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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根昌 悠悠地上了小路,老根昌的耳边就仿佛听到了小时候常听到的小曲儿:“咚咯隆,哩咯隆,咚咯哩咯隆嘀咚……”于是老根昌便进入了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中,浑身筋骨犹如灵猿般活跃,嚓嚓嚓的步子把他沉重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那小曲原是老根昌老爹的杰作。老根昌早先对他老爹那小曲儿实在不敢恭维,那叫什么曲儿?没板没眼没韵没调简直就像蝲蝲蛄叫!当然,那时他只在心里那么想,绝不敢说出口。老爹每次哼起那小曲儿便涌上一脸的得意,连脸上的皱纹都一张一弛地颤跳。但他总觉得老爹的嗓子眼儿里仿佛有一条蚯蚓在蠕动,他的胃就往上翻,想呕。这时候他就会想起小娟子。小娟子也会唱小曲儿,那嗓音铃铛般脆:
天上桫椤什么人栽? 地上黄河什么人开? 什么人把守三关口? 什么人出家一去没回来咿呀嘿……
天上桫椤王母娘娘栽, 地上黄河老龙王开。 杨六郎把守三关口, 韩湘子出家一去没回来咿呀嘿……
赵州石桥什么人修? 玉石栏杆什么人留? 什么人骑驴桥上走? 什么人推车轧了一道沟咿呀嘿……
赵州石桥鲁班爷爷修, 玉石栏杆神仙留。 张果老骑驴桥上走, 柴王爷推车轧了一道沟咿呀嘿……
他特别喜欢听小娟子唱这《小放牛》。那时他和小娟子整天在一起,不过他和小娟子放的都是自家养的猪。后来有一天,他老爹对他说:“别放猪了,咱家有地了,跟爹去地里拔草吧。” 他长到18岁,成了壮壮实实的庄稼汉。有一天晚上,小娟子找到他,把他拉到村外的小树林旁。小娟子说:“根昌,娶我吧……” 他舔舔干巴巴的嘴唇说:“就娶你!” 小娟子就托了隔壁二婶做媒人。二婶先找到小娟子爹:“把小娟子嫁给根昌吧,壮壮实实的好小伴儿……” 小娟子爹说:“中。两亩地做聘礼吧。” 二婶又找到根昌老爹一说,根昌的老爹就把两条粗眉竖起来:“要命呐!”一句话把媒人呛走了。 夜里,小娟子又找到根昌,一头扑进根昌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胸脯儿在他胸前一耸一耸地拱,拱得他心儿慌慌的,眼儿酸酸的。 他流着泪说:“命中的事,别怪你爹也别怪我爹……” 小娟子就哭得更凶了:“那就下辈子吧。记住,下辈子你找个好爹,我也找个好爹。”小娟子说着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小娟子亲完了就对他说:“该你的了。” 他也在小娟子的脸上亲了一口。 这辈子的事就这样完结了。 老爹去世了,根昌每天走在老爹哼着小曲儿的路上,走着走着就走进老爹的小曲儿中。他渐渐地感悟到老爹的小曲儿原来是很美妙的!他这才明白老爹舍不得用两亩地给他换小娟子做媳妇,无论如何是很对的!他靠着这几亩地,才得以扎下根,安身立命。于是,他就像老爹那样哼起了那小曲儿:“咚咯隆、哩咯隆……” 来到山坡上,一块黒漆漆的大石头兀立着,很像一顶大草帽。“草帽石”旁边石砌的梯田坝埂弯弯曲曲,如老人额头的褶皱。田垅里的苗儿绿油油,散发着诱人的气息。老根昌走进田垅弯下腰锄草,小手锄沙啦沙啦地响,垅背上的土翻着一串串浪花,老根昌用手锄把土块拍打得面一样细。偶尔遇见樱桃粒大的石头子儿,他就伸岀树枝样的手拾起装进衣兜里。那树枝样的手很灵巧、很犀利,把拥拥挤挤的苗儿梳拢得疏疏朗朗。风儿轻轻吹来,如潺潺流动的小溪,仿佛能听到叮叮咚咚的声音。待老根昌蜗牛似的爬完了一条垅,衣口袋沉甸甸地装满了小石头子儿,坠得他站起身时很吃力。把小石头子儿像洒雨点儿似的抛岀地外,老根昌就用两手掐住腰眼,身子前后左右地摇了摇,又咧咧嘴:老了,人真他妈的不经熬,说老就老了。 坐在地头上,把别在腰带上的烟锅烟口袋拿下来。过去他喜欢嘴里叼着烟锅手里干活儿,现在不行了,门牙脱落了叼不住烟锅了。把烟锅装满烟末儿点燃,用力吸,瘪瘪的嘴没口劲儿,没吸岀多少烟儿却吸岀满嘴粘稠的涎水。那一缕淡淡的青烟在他头上缭绕,绕岀他许多的沉重和忧伤……望着眼前这片坡地,他想象着老爹是怎样地下死力气一镐一镐地开垦岀来;他知道这片土地上依然浸着老爹油汪汪的汗水和从生命的深处哼岀的那小曲儿……老爹那小曲儿他也哼了几十年了,现在他感到生命在催他,他知道哼那小曲儿的时间不多了,他并不惋惜自己哼唱的停止,他担心的和痛心的是那小曲儿和他一起埋进土里——儿子早就对土地失去了兴趣。儿子说,只有离开土地才会有好日子。他骂儿子在说“鬼话”,但事实是儿子不种地却盖起了小洋楼!儿子背后说他是“土地佬”,说他是“受苦的命”……儿子也唱小曲儿,但儿子唱的是“九妹九妹……”他很难过,他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了,还是自己哼那小曲儿吧,哼一遍是一遍了…… “咚咚隆,哩咯隆……” 过午了,老根昌没有回家。儿子和儿媳找到“草帽石”旁的地里,老根昌在地头上躺着,两个衣口袋儿鼓鼓的装满了樱桃粒大的石头子儿。 老根昌死了。死后的老根昌脸上表情很复杂,像笑,也像哭。儿子默黙地看了好半天,却悟不透老爹的心思…… (189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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