版,或一周一期,或一周数期,故时评大多只有一日或数日的生命力,即使被网站转载,也不过多挂几日。这只是指得以发表的时评,而未能即时发表的时评,以后更是难见天日,可谓发表是死,不发表也是死。何故?只因新闻不断发生,新时评也不断最代旧时评也。鲁迅先生曾说,希望自己的文章速朽,其真意是希望文章所批判的弊端赶快消除,使其不再有“批判意义”。而时评之速朽,则是某弊端仍固如磐石,而万千文章却早已灰飞烟灭,或引不起人们阅读的兴趣。故时评能结集出版者,也如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般罕见。有识者评曰:“时评这种东西能够兴盛,是大时代急功近利心态的集中表现。这个时代什么都要速成、什么都要浓缩、什么都要立见成效,文章自然也不例外。隐晦曲折看了费劲、构思也更需要功底,买家和卖家都懒得下功夫。最好‘有话直说、有屁快放、放完痛快,说完拉到。’这样的社会心理,当然就会造就时评这种真正‘速朽’的东西。”此论不知是否可以引起时评家的警醒?我虽不敢企求文章能够传世,却希望人还活着,文章不至于死掉。我曾以新闻为由头写出的文章,早已过时,而十年、二十年前写的杂文随笔,至今大多仍可拿出发表或结集出版。此乃好处之五。
随着时评的兴盛,杂文渐渐式微,2000年前后,杂文兴盛,全国绝大数报纸副刊都有杂文栏目。那几年,我在300多家报刊发表过文章。随着时评版的广泛出现,绝大数报刊的杂文栏目都被取消,近几年,我经常发表杂文的报刊已不超过30家,不仅我个人如此,号称发行量数十万份的《杂文选刊》,常年选载文章,也在二三十家报刊的范围内打转。杂文园地的严重萎缩,使一些时评家欢欣鼓舞,有时评大师宣称:“杂文已经完成其使命,应该退出历史舞台了。”更有一些时评写手得意洋洋,对杂文及其作者幸灾乐祸,讽刺挖苦,讥笑杂文“看似文采飞扬,其实一股酸味”、“嘻笑怒骂,是恶意的嘲讽,不是善意的批评”、“只会破坏,不会建设”……杂文、时评,本是同根生的豆与萁,但得志的时评家们却相煎甚急,以将对方灭绝为快。杂文既然式微到如此地步,仅靠写杂文为生,也就难以为继。面对如此形势,我不得不在写作体裁上做出调整。尽管时评的稿费很高,据说有些时评写手一年的稿费收入达一二十万元,但我不却为此所动。从2003年起,我开始把写作的重点转向著书,从2004年至今,已出书十余部,并拓展写作体裁与题材,每年除写书之外,短文的产量竟与以前全年写作短文相差无几。我若是迫于形势或贪图高稿酬而转向时评写作,不可能有现在的收获。此乃好处之六。
说完不写时评的好处,再说几句题外话。
常听有人自夸时评有“革除时弊,推动改革”之大功,其实这是贪他人之功,化为己有。若不是正直敢言的记者,冒着风险把一些新闻事件报道出来,时评家们上哪里评三论四?而每一弊端的革除和改革新政的推出,乃是多方人士的努力,岂是写写时评便可大功告成?时评充其量只是一种呼声而已。又有人称时评为“公民写作”,难道写小说、诗歌、散文,以及学术著作的人都不是公民?其实时评这玩艺,并不是每个公民都能在报刊上“有话直说”一把的,各报时评版的编辑,都有各自的作者圈子,发来发去,就那几个人,能够各报通吃的时评大腕,为数不多,这些人是否就能代表沉默的大多数,恐怕还要打个问号。
又有人说,时评的兴盛,乃是市场的需要、读者的需要,这纯属自欺欺人。我认为,其真实的原因,是报纸为了规避风险。因为时评需以新闻由头说事,而那新闻既由记者报道出来,也就说明为监督新闻者所默许,时评写手跟着评说一番,也就安全得很。加上时评作者大多以委员代表的姿态,提出所谓“建设性”意见,表明自己处处为官方着想,其潜台词颇似太监规劝皇帝:“主子,奴才可是为您好啊!”因此即使说两句过激的话,也就不至于惹事。未经报刊披露的事件,无论多么骇人听闻,多么令人愤慨,时评家皆不可妄加评论,便是明证。有识者评曰:“此乃民主政治的匮乏,导致‘太监文化’即所谓‘建设性意见’或曰‘阐释学’的兴盛。时评附着在新闻事件之上,可以免去独立观察和挖掘的功夫,又得道德制高点的优势,兼具‘小的献上一计’的殷勤和‘咱们得想点办法’的同心同德,还可以迅速转化为经济效益,写家、编者各得其所,何乐不为?事实上,这是批判精神的弱化、独立品格的丧失。表面看是一种‘建设性文体’,实际上是彻底的寄生和附庸状态。”此论真是一剑封喉。与时评相反,那些来源于生活,且言辞辛辣的杂文,显然容易犯忌惹事,被大多数报刊所摒弃,也就不足为怪。不过,杂文作为一种文学体裁,永远不会退出历史舞台,退出历史舞台的,是那些只会制造垃圾文字的作者,自春秋战国以降,诸子百家、历代文豪的文章,许多都属于杂文的范畴,他们的文章至今仍然有人在读,而当今仍有很多人在写杂文,我想,即使在遥远的将来,写杂文与读杂文的人仍然不会绝迹。
其实,在舆论管制之下,杂文与时评,都是被套上笼头的马,不同的是,一是野马,一是驯马,野马因其桀骜不训,不守规矩,难以驾驭,而被管制者冷落一旁,且小心提防;驯马则因循规蹈矩,顺从听话,便于驱使,而得管制者开恩,优渥有加。以生存条件看,驯马的确比野马优越得多,但以能否享有自由奔跑的权利来衡量,两者同样可悲。若驯马以自己受到优待,能吃上一口精饲料,便洋洋自得,瞧不起野马,甚至盼其速死,就不仅可悲,而且可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