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围。
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聚落。只因为它和我居住的小城有着相似的名称，我就记住了它，就像记住故乡山野中随便一个什么村庄似的。人的好奇心或者记忆就是这样，往往野草一样随风而动。无缘无故，此长彼消。
当然，和这个地名相关的，应该还有一部电影，《天水围的日与夜》。还有一位导演，许鞍华。胖乎乎的，围着琐碎的日夜成长。这样的光影，老照片一样，注定能给人某种震撼。诗意的震撼。无论苍凉，抑或温暖，都需淡定闲心，从容恬然来面对。
其实，远在香港的天水围，和我现在的小城相去甚远，或者说压根就沾不上边。一南一北，在地理上它们仅仅存在着某种汉语的关联而已。遥远的天水围中，聚居了大量的大陆新娘、单亲家庭和孤寡老人，就像遥远的小山村里住满了贫弱的山民一样。说它温情，是因为俗世中无法协调的社会问题让它成为世人眼里的一块疮疤，不想揭开，或不忍揭开。所以，在繁华之畔，它们彼此都隐忍着，拒绝着。
许鞍华故事中的主体，是单身母亲贵姐和孤寡老人梁姨。她俩一少一老，都是天水围里的“土著”人。贵姐是超市女工，儿子没什么理想，常常和街头混混一起混日子。梁姨寄居在家，即将走向人生终点的她，脆弱得一句话都能击倒。
然而许鞍华将这样的人家处理得不卑不亢，琐碎到几乎无形，平淡到几乎无味。如果不是刻意的寻找和关注，就连那唯一的暖色点缀——每个段落之间定格镜头所配的短暂背景琴音，也会消失得无有踪影。瞬间的奔涌，旋即又归于平静。就像梁姨家老旧的报时钟声一样。
《天水围的日与夜》有一个漂亮的英文名字——“The Way We Are”，即我们的生活方式。这样的洋文标题，能让人有一种面对谜底豁然开朗的感觉。可是在许鞍华的表述中，或者说流露在我们视野中的光影点滴，却波澜不惊，平淡无奇。没有任何的修饰语，感叹词，即便是人物对白也直白，甚至粗粝。这样的内敛，冷静，就像田野考察，比纪录片还要纪录片。
但是，它却让我无法遗忘。如果要套用阿多诺的话，那就是，“所有的异化都是一种遗忘”。在这样一个与香港现代繁华都市毗邻而居的“围子”中，异化是一把锋利的刀。它切割掉的，不仅仅是人性深处的怯懦。欲望。还有一丝丝挣扎。
日夜轮回。在冷静的叙事，或冷静的记录中，天水围这个近乎被遗忘的载体，渐渐承载了一种现世审美的意味。这让我想起了寄居于西地高原的窑洞与土堡。那些被土地所豢养的巢。巢穴。一个辞，一个记忆，一段腐烂。就像影片中出现的葬礼，或死亡一样，贯穿于俗世的日夜。
贵姐四兄妹参加表哥母亲钟府的丧礼。在殡仪馆，舅舅们却抱怨起了停车难，这与寿筵之后贵姐母子走向公交汽的长镜头似乎形成了一种比照。丧礼上，小舅妈不会折纸钱，而大舅妈会。贵姐的表姐夫跳过楼，但是没死，养老院不敢收养，只好自己家养。十多年没见的表叔表舅仍然记得贵姐兄妹甚至是安仔的名字，因为在更深层面上，是子女的冷漠勾起了老人对人生的无味与绝望。
但，这不是天水围的全部。
许鞍华所追求的是一种原生态叙事。纯粹，甚至节制。于是，我们也看到，贵姐的儿子张家安在很多次可以“走向歧途”的过程中却什么出格的事儿都没干。贵姐对儿子直呼名姓，对他的升学和择友也少有意见，似乎原野上的枯草，不给人一点可以滥情的藉口。就连最有故事的阿婆，前因后果的交代也都精简到了最少，热情三两句就被冷却，悲情三两句就被化解。在天水围这个本应天天有故事发生的地方，却什么都没发生。生活照旧，生命如常，仿佛一开始就已结束了。
这，就是属于许鞍华的天水围。没有价值判断，更没有意识形态。可她却在暗暗地关注着。
在琐碎的生活场景后，许鞍华赋予了影片更多的老人视角，这也让我们的观赏有了更多的细腻和温情。比如贵姐，她独自打工支撑家庭供两弟弟上学，人家发达了，自己却依然孤单的住在天水围拉扯独子。老母亲生病，她总是说“反正他们都去(探病)了”，自己也不去“凑热闹”。贵姐的淡，正是对生活的坦然。她眼里的世界，就是一粥，一饭，一汤，是红烧冬菇，是炒蛋，也是八月十五的柚子。这样的滋味，不用解构，不用调剂，也不必明示，只需要一个视角，就已了然。
不同于《上帝之城》，也不同于《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天水围的日夜，没有赌场，没有警察，没有马仔，没有鸡鸭，甚至没有乞丐，即使是跳楼的老人，也属于暗线，不像《楢山节考》那样的悲壮。如此，许鞍华更多关注的，还是人的内心情感。比如对冷漠的拯救，对异化的救赎，对人性本善的渴望。或许，这样的期望，充满了童话色彩。但无可否认，在如此平凡的故事背后，它更想告诉我们的是，社会需要一种有良知、有真话的声音。这才是我们生活真正的存在方式。我想，这也是导演一直期待，一直寻找的情感出口。
《南方周末》文化原创榜曾将2008年度电影颁给了《天水围的日与夜》。在获奖感言里，许鞍华坦露此片的获奖重新建立了她对电影、对这个世界的信心。或许，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对这个世界的表达，就像影片本身所展示的那样，要给人以希望，以信心。光影于她只是装饰，而不是文字，更不是内容。但对于观者来说，这样的感悟，已经隐去了个人的楚痛，既奢侈，又迷人。
[ 本帖最后由 何也 于 2010-4-21 10:15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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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0 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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