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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记忆之二
牛肋巴木窗(外二章.散文)
□文/于文华
牛肋巴木窗
说是窗户,却时常像门一样,被我们爬出爬进。
大人们像陀螺一样,被生活的鞭子无形抽打着,忙的团团转,整日不在家。各家各户的院落,基本无院门,只在土墙中间,掏个圆洞。或干脆留个豁口,找些白杨树、柳树、玉米秆儿,编成篱笆,权且遮挡猪狗,是真正意义上的柴扉。
家乡取名和乐,聪慧的古人愿意是渴盼后人经济富庶,人烟繁茂。而在外乡人眼里,土语念成“豁落(意为土墙中的豁口)”。出去劳动时,只把主房门锁了,全部家当仅几斗粮食,几升米面,几床破烂棉被而已,有谁能光顾呢?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挂个铁锁,既是一种安全防护,也是一种心理安慰。各家宽敞亮堂的牛肋巴窗户,便成为孩子们自由出入的通道,成为随意溜达的“门扉”。
窗户经纬分明,横竖成格状,像极了牛的肋巴,乡人形象说成牛肋巴窗子,客观实际,生动贴切。惜乎现已基本绝迹,只留存于记忆深处,成为一种久远的怀旧古物。上下有木条加工成好看雅致的花纹。进窗户前,趴在炕洞上的台阶上,往外一拉,严丝合缝的窗子被拉开一道缝,找根六七十公分长的木棒儿,支在窗户上,或是一人手抬窗户,弟妹、兄弟和我,依次鱼贯而入,钻入铺有竹席的炕上,或躺或爬,或站或玩,或写作业或追逐打闹,等待父母劳作回来。有时玩的不亦乐乎,兴高采烈,枕头、书本、树条、麦草扔的满炕,少不了挨顿打骂。有时玩够了疯够了,还不见父母回家做饭,再从窗户里趴出来,紧接着在外面宽天宽地再玩。冬日天冷,父母劳动少,屋子里烧火做饭取暖,依赖于小小的土炉子,窗户一般是禁止随意打开的。糊着厚实的牛皮纸,干硬冷峻的西北风也无法撕扯。早上母亲生火时,烟雾无法排走,快快打开窗户,让清冷的风扑进来,粗黑呛人的烟冒出去。
一般时节,窗户糊着粗糙的毛边纸,昏黄的煤油灯下,更显出房屋的幽暗、破败。而每当清亮的天气,占墙体三分之一的窗户,每每给炕面与全屋涂抹上明亮的光彩,好像那金黄的亮光,带给人们一种全新的色彩鲜艳的生活,即或日子过得艰难,但有阳光奔涌在人的内心,流淌在灵魂深处,就不怕任何艰难险阻,就不会畏惧所有的风霜雪雨。
过年时节,才新买来洁白、崭新的白纸,奶奶亲手拿剪子剪了好看喜庆的窗花儿,仔细贴在窗户四角及中间,喜鹊登梅,五福临门,腊梅迎春等图案最抢眼,也最时尚。为了迎新,为了纳福,更为了一种美好的向往,折射出谁不渴求幸福和顺的生活。单间的小屋,牛肋巴木窗就显得窄小,没有主屋的气派、大气,唯有娶亲时窗户糊了粉红色画纸,显得喜气洋洋、灿烂亮丽,体现人们对即将成为家庭成员一员的一种特殊礼遇。这层窗户纸好看、鲜艳,好像粉嫩、水灵的新娘一样,带给人们朦胧的幸福向往。次日新娘子出门磕头前,要被人们争着抢着撕扯一光,据说这纸会带给人们吉祥与福气,不生育孩子的妇女,抑或想图个利吉的人家,都抢着撕些,带到家里,似乎也沾染了某种喜气,某种幸福。
总有些时光遗留在过去。总有些记忆感动心灵。总有些往事被人缅怀。总有些旧物闪现于梦呓——打捞起它们的身影,触摸着它们的灵魂,让我们记住岁月的打磨。
端 土 坯
爹说:明天请假端土坯,准备好了盖房子。
我想了想其中的艰苦,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老师说不能随意请假。再说最近课程非常重要,不上课就做不上作业。
那时候的爹,才不管作业不作业,他一心一意想着怎样早日立木、上梁,盖好一院子新房子,好在乡亲们面前扬眉吐气炫耀一把。他斩钉截铁地说:把你个娃子,你觉得长大了,翅膀硬了,不听话了是不是?明天必须请假,要不然房子盖好不让你住。说着,手拿一块土块,向我身上砸来。我在已经挖好的一堆松软的土前跑来跑去,不让爹追上,但到底还是挨了几土块。且退且逃的我,不忘嘴里的回击:你把你的盖房子,我把我的读书学习。你盖的房子我绝对不住……上了初中开始,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跳出农门,走进魂牵梦萦的城市。朦朦胧胧的理想,让我从内心深处不大愿意端什么土坯,想反正将来我又不住这样的房子,何必要受苦受累受罪呢?
作为农民的孩子,我知道端土坯是盖房子的必须,但端土坯特苦。端土坯最好在阳光充足、天气和好的日子,寒冷的冬天是绝对不能干的,一是土冻住了无法挖用,二是水会结冰,三是人也无法干活,且无法晒土坯。初夏和秋末是端土坯的最佳时节,早上端,下午就可以拾起来,码成墙,高头苫层麦草,再用干土压住。泥墙时随意取用即可。
先从远处拉来干净的土。有时甚至就地取材,挖开土堆,引水将土泡软。待土全部成泥状,再拿起铁锹,一下一下将泥铲翻在一旁。这样做的目的是让泥中和均匀,有些未泡透水的干土,就要拿水泡软。此时的泥不能太稀,也不能太干。若是水太多了,和的泥太稀了,要在太阳下晾晒一番,风吹一会,立马就好。干了好办,小心浇些水即可。有时人们找块少杂草、无干事的高处,挖开土,浇好水,将裤脚挽到膝盖以上,光脚丫踩来踩去,每一块地方都要尽可能踩到,让土成为泥。脚趾头缝里的泥水与稀泥冒来冒去,溅起的泥水将脸画成了花脸,衣服上落满了泥点子,可人们无暇顾及,甚或毫不顾忌自身形象,只为了和好泥。
泥和好了,找来专门的端土坯的模子。这模子是木头做的,有底有帮,成盒状,有单个的,但绝大多数是一次两个。后来人们发明了一种铁做的模子,叫拉模子,不用人端,架子车将和好的泥倒入铁模子哦,小心翼翼取出模型,一次可以加工八个甚至十个,但这样的土坯容易烂。木头模子有的较大,有的较小,但大小差别不是太大。先将模子水洗一下,再往里面撒些细细的沙子(每次将土坯倒好后,先洗模子,再撒细沙,否则泥不好倒。)
找块平坦干净的地皮,铁锹铲上泥,倒入模子,刮平模子,双手将模子平平端在胳膊上,或者两手抓住模子的两边,快速走到准备倒土坯的地方,反扣一下,将土坯倒入地上。端土坯高明的人讲究一气呵成,一铁锹一个模子,只铲两下,擦擦轻轻一刮,少许泥皮再次倒入模中,铁锹插入泥中,两手平端模子,小步快跑到地方,轻轻一扣,水桶中破笤帚一洗,抓起两把沙子一涮,再次走到泥跟前。端好的土坯,整齐划一,竖成排,行成线,远望就像排列有序、气势雄伟的战阵。
端好的土坯晒一上午,待下午天气凉爽了,一块块小心拾起来,挤住码成土坯墙。但不能天气不能太热,否则会将土坯晒裂,无法拾起。但有时候人们辛辛苦苦端好的土坯,碰上一场雷阵雨,将人的辛劳顷刻之间化为了一滩稀泥,人也无可奈何。有什么法子呢?除了埋怨天气,除了感叹自己命苦以外,人们只能听之任之,将泥收拢起来,待天气和好后,再次端罢了。有时候端好的土坯有些稀,加上白天感觉太辛苦,或是端完土坯,又到地里劳作了一番,人抬眼看了看太空,只是有些云层,不大可能会下雨,心一懒惰,没有将土坯拾起来。可是人睡着睡着,美梦还未来得及仔细回味,听见土房顶上先是“淅沥淅沥”的下雨声,以为不大要紧,还是抓紧睡觉要紧。可是再也无法入睡,后来猛听见雨越下越大了起来,咂的土房顶“噼里啪啦”的,赶紧披衣下地,叫醒全家老小,紧急动员起来,赶快抓紧时间将一地的土坯码起来。不然等雨下到天亮,就只能铲一地稀泥了。
有经验的人即是天再黑,人再辛苦、再劳累、再疲乏,要是土坯稍微有些稀,但能搬起来,绝不偷懒,要尽最大可能将土坯搬起。这样码成墙,慢慢让其自自然然风干。
我家的房子我果真没有端一块土坯,至今想来有些汗颜。尽管我通过自己的一番努力,如愿以偿住进了楼房,不时常居住老家的泥墙土屋,但想起往日赌气不肯帮父母一把的幼稚举动,感觉颇有些好笑。我是衣着光鲜地走出走进,逃避了辛苦,远离了泥水,但却让我的父母与兄弟们流的汗水更多,吃的苦头更大。
如今乡村人家也时兴一步到位,要么对凑等生活好转,要么一盖就是一砖到顶的封闭式把廊瓦房,不再使用一块土坯,只是砌牲口棚、猪圈、鸡舍时才想起土坯。或许再过若干年,土坯也会像城市一样,彻底被年轻一代的农民所遗忘、所抛弃,只仅仅留存在上一辈人的记忆里印象中。
但蹲坐在墙头的风知道,墙上残留的草根知道,依旧爬来爬去的小虫子知道:那些笨拙、朴质、憨厚、实诚的土坯,曾经呵护过人们温暖的家园,曾经慰藉过不少人甜美爱情,曾经养育了多少人淡然清纯梦想。
谢 土
谢土自古有之,是古代房屋盖成后酬谢土神的一种祭祀形式。但一些风俗习惯在岁月风雨的发展历程中,往往随着人的认知、思想及生活的变化有所演变与改革。比如谢土不仅仅单单是酬谢土神,家里大小诸事感觉不顺畅了也可以搞。
对于此类活动,我一向是不大理睬,感觉好像是搞迷信活动。曾经亲历数次这样的形式,内心深处不大认可,但近来看到台湾作家林清玄有篇《在天地的航道》的文章,其中写道:“让我们虔诚合掌、燃香祈祷,顺境时谢天谢土,逆境时祈佛求神,那是因为深知人的渺小。现在我四十几岁了,依然渺小,依然祈祷求神拜菩萨、谢天谢地谢祖先。”作为凡人的我们,谁不祈求心里的宁静,生活的安然,家庭的和顺,身体的安康!看来随着阅历的丰富,学识的增多,对一些问题的看法要重新认识,重新理解。
我二弟新房屋兴建完毕,有人提议应该好好答谢一下土神,一来表示歉意,打搅了土地爷,二来感谢土神多年来对全家老小的照料,三是祈愿继续得到土神的赐福,年年收成好、人财旺、家运兴。二弟的心不能说不虔诚,请的道爷也是高明的有“学历”的(叫高功,每一个高功都有法号,大多数系祖传,极少数自学成才,要在业内进行一番测试:念经、吹唢呐等,被认可后才可以举行一些活动),但土神并没有格外垂青,反而是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夫妇两人被火车碾得粉碎。可见凡事都在人,主宰自己命运的只能且一定是自己!
后来,我岳父也不止一次搞过谢土,有次我亲眼耳闻目睹了全过程。请了当地的高功,所有房间门上贴了红对子,毕恭毕敬请出身穿红蟒袍(按照身份地位的不同,有红黑紫三种道袍)的道爷。事先,高功用芨芨将祖先的牌位及各路神仙(黄纸用小楷毛笔写好,裁成三角形),拿浆糊粘贴好,插在装满麦子的碗中。道爷吩咐端来祭盘,点燃了香烛,才手握桃木尺子(象征古代上朝官员的笏板,据说此笏板是官员的记事本,记录皇帝的旨意,珍贵的象牙一般人无法得到,只能拿辟邪的桃木替代),乌里瓦拉念起经来。一道经文念完,就要施主上香叩头。将所有的经文念完,走到屋外面,让施主家取来事先捉了威风凛凛的白公鸡,杀了,口中念念有词,点点滴滴的鸡血往各房间及院子里洒些,(此公鸡连同祭盘上的馒头,外加两瓶酒,一条白毛巾是道爷的答谢礼物,通通要被道爷回家时带走)。
然后将院子中央扫净一块地皮,道爷手拿麦麸皮,画出八卦团案,将屋里插的的三角形旗帜一一取出来插在麸皮上,再念一道经文,烧去一面旗帜。烧完,燃喜炮祭拜土地,答谢祷告:“一切诸神,保佑全家老幼一年四季,合家欢乐,老少康顺,子女学业有成,金榜提名,心想事成。出入通达,车船无险,四季平安。吉星高照,五福临门,永居福地。好人相逢,恶人远离,贵人扶持。天宫赐福,神光谱照,千言万语说不完,唯请神灵勤看管。万望神灵赐福来,神灵显赫家安泰……”。将纸灰和麸皮扫到一块,倒入一定方位即告完毕。
虔诚的谢土风俗里,其实蕴藏着劳动人民的一种美好追求和执着信念——虽或多或少带有一些迷信色采,但这也是农民在与无法抗争的命运面前为自己点燃的一盏希望心灯,引导他们始终坚信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向往。
[ 本帖最后由 于文华 于 2010-4-24 15:52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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