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an安 于 2018-2-11 18:13 编辑
甄府里的贾老师 文/安 “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这是陶行知在主张大力发展农村教育,拒绝吉林大学聘请,亲自深入农村,创办晓庄师范时说的话。前半句是说教师育人的宗旨在于培养学生追求真理的品质,后半句是说学生学习的目标是要做一个真正的人。顾名思义,学校应该是追求真理的学府;教师即便不是真人吧,至少应该以“学高为师,身正是范”的标准要求自己;学生呢,渴求知识的同时,还要形成最基本的真正的人的品质才行。 而曹雪芹在他的《石头记》中恰恰写了贾府中一位贾老师教着一些假学生的故事。曹公写《石头记》在先,陶行知提出教育思想在后,这完全是巧合?还是曹公与陶行知对于教育的理解英雄所见略同,确实发现了当时教育中存在的弊病呢?鲁迅说曹雪芹的《石头记》“正因写实,转成新鲜”,可见曹公的文学创作追求一个“真”字,以假语村言敷衍一段不忍使其泯灭的真故事,那是艺术的疼痛,痛彻心扉。黛玉那般尖酸刻薄却最受广大读者喜爱也全在一个“真”,晴雯、鸳鸯、司棋等众多角色都以“真”为美。可见曹公对人性的态度,最欣赏的就是一个“真”。由此可知曹公与陶行知对求知和做人的认识是不谋而合的了。《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回,冷子兴说:“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说,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教育”两个大字明晃晃摆在这里,在曹公看来,教育乃头等大事,然而,他所看到的教育与他所理解的教育,却完全不是一回事。至此,我们还能说曹公是无意中写到贾府的贾老师和他的假学生吗? 下面来看看贾府的家塾假在哪儿?贾府的义学,“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困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始祖创立义学的初衷自然是好的,但其中存在哪些问题呢?有官爵者只管出资,却不参与监管,也就是投资办学是义务,至于办成什么样,爱什么样什么样,无人过问,其结果毫无疑问必然导致义学形同虚设,除非选一个好老师,爱岗敬业,自觉自主办高品质教育。还别说,大伙儿除出资外,唯一还需要做的就是共举老师,标准是“年高有德”。那么看看共举的这位老师如何?
贾老师,贾代儒,代表的是假儒学,他是贾家代字辈非嫡派宗族,也就是庶出,地位低下,没有世袭为官的机会,也没有像贾政那样被格外赏赐个“员外郎”的机会。论学识,他的学问只是“中平”,连举人也没考上,好在贾府选老师不看学历,只要年高,只要有德就可以了。那么他是不是真的有德呢?作为教师,就单看看师德吧!“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贾瑞暂且管理。”自己的学堂里有些什么学生,代儒心里自然是有数的,若这都不了解,那更不是个合格的老师了。既然了解,“早已回家去了”,留的作业却只是“一句七言对联”,那岂不是留了大量的时间给学生胡闹吗?再看更关键的一个字“又”,“又命贾瑞暂且管理”,可见是经常性的离岗了,且对离岗后发生的事往往不闻不问,不了了之,这从“起嫌疑顽童闹学堂”一事便可知。再说乱收费的事,义学的费用本是族中有官爵者资助过的,秦钟来上学也是贾母应允过的,可是秦邦业还是得知“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这位贾老师也不例外,还是“东拼西凑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连薛蟠这样的也可以送代儒些“束脩礼物”便“假来上学”。可见在贾老师这里,教不教你求真不重要,你学不学做真人也不重要,只要“礼”到了,家塾的大门就向你敞开。
这样一个假学府,一位假老师,教学效果如何?看学生就知道了。薛蟠是“假上学”,这是曹公清清楚楚写着的。薛蟠这样一个人,不去和子弟们聚众玩耍,纵情享乐,为什么要来“假上学”呢?若家学里天天管教甚严,只许读书上进,他来上学才怪。正因为那家学早就“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广有青年子弟”,才让这薛蟠“偶动了龙阳之兴”。从薛蟠的假上学,不用看后面故事,这家学的学风已可见一斑了。
此刻,您一定觉得贾老师误人子弟罪孽深重了吧!哎,他也有他的难处啊!幼时出身不好,本就是低着头压抑着成长,不能世袭为官,又没能中举,一事无成,儿子媳妇早逝,留下他一个老人与孩子相依为命,生活的艰难让他不得不屈服于金钱。再说来学堂的学生,他是能惹起宝玉还是能惹起薛蟠?像他这样一个人,是哪个也惹不起的,戒尺,只能用来打自己的孙子罢了。再说,论学识,他本就不是教书的料,是生活没出路,不得不如此而已。是这个不平等的社会逼迫他做了假老师,是这个家族对教育的认识姑息了这个假老师,让这个假老师一人替他们背上了葬送教育的罪责。
去年热播的电视剧《人民的名义》里,反贪局长侯亮平送自己的儿子去上补习班,也破获了一个“假老师”案件:电工摇身一变成了“名师”。夸张吗?毫不夸张。我的一个同事,癌症手术两年后又复发了,二次手术失败后又三次手术,躺在高护病房里,接到了教育局的电话:“你是某名校名师某某吧!我们接到举报,你办了一个补习班,这次只是警告,赶紧停课,否则不仅对你,对你们校长也要严肃处理。”我同事无辜地说:“我是在这个学校,也是名师,但是我已经在医院躺半年多了,手术就做了好几次,命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办啥班儿啊?”不知是哪个“贾府”的哪位“贾老师”,以名师的名义去捞取巨额利益了。“巨额”是多大?我们这个城市,一个普通外语班,一个学生一年学费一万左右,名校名师,都是按小时计费,一小时多少我也不知道,不能乱说,但总不至于比普通外语班少,而且既然打着名师的幌子,生源自然好,财源也就广进了。可怜的是家长们“恭恭敬敬封的二十四两贽见礼”,访求名师,“学业料必进益”,到头来补习班却是挂着羊头,卖着狗肉。也是,课外班本身就是自己挂牌儿的“假学府”,虽也有真老师发光发热的,但有“假老师”也正常。倒是“甄府”中出了“贾老师”才让人触目惊心啊!
甄府中的这位贾老师是谁?他就是贾雨村,名贾化,字时飞,别号雨村。贾化者,假话也;贾雨村,假语村言,假语存;时飞者,实非也。雨村先后做了甄宝玉和林黛玉的老师,可见曹公有意给他安排了教师的身份。从这个角度再看他的名字:化,教化,潜移默化,春风化雨,故别号雨村。曹公是存心让他做老师的,可还是个假老师,字实非嘛,看着像个老师,骨子里不是。为什么说看着像个老师呢?既是甄府,择师必然比贾府慎重,没有点真本事怕是不行。这位贾老师与代儒不同,他很有才学。“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文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他自己对自己的才华是有信心的。雨村的被贬是因为什么?“才干优长,未免贪酷”且“恃才辱上”,再看雨村对“正邪两赋之人”的一番议论,什么天地人生、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如数家珍,见解不凡,凡此种种足见这位贾老师确实有才。有才就是真老师吗?万万不是,且不说贾老师心里有没有真理,他自身是否具备一个真正的人最基本的品质,只看他为何做甄府的老师,就了然了:“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贾老师愿意收甄宝玉做徒弟,可不是因为他“童蒙求我”,也并不因为他是可塑之才,只因他家“富而好礼”,什么叫富而好礼?有钱,而且能把我当回事儿。于是贾老师就进了甄府,教上甄宝玉了。
这位贾老师在甄府里真的能够春风化雨吗?甄府,求的就是一个真,正邪不两立,真假不相容。这位贾老师和他的甄学生定是格格不入的,只看一个词便可知了:“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贾老师在这个“好礼”之家遭了“辱”了。贾老师也是个有志气的,我是冲着你富来的,但同时也要好礼,既然对我无礼,你多富我也不能忍受,于是“辞了馆出来”。
以雨村之才,尚不能以假乱真,这甄府果然名副其实。既然如此,为何不请一位甄老师呢?真人是有的,却不能来做老师。甄士隐,名费,字士隐。这个名字,典出《礼记·中庸》:“君子之道,费而隐。”郑玄注:“言可隐之节也。费犹佹也。道不费则仕。”孔颖达疏云:“言君子之人,遭逢乱世,道德违费则隐而不仕;若道之不费,则当仕也。”这一个名字,含了多少眼泪呀,君子之道,费而隐,只能让贾老师出来春风化雨了。好在有朱熹出来打马虎眼,说什么“费而隐”是“用之广,体之微”,让曹公也可以隐而无牢狱之患了。
当今盛世,君子之道,自然是用之广,体之微,不存在费而隐了。我们的真府里真人辈出,学术成果捷报频传。但假老师,也还存在。那些不具备教师学历或能力却通过各种途径混进教师队伍的暂且不说,毕竟最终是扶了正的,咱无权非议。就说陶行知当年一力主张重视的乡村教育吧,现在就多半靠假老师在坚守了。为教育均衡,提高乡村学校办学硬件条件,财政拨款,在农村建校舍,那校舍与城市学校比,毫不逊色,且那校门上,那大厅的背景墙上,也多有“教人求真,学做真人”的字样。但甄老师却不愿留在甄府了,外面的贾府待遇高,来钱儿快。甄老师掏出自己工资的一部分,请个贾老师,许是某学生的妈妈,许是某在家农闲的妇女,替他占着这个坑儿,自己则到贾府里赚高薪去了。哎,其实他又哪里称得上真老师呢,只是比假的多个证儿,白白多享受些国家待遇罢了,有更假的,他也就算是真的了。
再看如今这“甄府”里的“贾老师”,她们会辞馆出来吗?想必不会。虽然“甄府”之富与她无关,虽然“甄府”也不见得“有礼”,但只要有能容得下她们的“甄府”,她们就不怕比“贾老师”更假,不会出来的。她们又何错之有呢?和代儒一样,生活让她们做了假老师且容许她们做假老师而已。或许她们虽不如雨村有足以乱真的才华,但却有农妇与生俱来的善良淳朴,或许能教学生学做真人也未可知,总比那些混进“甄府”的衣冠禽兽,动不动搞些校园性侵的“贾老师”强些吧!无论她们多假,总还能找出不如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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