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9-1-4 18:20 编辑
救 赎
见到他是在一个暴雨倾泻的夜晚。高林小心翼翼地开着车。他突然出现了，用他身下的双轮车猛撞高林的汽车。这个情况下，谁也无法判断事故发生的原因。雨很大，车周身沾满了泥水，不管他的车撞在哪个部位，高林都将面对一场死局。他侧着身子躺在车边，身上没有雨披，也没有任何可以护住脑袋的雨具。他睁着一双混沌的眼睛望着高林，嘴角露出一丝得意。“这么大的雨，你出来干吗？”高林停下了自己的车——一辆没什么档次的海马骑士。“是你的车撞倒了我！我不能动弹了！”一声嘶吼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让高林看到了一张狰狞的脸。“不对吧，应该是你的车撞到了我的才对。”高林下了车，试图去解释，但片刻之后高林就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人不会听从他的解释。如果猜得没错，这个人本身就是冲着他来的，是俗语上说的“碰瓷”。“那么，你的意思呢？”高林停住了扶他起来的愿望。对于这样的碰瓷人，高林明白自己解释得越多人家索取的会越多。果不其然，高林看到他在雨水中翻了个身，然后又四仰八叉地躺下。“我是一个残疾人，”他说，“残疾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就是说，你根本拿我没办法。今天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不会让你轻易逃脱的，你的选择只有一个——给钱！我要钱，一万块。”“噢……”高林咧了咧嘴，“咱能不能有话好好说？你以为凭借你的野蛮就能得到钱吗？我车上有行车记录仪，那上面能够真实地记录一切。”“呵，”他冷笑一声，在雨水中扭过头去，张开的嘴里喷出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唾沫的流质。“我没那么傻，你的行车记录仪今天不会记录什么的，天色太暗了，雨又那么大，我相信你之前对我的状况毫无准备。钱——”他继续说道，“——我只要钱！”
高林有些手足无措了。的确，对于今天的状况他毫无防备，也不可能在下车之前就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一个思维敏捷、条理清晰的残疾人。高林开始观察他的状况，此时他正坦然地躺在雨里，身上没有什么大碍，但也不可避免地因为两车相撞让身体的某个部位出现淤青，而这些淤青他完全可以在报警时说是受到了致命的伤害。情理上，他是个残疾人，开一辆破旧的双轮车，高林是有驾驶资格的有车一族，开一辆八成新的海马骑士。一个残疾人与一个健康人对峙本身就是胜券在握，更何况高林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是绝对意义上的“碰瓷”。
“我没有带那么多钱，”高林有了试探的意思。“可以的话我给你五百块元，行不行？”“五百块？哈……”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你这是在打发要饭的吗？我告诉你，我不是要饭的，我以前可是在大单位上班的。”他的口气里夹杂了些讽刺。“你撞了我，就得给钱，机动车辆与行人相撞负全责，一万块……一分也不能少！”“哦？”高林觉得有些滑稽。他的这种行为摆明了就是敲诈，但他竟然将这种敲诈解释得理所应当。但高林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高林想早早脱身。高林转身走向海马骑士。他拉开了车门。“你想肇事后逃逸吗？”躺上地上的人发出凄厉的吼叫，我已经拍下了你的车牌号码，你逃不掉的。——告诉你，不想惹麻烦的话就快点给钱，没带现金也没关系，我有微信，可以转帐。”
“你的意思……我必须给你一万块钱喽？接受你的敲诈，并且心甘情愿地为你的‘碰瓷’负责？”高林变得不再紧张，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合上车门，转身冲着卧在雨地上的他走去。“没想到你身体残疾心灵也残疾，你做这样的事情有意思？”“我管你有意思没意思，给钱，我只要钱——”他继续吼道，“你撞了我就得负责！”他的神色变得更加阴郁，眉毛鼻子拧到了一块。高林靠近他。雨水顺着裤管往下淌，溅起的水花飞到他的脸上。“要钱，是吧？我可以给你，但我必须知道你是谁，报下大名吧！”高林弯下了腰……突然，高林认出了他。眼前的这个人当年曾躺在手术台上接受过两次开颅手术。高林依稀记得他的额角有一颗黄豆粒大小的黑痣，那颗黑痣上还长着两根弯曲的黄色长毛。
“我认识你。”高林强调了一句，“你曾经是我的病人，记得没错的话，我在2013年7月间给你做过手术。当时，你出了车祸，肇事司机逃逸了，你被人送进了医院。我用两天的时间为你拟定了手术方案，又用整整七个小时的时间为你清除干净体内的淤血和身体其他部位的残渣。我记得你醒来的时候哭了……后来，你年迈的母亲接走了你。她满头白发，脸色蜡黄。她曾经跪求我为你减免医疗费。这件事情你不记得的了吗？”
躺在地上的人怔了一下，继而仔细端详了高林一会儿，似乎在辩认，又似乎在记忆。然后，高林听到了他怪异的笑声。“……哈哈，真是冤家路窄啊，没想到今天撞倒我的是你！你说得没错。2013年间我是遇到了一场车祸，那个该死的肇事司机跑了，将我一个人抛在了荒山野岭。我的脑袋坏了，腿也断了，后脊背上还刺入了半根钢条。……有人救了我，将我送进了医院。但是……你知道吗？在知道病情的那一刻，我就不想活了。……是你……是你们，强行将我拉回到这个世界上来——让我苟且偷生，狗一样地活着。老板、同事来看过我，之后抛弃了我。女朋友来看过我，之后也抛弃了我。我无以为生，政府发放的那点救济金根本填不满我的药罐子。你知道吗？如果不是你，你们……我早就解脱了！是你害了我，我恨死你们了，我恨死那个将我送到医院的人了……”他开始鬼哭狼嚎。
“医者仁心。我们的初衷是好的，不是吗？你后来的情况谁又能预料呢？”高林的心变软了，他伸出手将躺在地上的人扶起来拖上了自己的车。“我马上送你去医院，你告诉我这附近最近的医院在哪个方向？”“我不会告诉你的！我讨厌你，讨厌你们……别假装好人了。你撞倒了我，就应该给钱。我要钱……一万块……！”他还在挣扎，残缺的身体像虫子一样扭动在后座上。“你知道一万钱给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是像个人一样活着。这个雨天来之不易，为此我筹划了半个多月……我可怜的母亲死了。她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亲戚来看我。你知道为什么吗？是他们害怕惹上我这个麻烦啊，人人都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我……躲着我……”
“好了，不要再吵了。这会儿我把你送到医院去，先看看你的伤再说吧。”高林启动了汽车。雨刷器开始急速地摆动。“咦，你这是什么破车？”他带着讥讽的口气问高林，“你知道吗？我过去开的车上百万呢，可惜毁在那次事故上了……”“你现在好像有些颓废嘛！”高林放低了语调。“颓废，你把我这种情况称之为‘颓废’？呵，你知道什么是颓废吗？真正的颓废是不思进取、等吃等喝，可是我……是在用自己残疾的身体拯救我的未来啊。”高林听出了他口气里的狂妄。“是吗？用你这种方式？”高林笑了笑，将车驶进了雨幕……
一连几天，高林都能在医院的走廊上碰到他。他已经康复了，并且能够重新在某个雨天将两轮车开到马路上。不同的是，在那次事故之后他黏上了高林，用另一种方式开始向高林要钱。先期，高林求爷爷告奶奶的奔波于各部门之间为他解决高额的医疗费，用于假肢安装，用于皮肤重造。这几天，他频繁出现在医院里是因为想要高林帮他到市区租房子。理由嘛，只有一个，就是他现在住的房子太破旧了，又时时处处充满了坐轮椅时的倒霉味，而且自从装上假肢后左邻右舍常常用奇怪的眼光看他。他觉得那是对自己肢体的一种侮辱。他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高林身上。他说：“谁让你是医生呢，谁让你屡次三番地救了我呢？救人就应该救到底，房子的事，你一定得帮忙。”
高林是一个靠工资吃饭的主儿，虽然不是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弱势群体，但毕竟也是三十而立，上有老下有小，薪水有限，奖金有限，唯一能帮到他的是医疗机构熟悉的人脉和一颗善心，但房子的事高林的确是无能为力。“来了？”高林心里揣着不满。“上个月我不是刚帮你申请到困难补助吗？又花光了？”“那点钱早就花光了，现在的物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用它买了床单被罩，还有电冰箱。”“你不是刚换了新的床单被罩嘛，……这么快就用坏了？”“不是坏了，是脏了，你知道的，像我这样的人既不能洗又不能涮，脏了的东西只能丢掉。”他口气里带了点得意，为自己拥有的那份整洁。“一套床单被罩就得三四百块，你这种花法可怎么得了？”“我有你啊！”他坦然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身子向前靠了靠，安装上假肢的腿显得很麻利。“你救了我，自然会帮我，之前我们不是说好了嘛？房子的事我已经给你说过无数次了，微信上也聊过，我还发过图片备注过我理想中的房子。老高，无论如何，这事儿你一定得帮我。你看看——”他指了指窗外，“城市的风景多好啊，购物又方便，这里对我这样的残疾人来说简直就是天堂。你是医生，有着良好的人脉，不利用一下岂不可惜了？”高林向后挪了挪身子，尽量避开他喷过来的口气。“我是医生，不是富翁。我的人脉资源也是有限的，能帮到你的我自然会帮你，房子的事我真的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你的意思是让我另请高明了？那天可是你在大雨里撞倒了我，不是别人！你无能为力，让我怎么办呢？”他有了要挟的意思。“你……”高林急了。“你不要在这里耍混，那天我没有撞倒你，是你自己在玩‘碰瓷’。”“‘碰瓷’？那你如何解释这些天来对我的照顾？知道的人会说你医者仁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心怀鬼胎呢！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将功补过呢。”他的嘴幻化成一个O型，在慢慢地张开。高林觉得自己就要被吞进去了。
高林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那个大雨天他应该详细地记录下案发当时的情况，并且到交警队反映一下。千算万算，高林没有想到他的贪婪竟然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如此不堪。“你的意思，如果房子的事我能不帮你解决，你就要到交警队告我，是吗？”高林又向后退了一步，尽量离开他远一点。“怎么会呢？我只是想要你帮我换房啊——”他拖长了音调，睁着一双小眼睛瞪着高林。“你知道的，我舍不得让你受罪的。把你交给交警队，人家一定再定你个肇事逃逸，你这辈子不就完了吗？”“你！……卑鄙。”高林终于说出了两个对于他来说比较龌龊的字。“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瞧不起你。”“‘卑鄙’？老高，你知道吗？现在最不值钱的就是这两字啦——”他抬起手去摸高林的脸，却被高林一把推开了。于是，他借机扑倒在地上开始鬼哭狼嚎，开始指着高林高声大骂。
高林被开除了。打骂患者，并且不能解释清楚理由，除了交纳巨额罚款之外就是被开除。高林选择了被开除，从此离开医者队伍。“你小子……怎么这么傻啊！”电话那边他用奇怪的语调说道，“你被开除了不要紧，我可怎么办啊？向谁要生活费去？你这个没脑子的——”高林一声不吭，迅速拔掉了手机卡。从此，高林以一个没有良知的人的形貌出现。又是一个暴雨天，高林开着自己新买的车行驶在盘山道上。绿树青山，景色宜人，高林感觉很惬意。“——他妈的，你是怎么开得车的？”一个声音遥遥地传来，高林再次听到了铁器滑过车窗的刺啦声。“开门，你他妈的给我开门——”相似的声音，相同的吼叫。但是，高林并没有停车，他一路飞驰想将雨中的吼声抛在脑后。“一定又是他——”高林望着晃动的雨刷器，“这一回，谁都别想再来讹诈我！”“你们这些逃逸者——你们这些逃逸者——你们都该死——”犀利的叫喊声传来，随后是一颗鸡蛋大的石头击穿了高林的窗玻璃……高林努力地转过头去。那个人——那个他救了两次的人又站在了他的面前，胡子拉渣的，目光中流露出不屑与狠毒。血，瞬间打湿了高林的额角，红色晕染了一切。雨，更大了。
（48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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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8-26 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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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8-26 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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