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一只狗

柳藏

       假日垂钓，在一个偏僻的小水库。水库不大，混凝坝二十多米高，围堵峡谷,库面狭长，弯曲，约百来亩面积。开阔处悬着网箱，养殖的鱼苗不时跃出水，扑腾惊响。
　　
　　水库边上，一幢砖砌平房，供饮食起居。一座简易棚，搭在山崖下，堆着一包包鱼饲料。管理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和他一起的，还有三只狗。一只拴在饲料棚，体型瘦长，焦躁不安，经常发出呜咽的喉音，似有曲调。另一只是中华田园犬，黄毛，脖子粗短，身体肥圆，秃尾，拴在平房后，既冲动又胆小，铁链哗哗响。还有一只小狗，花色斑驳，耳尖下耷，眼睛明亮，长颊竖着一撮撮乱毛，似贪嘴的猫；不怕生，听到口哨便摇头摆尾，神情热烈。
　　
　　初夏，像是弥补久旱的过错，持续降雨。山峦轮廓朦胧，森林笼罩在水幕中。地面到处都湿，树木叶子倒显得发亮。岸边有鹅群，不断引颈叫唤。红喙番鸭在水里滑翔、洗翅。驱赶了山雨带来的凄清。我们穿起雨衣，戴着箬笠，去垂钓。小狗擦着人的裤腿奔走。人钓鱼，狗守在旁边，共同紧盯水面。有时一转头，人与狗四目相对，狗便摇几下尾巴，神色讪讪，仿佛害羞。其实它在等鱼吃——这是一只爱吃活鱼的狗。
　　
　　野塘式的水库，鱼类繁多。鲤鱼繁殖快，渐成灾。管理员说钓到鲤鱼最好别放生，扔岸上，晒干惩罚。小鲤鱼偏吃口凶，频频上钩。鱼摘下钩来，信手往后一抛，掉到乱石、树林中，弓跃挣扎。小狗追上去，先嗅嗅，然后一口衔住鱼，放到平整处，开始咀嚼。咔嚓咔嚓。几秒后，狗回到人身边，嘴犹血红，盯水面的眼睛益发光亮。
　　
　　小狗为什么喜欢吃活鱼？是因为饥饿？还是原始兽性中的嗜血？我们不知道。它自由奔走，享受吃活鱼的快乐。相比之下，另两只大狗便显得可怜，链索锁颈，终年呆在一米见方的地盘。
　　
　　有人说，其实，小狗是土狗与哈叭狗的杂交品种，体型小，年龄可不小，已经成年了。这真是一个绝妙的提醒。我们眼中的小，实际是假象。倘若小狗体型庞大，矫健凶悍，恐怕也免不了铁链拴颈的命运吧。又假如另两只大狗未拴上，它们仨在一起，小狗只怕会被欺辱吧？只是，现实是大狗们被拴在铁链上，小狗凭借弱小，表现友善，不用拴起来。每天跟随主人自由出入厨房，享受人们的鲜鱼，蜷在屋檐下睡眠，不被雨露打湿……
　　
　　有时候，世界就是这么颠倒，弱小也是优势。《铁皮鼓》中的侏儒奥斯卡，18岁仍是儿童型态，让他更方便亲近佳人。《权力的游戏》中的“小恶魔”提利昂·兰尼斯特，相貌丑陋，遭受遗弃、迫害，却多次绝境逢生，逃脱了家族的诅咒。民谚“细雨没久晴,大雨无久落”。庄子说“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纵观历史剧变时期，那些最优秀的人，往往早早就倒下了，倒是一些开始并不突出的后来者，凭借坚韧的意志和时局照应，大器晚成，终成霸业。
　　
　　小狗当然成不了什么大器，更遑论霸业了。它在这里，最重要的是活着。然而，我们不时听到小狗尖叫声，在视线之外传来。显然，有人在打它——施暴者不会是别人，肯定是年轻的管理员。有外人在尚且如此，只有他一个人和三只狗的无聊时候，这些狗、特别是小狗会遭受什么的呢？只怕是更惨吧！
　　
　　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啊！深山密林，连手机信号都没有。距离最近的村庄有五公里山路，路途岩石参差，危崖高耸，枝蔓挡道。到繁华的集市则有二十余公里远。幸好有电，平房里有一台老式电视机。管理员没有女朋友，这里也没有持家的妇人，平房里物品繁杂，摆放凌乱。厨房装设了三个灶台，只有一个灶台是干净的。其他的灶台垛着发霉的抹布，遗弃的炒锅堆放杂物，红锈深重。他经常坐在藤椅中，看手机里贮存的电影、电视剧，半天不动。他的床头悬挂多排插座，充电线凌乱，几台懒人看手机装置从床靠背扭曲的伸出来，像枯死的藤。无法想象，他在这床上，依靠电子设备熬过了多少个日夜。
　　
　　年轻的管理员并非水库的主人，他是股东的亲戚，管理养殖，已经多年。作为一个正常的年轻人，他也应该有追求、有向往、有七情六欲吧。毕竟，没人会不渴望精彩世界。这些年，想必他在离开与继续中经过了多次挣扎。生活的选择，简单而唯一，他选择了守护水库，这过程，想来要经历一系列的心理波动。一个人的世界，山林有鸟兽叫唤，水库有鱼跃的扑腾声，饲养的家禽在刀俎加身之前的忘我娱嬉。但是，除了偶尔来访的人们，现场能互动交流的，恐怕便是狗了——虐待式的暴力交流。只不过对于狗们来说，这种交流未免沦于悲惨。可是狗没有更换主人的权利，它们挣脱不了锁链，也无法离开——除了死亡，它们没有别的家园。命运注定了管理员是它们的依赖，哪怕他脚踹、鞭抽、石块砸，拿它们折磨泄气，把它们打得伤痕累累，也只能忍受，默默舔舐伤口。饥饿的时候，摇着尾巴，期待残羹剩饭。
　　
　　犹太人有句著名的话：“人类一思考，上帝便发笑”。我本去钓鱼，心思却放在了人和狗的身上。显得多余。仔细一想，诚如黛玉葬花词“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怜悯他人，又何尝不被他人怜悯？狗们受困于管理员。管理员受困于深山水库。现代社会更多的人，不也困在水泥钢筋和电脑圆桌之城，困在种种烦扰，终身不得解脱？
　　
　　地域设限，是为牢、为城。精神之困顿，是为失自由。又想起《大话西游》里那个经典的台词：“那个人好像一条狗耶！”——活着本是不易，为了理想更可能是举步维艰。天真的小狗，凝视枝头鸣叫的鸟雀时，心里是否还有展翅飞翔的祈愿？
　　
　　（完）

an安

两千多年的“雌”哲学，让咱都与生俱来有“磁性”，原来这还是客气的，说到底却是“执狗节”，如此，也就不知雄，没祈愿了吧！

水如空

柳兄复出，一大幸事。只是觉得奇怪？
谁曾南阳行三顾，几欲渭水弃一钩？

秦皇岛简枫

江湖上久闻大名。容我中饭后细细读来。

柳藏

水如空 发表于 2018-5-10 11:35
柳兄复出，一大幸事。只是觉得奇怪？
谁曾南阳行三顾，几欲渭水弃一钩？

突然发现进不了论坛了。手机验证后顺手试投了一下。
问好水兄

lvhq018

“小狗当然成不了什么大器，更遑论霸业了”——把我逗笑了，神来之笔。
小狗只能靠卖弄赢得生存机会，但人就不一样了，人小反而是促成霸业的助推剂。大概是人越小反而逆反心理越强吧？

时光安然

天真的小狗，凝视枝头鸣叫的鸟雀时，心里是否还有展翅飞翔的祈愿？

应该有的，只是铁链拴的是大狗，小狗为什么不逃脱？

柳藏

时光安然 发表于 2018-5-10 14:36
天真的小狗，凝视枝头鸣叫的鸟雀时，心里是否还有展翅飞翔的祈愿？

应该有的，只是铁链拴的是大狗，小狗 ...

它为什么不逃脱？你为什么不逃脱？

时光安然

柳藏 发表于 2018-5-10 15:09
它为什么不逃脱？你为什么不逃脱？

因为别的地方可能没鱼吃，要有也是死鱼。

幸福小草

一只狗的命运，折射到许多现实问题，由此带给读者的思考很多。
传说中的柳藏 先生很是神奇。第二次见文章，高人！

槐安.

文句有改变耶。起手从简，中段拉弦，末了画狗为牢。若不是字里行间还依稀可辨那股跳脱劲儿，呀，幸好幸好。

一水

起手便是生存哲学，思考与议论，很大的命题。

木门长子

突然觉得我自己也在画地为牢，成为这文里被束缚的狗狗。人生难，狗运难，思考并认真地郁闷着。
竟然有了思考，很不错。

an安

难得骑士归来，桶依旧是铁的，鱼线仍就是长的，佳作提起，供大家学习。

槐安.

an安 发表于 2018-5-12 21:58
难得骑士归来，桶依旧是铁的，鱼线仍就是长的，佳作提起，供大家学习。

我觉着黑黑哥在走佛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