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中的守候（附创作谈）

黄会兵

　　　　　　　　　　　　　　　　　　　　　寒风中的守候

　　我是搬到这儿不久发现这个卖鸡蛋的老人的。透过紧闭的窗户玻璃，可以看见对面高楼下的世界。这条小巷通向农贸市场，为了躲避税收，一些颇能算计的摊贩就把摊子摆在了这里。是冬天，又是早晨，风中洋溢着寒冷。老人衣着单薄，她佝偻着腰，整个脑袋缩进露出棉絮的衣领里。棉絮是黑灰色，显示着它的历史和肮脏。可我没有半点卑视她的意思，我那已经去世的老母亲，也是这般形象，用她从鸡屁股里抠出来的钱，供我读完了大学。

　　我将椅子挪到窗前，仔细观察老人。她应该有六十多岁了，不像别的做买卖的生意人，逢到过往人就吆喝，她沉静的样子，像樽静默的雕塑。和她一起的还有个卖鸡蛋的年轻女人，一个人走过来，先看了老人的鸡蛋，问了价。老人的态度还算热情，眼神里流露出渴望，可那个人并没有买她的鸡蛋。他又走到年轻女人身边，看鸡蛋、问价。年轻女人殷勤得近乎谄媚，那个人又回头看看老人的鸡蛋，那样子显然在犹豫，年轻女人立刻快嘴快手地说了什么，就抓过塑料袋捡起蛋来。最后，那个人付了钱，提着沉甸甸的鸡蛋走了。

　　这是一桩大买卖，那个人至少买了100个鸡蛋。我心中颇替老人叫屈，如果她能有年轻女人这般机敏，那个人买的应该是她的鸡蛋。因为是周末，我极耐心地坐在窗口，看老人卖鸡蛋。年轻女人的生意很不错，她已经做了八笔生意，才有一个中年女人走过来买了老人12个鸡蛋。

　　电视机里预报今天的天气最低气温零下七摄氏度，虽然隔得远，看不见老人脸上的肤色，但我能感觉到她嘴唇冻得青紫。她就搓搓脸，搓搓手，左脚顿一下地，右脚顿一地，再左脚顿一下地，右脚顿一下地。年轻女人的鸡蛋多，却卖得比老人快。当她卖完鸡蛋时，老人还剩半篮子鸡蛋。如此寒风中，她隔几分钟，就搓搓脸，搓搓手，左脚顿一下地，右脚顿一地，再左脚顿一下地，右脚顿一下地。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卖完这一篮子鸡蛋。

　　我的怜悯之心油然升起，喊来妻子说，亲爱的，中午我想吃炒鸡蛋。妻子就下楼买鸡蛋去了。我将头靠在窗户玻璃上，注视着妻子走到对面的高楼下，站在老人面前。她们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但好像妻子和她有了争执，最后妻子空着手回来了。不待我问，妻子就愤愤地说，没见过这样做生意的，一毛钱也不让。我说，不就是一毛钱嘛，你买她几个鸡蛋，就当可怜可怜她。妻子不屑地说，可怜她，直接给她点钱就是了。可咱们是买东西，不能吃哑巴亏，平常我买土鸡蛋都是七毛钱一个，凭什么她要八毛钱一个。看来和妻子说理是说不过了，我央求说，你就看在我喜欢吃炒鸡蛋的份儿上，买几个吧。妻子看看我，还在生气说，要吃自己买去。

　　于是，我走下了楼，可以近距离观察老人。她真的很像我已经去世的老母亲，憨憨的笑容，瘦骨嶙峋。我说买30个鸡蛋，老人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就拿出塑料袋弯腰捡蛋。她的腰似乎有病，弯下去的那一瞬，她嘴巴使劲咧了一下。我看着她捡蛋的手，手背上青筋凸起，有的地方血淤得厉害，看来就要长冻疮。顿时，我鼻子很酸很酸，记得那年冬天，母亲赶到学校给我送生活费，也是用一双这样的手将钱递给我。我把她的手拉到怀里暖着，眼泪夺眶而出。可母亲却不在意地说，乡下人，没那么金贵！那年冬天，母亲靠赶集卖鸡蛋挣钱，手冻得一塌糊涂。

　　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要帮助这个老人。接过老人的鸡蛋，付钱时，我悄悄将一张百元大钞落在她的篮子旁边。可我转身刚要走开，老人就喊住了我，大兄弟，你的钱！老人弯着腰，嘴巴又使劲咧一下。他用青筋凸起，就要长冻疮的手，捡起百元大钞塞给我。我赶忙往外推，撒谎说这不是我的钱。老人愣住了，我再次重复说，这不是我的钱。然后我就丢下狐疑的老人，回到了楼上。

　　我又隔着窗户玻璃看老人，她手上捏着百元大钞，眼睛不住地东张西望。我有了一种不安，我担心老人为了寻找失主就这样站在寒风中。这种不安很快得到了证实，当妻子叫我吃午饭时，老人还站在寒风中，她隔几分钟，就搓搓脸，搓搓手，左脚顿一下地，右脚顿一地，再左脚顿一下地，右脚顿一下地。而她剩下的不多的鸡蛋也已经全部卖光了。

　　我惦记着老人，完全不清楚嘴里的炒鸡蛋是什么味道，妻子却赞不绝口说，难怪一毛钱也不让，这是正宗的土鸡蛋呀，不是吃饲料喂出来的。凭我和妻子的收入，已经到了享受生活的地步了，任何有害身心健康的食品，她绝对不吃。就是去菜场买菜，也要拣有虫子的买，说有虫子的才是绿色蔬菜，没有打农药。

　　吃完午饭，我又跑到窗户边往外瞅，老人还是那个姿势站在那里，眼睛不住地东张西望。因为寒冷，她隔几分钟，就搓搓脸，搓搓手，左脚顿一下地，右脚顿一地，再左脚顿一下地，右脚顿一下地。有几次，我都忍不住想要冲下去告诉老人实情，但面对老人我怎么开口呢？难道我可以用自己自以为是的善心，消遣一个老人几个小时，让她傻傻地站在寒风中，挨饿受冻？

　　我转身走进了房间，我怕看见老人，她左脚顿一下地，右脚顿一地，再左脚顿一下地，右脚顿一下地。每一脚，都顿进了我的心里。我强迫自己看了几部电影，直到夜幕降临，心想，这个时候，老人总该回家了吧。

　　走到窗口，外面的灯光微弱，我只是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就已经断定是老人。那独特的姿势，隔几分钟，就搓搓脸，搓搓手，左脚顿一下地，右脚顿一地，再左脚顿一下地，右脚顿一下地。不是她，还有谁？

　　夜深了，老人依然执着地站立，泪水爬了我一脸。我喊来妻子，哽咽着和她说明一切，请她下去和老人说钱是她掉的。妻子也流泪了，她也想不到，一个卖鸡蛋的老人为了不属于自己的一百元钱可以守候在风中一整天。如果失主永远不来，她会不会一直守候下去？

　　妻子匆匆地下楼了，我看到她连连向老人鞠躬，而老人显得手足无措。也许对于妻子这样穿着讲究的人给自己行礼，老人觉得不自在吧，她选择了快速逃离。她拎着篮子，双手伸到嘴边，不住地接受嘴边呼出的热气。妻子直到老人走远，看不见了，才慢慢地走上楼。妻子和我说，你知道老人说了什么吗？我摇摇头。妻子说，她说你虽然有钱，可也要仔细了呀，这一百元钱够我老婆子一个月的生活费呢。

　　一个月生活费只有一百元的老人，居然有这样高贵的心灵。长久以来，这件事都猛烈撞击着我的心灵，让我为自己的恶作剧无地自容。

　　说说这篇小说的写作动机：

　　这篇小说里的故事，拥有部分真实。中秋节，我和妻子、儿子上街。我们来到卖鸡蛋的地方，妻子先看了一个女老人的土鸡蛋，八毛钱一个。妻子自然要还价，问七毛钱一个卖不卖，女老人沉吟了一下。这时，她身边的一个同样卖鸡蛋的年轻女人连忙说，七毛钱我卖，你要多少呀？女老人也说话了，七毛就卖给你吧。可是年轻女人动作极快，已经捡好了十几个蛋用塑料袋装起来，塞到妻子手里。妻子不由自主地就接了。本来如果是泼辣的老人，肯定要和那个年轻女人吵架，可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退到一边，望着别的打此经过的人。

　　买好蛋，妻子带着儿子买衣服去了，我提着蛋，守着摩托车，站在这里等。半个小时，我完全目睹了年轻女人做生意的手段，她大声吆喝，见着过往人就喊她的鸡蛋便宜，个大。而女老人总是等到有人看她的鸡蛋才说话。自然，年轻女人的鸡蛋卖得很快。

　　如果事情到这里打住，也没有多少可以做为小说素材的。这时，来了一个男人买了年轻女人的22个鸡蛋，他抽钱时一张百元大钞掉了下来。过往的很多人都发现了，我站在卖鸡蛋的年轻女人的对面，从她的眼神里看见，她也发现了。可她和那些人一样，没有说。我正在想自己要不要说时，女老人突然说，你掉了一百块钱。男人捡起钱后，也没冲女老人说声谢谢。

　　那个时候，我真有种流泪的冲动，我们的社会是怎么了，年轻女人的专横、过往人的冷漠、男人的不懂感恩……幸而还有这个沉默的女老人，她淡淡地一句话，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有好东西存在的。

　　于是，那一刻，我想到了要把这个故事写下来，让它不但感动我，还要感动更多人。当然文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为了更能打动人，我虚构了我愚蠢的施舍和女老人寒风中守候失主的细节。


　　

[ 本帖最后由 黄会兵 于 2009-10-10 18:28 编辑 ]

天下为公

情节一波三折，细节细致，描写动情。
一个可亲可佩的老人立了起来。
感动之中。
提请精华。

云破月出

是一篇好作品，可读性强。问好作者。

邱天

小说真不错，我很受感动的。

天版提请精华，那我来加吧，支持一下。

大漠风

很感动人的小说,并有创作谈,喜欢.

尚庆海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10-10 21:16 发表
情节一波三折，细节细致，描写动情。
一个可亲可佩的老人立了起来。
感动之中。
提请精华。

确实感人，支持！！！！！！！！！！！！

尚庆海

提读精华小说！祝贺黄老师！！！！！！！！！！！！！

程相崧

会兵小说一向很有特点，创作谈更看出态度之认真严谨。

牟兴海

很感人！人心，人性出来了。

黄会兵

感谢诸位师友的阅读。

山野农夫

人物个性鲜明 好小说!

杨友泉

原帖由 程相崧 于 2009-10-11 17:51 发表
会兵小说一向很有特点，创作谈更看出态度之认真严谨。

支持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