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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之旅[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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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29 13:2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城市之旅

上篇

  城市的脸庞在江水的咆哮声轮船的汽笛声里渐渐显现出了轮廓。高耸入云的楼房、烟囱,笼罩着黑色的灰尘和浓浓的烟雾,隐约还传来爆米花的“噼啪”声和乡下老人咀嚼食物的“吧嗒”声。我和表弟凡光站在川陵23号的甲板上,眺望着遐想着城市磁铁般吸引人所具备的魅力和形象。我想城市的大街小巷都应该堆满了金光灿灿的黄金,不然乡下人怎么像潮水一样疯狂地涌往城市呢?就像现在在川陵23号轮船甲板上,至少有三分之二是从乡下到城市的“淘金族”,甲板上乱七八糟堆着他们各色牛仔包,他们怀着一份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顺着浪潮疯狂涌向城市。

  当然,我和表弟凡光也不例外,不过,我的目的不纯粹是为了“淘金”。那么,有什么比挣钱更重要呢?在当今世上有谁不为金钱热衷着迷啊?那只有憨包!对了,顺便提醒一下,我就是那个憨包。

  我到城市“淘金”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寻找雪儿。雪儿是我的生命之柱,没有了她我想我一定会崩溃。可是,她现在被城市这块磁铁吸引进去了!我一定要找到她,让她重新回到我身边,回到我们曾经拥有的那一段温馨的岁月里。

  轮船很快靠近城市。甲板上人声鼎沸,像煮沸的一锅开水。
迎接我们的是矗立江边码头上琳琅满目的广告创意牌,它们争先恐后挤进我们有限的视角。这时,我的眼睛和脑袋开始发胀,一阵阵晕眩,大地仿佛摇摇晃晃,我感觉像一粒细微尘埃悬浮空气中。表弟凡光一把抓住我说:“你晕船了,当心跌到江里。”

  “哦!真的吗?”我用手指揉揉眼眶,又按了按脑门边的太阳穴。

  “看你这样子,怎么也不是真的?”表弟凡光一直把我扶到码头。

  这时我才发现,城市中并不是想象中遍地黄金的样子,不然,随便捡黄金也不至于后来挨饿。倒是太阳从云缝里蹦出来,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球,江面和城市的建筑刹时金光灿灿。

  表第凡光向我问道:“雪儿在哪儿呢?城市那么大,我们又到哪儿去找她呢?”

  我现在又才发觉我的头脑一片茫然,我只是被一种茫然的欲望躯赶到城市来了,像一头饥渴而被烈日灸烤的狼在茫茫沙漠里转悠。

  “我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她?她写给我的信和写给她家里的信一律没有地址,我只是从邮戳上知道她在这个城市。”我拍拍自己的脑门努力地想了想回答。

  “那怎么办呢?”表弟凡光急得直跺脚。

  “先到凯峰他们厂里去吧?那里我们有好几个老乡!”我从兜里摸出一张记录地址的纸片建议。

  “那只好如此!”表弟凡光无可奈何地回答。

  我们那些乡下到城里来的“淘金族”,都是先找先到城里来的老乡,在老乡那儿住下,再由老乡帮忙找“淘金”的事做。我们也不例外,所以来时就去了凯峰家,抄了凯峰在城里“淘金”的地址。

  我和表弟凡光背着土气的牛仔包向城市中心走去,身后的码头还在像一锅粥沸腾着,喧嚣着,嘈杂着。我们这两个乡下人第一次看见了几十层高的摩天大厦,大厦的窗户和阳台罩着一张铁网,人在里面走动,像在鸟笼里活动;还有像蚂蚁一样长着触须的电车……

  “喂!你们去哪?”这时,我们看见一个衣着不整有些邋遢的“棒棒兵” ,提着一头扎有厚厚一捆麻绳的扁担,从马路对面横窜过来,向我们搭讪道。“需要我给你们扛包吗?”

  我和表弟凡光听了都觉得好笑。我们这些地里爬摸滚打长大的乡下人,收获季节挑个百把两百斤的苞谷、红苕、稻谷或小麦,赶几十里山路是常有的事,何况我们身上背的只有二三十斤重的两个牛仔包。出乎意料的是我们看到这种帮人扛包的“棒棒兵”车站、马路、码头四处皆是,他们帮一些过往的小姐或西装革履的先生扛着一个个并不重的包。我的憨包脑袋于是想,城里人的力气小啊,提个包都提不起!

  “哦!谢谢!我不要!”我学着曾经在书本上看到的文明语言回答,但接着我还是扬了扬手中的纸片向他问道:“你知道小天鹅玩具厂朝那个方向走吗?”小天鹅玩具厂就是凯峰他们那个厂。

  “棒棒兵”耸拉这着脑袋本准备离开,突听有求于他,两眼一亮有了神来,向我们说:“我带你们去小天鹅玩具厂,不过你得给我十块钱,怎么样?”

  “喂喂!你这人怎么啦?你给我们指条路,我们自己走不行吗?”表弟凡光有些冒火。

  “嚯嚯!你身上的毛孔是铜钱眼子啊!”我也有些愤愤不平,明白了原来扛包指路都是要钱的。

  “乡巴佬!不给钱,傻瓜才给你指路呢?”棒棒兵”这时仔仔细细打量了我们一番,当确信我们是乡下人以后,就像焉了气的皮球,悻悻地甩下几句话,又去搭讪别的行人去了。

  我和表弟凡光很沮丧,心里想,城里怎么回会是这样啊?指条路也要钱!说不定屙屎屙尿也要钱呢!

  果然,我们沿着马路一直往城市中心走,到了一个广场附近一幢房子前,只见门口就挂着“公共厕所,每次收费5角”字样的牌子,一些男男女女正匆匆忙忙进出,进去时都向门口的老头缴费,从而证实了我们猜测的正确性。我想,其实我的头脑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么憨包,只是经常抱着一些书籍埋头苦读,少和别人言语的缘故。

  怎样才能凯峰他们那个玩具厂呢?我搔了搔头,猛然对表弟凡光说道:“我们买一张城市地图吧?”

  城市地图很快从一个电话书刊亭买来了,我在地图上很快把小天鹅玩具厂的位置找了出来,那上面连乘几路公共汽车到哪个站都标注得十分清楚,接着我又找到我们所在广场的位置,心里对自己说:“有知识多好啊!”

  于是,我拉起表弟凡光向一辆刚靠站的公共汽车跑去。



  我的家乡座落在渝东南一个偏远的土家族山村,和湖北湖南贵州三省交界。我和雪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土生土长在这样一个曾是享誉全国的花灯之乡山寨里。由这里的花灯曲调演衍出来的民歌《黄杨扁担》名扬海内外。这里花灯的表演通常由一旦一丑组成,旦角又叫幺妹子,一般男扮女装,扎假发辫,包头巾,着花裙,右手执绸边花折扇,左手执才彩巾;丑角又叫赖花子,反穿皮袄,扎腰带,头上戴着瓜皮帽子,右手执大蒲扇,一张方桌权当舞台,二人在舞台对着转,边说边唱边舞,博观众一小笑。

  雪儿小时候最爱看花灯戏了,每次看花灯我们都在一起,看完后回来就模仿旦角丑角唱呀跳啊,仿佛如戏中的情侣。后来长大了,我们还真变成了情侣,而我也确实很爱雪儿。

  但是,我是一个没用的男孩,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不是我不想考上大学,那是因为我迷上了文学,就像现在的高中生迷恋上网一样痴迷。我那时成天沉溺于那些文学大家的作品里和自己所谓的“创作”中无法自拔,最后高考显然泡汤,而我也由于经常埋头书堆寡言少语傻里傻气,获得了一个“憨包”的称谓。其实,这是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与我不一致罢了。但父母却不打算让我复习了,他们觉得我无药可救浪费钱财神经有问题,真正的憨包一个,甚至山寨里的邻居都这么认为。奇怪的是当我回到山寨后,他们还是让我到山寨的小学去代了课。

  雪儿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有一双水另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十分迷人;一条乌黑的辫子一直垂到腰部;脸上总是荡漾着浅浅的笑容。她在临街的铺子帮她妈妈卖米豆腐、汤圆、“马大滚”一类土家风味小吃,生意异常红火。

  雪儿答应嫁给我是在一个端午节的晚上。那时月光洒在大地上,大地显得诗境般的朦胧和美丽。在这美好的意境里,仿佛神明赋予人们无限勇气、这智慧和情感。

  山寨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正在村边的河坝上围成几堆。他们相互调笑对歌,向自己心爱的人倾诉衷情。嬉笑声和歌声荡漾在粼粼跃动的河面上,柔柔地飘着,四周原野里散发着春天沁人的馨香。
雪儿坐在姑娘堆里,两只水灵灵的眼睛盯着我笑。我清清嗓子就用别人认为傻里傻气的歌声对着我心爱的姑娘唱开了:


    我唱山歌给雪儿
    我卖扇子望六月
    恋妹望句真情话
    妹不开口哥着急
    ……


  雪儿脸上刹时泛起层层红晕,接口道:


    火烧竹子两头炸
    本想恋哥心头怕
    心头好像雷打鼓
    脸上好像虱子爬
    ……


  我们对了很久很久的山歌。最后,我们像两头欢快的牛犊,牵着手儿在原野里奔跑。在银色的月光下,雪儿呼吸急促,起伏的胸脯如一片白色的浪波,她的笑声像一阵阵悦耳的铃铛。我们一头栽倒在一处平坦的草地上,我感到自己像火一样燃烧起来,双手紧紧地抱住雪儿。

  我说:“雪儿,嫁给我吧!我给你幸福。”

  雪儿捧着我的脸颊说:“那可要看你的表现喽!”

  我一听急了,说:“我……我给你做牛使当马骑都行啊!”

  雪儿就“格格格”笑开了,我们在草地上滚成一团……

  然而不久,雪儿姨妈的一次探亲却改变了我们整个命运。雪儿姨妈在一个大城市开了一家餐馆,据说生意十分红火。她给雪儿描绘了一幅美丽的城市图景:城市里有挣不完的钱财,出门有桑塔拉小车,住的是漂亮的洋搂,吃的是山珍海味,强健的笑小伙子、漂亮时髦的姑娘是街上的流行色……

  总之,城市里玩的吃的住的赚的应有尽有,跟天堂没有两样。她把这幅图景在几天时间就移植到了雪儿对未来理想的憧憬里。

  雪儿就怀着这幅对未来美好的憧憬跑来告诉我,她要跟她姨妈到城里“淘金”。我说:“不去不行吗?难道我们不是和城里一样的生活吗?”

  雪儿拍了拍我身上贴近黑板而沾上的粉笔灰亲昵地说:“可是我们没钱结婚啊!憨包!”

  一想到结婚要置办嫁妆办喜事那一大笔钱和我家低矮破旧下雨天漏水的木房子,所形成的巨大落差,我就惭愧地低下了头。

  “等我挣足了钱,我就回来和你结婚,”雪儿满有信心地说。

  我就把头深深地埋进了她耸立的乳峰间,这一刻,我觉得做一个男人真是窝囊透了顶。

  雪儿于是跟她姨妈到城市去了。

  几个月后,我就收到她往城里的来信。那是一封省略了寄信人地址的信,她在信中说:“没钱的憨包,我们结束吧!我厌倦了原来那种起早摸黑的生活,我要留在城市!”

  我懵了,像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滚过头顶。我不知道这是事实还是玩笑,所以我决定去找她。

  我辞去了代课教师的职业,叫上初中毕业闲在家里的表弟凡光,坐着颠颠簸簸的汽车到龚滩渡口,再乘上川陵23号轮船顺流望城市而去。



  我们很快到了凯峰他们做工的那个玩具厂。门口有两个戴盘帽身着保安服的工作人员来回走动巡逻,竖着脸神情严肃。

  我们凑过去,说明来意。不料,盘帽一脸疑惑地打量着我们,当确信我们是刚从乡下来的之后,才一本正经地说:“凯峰把一个M省的男子用菜刀砍成了重伤,现在和他们几个老乡畏罪潜逃了。”

  我和表弟凡光一脸惊愕,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为什么呢?发生了什么事?”

  盘帽大哥便向我们道明了其中原委。原来和凯峰一起在这个厂做工的还有几名同乡的女工。其中一个叫翠菊的和M省一名男主管好上了,很快,他们便发展到同居的程度。谁知,那个M省的男主管是个花花公子,玩弄女人的高手,今天和这个女工好,明天和那个女工好,后来索性把我们的那个同乡翠菊一脚“踢” 了。我们那个同乡翠菊痛不欲生哭成了一个泪人儿。这事被凯峰知道了,他邀了几个同乡的男子,在某个晚上,M省的男主管和一名女工约会回来的路上,用菜刀将那男主管砍成了重伤,经医院鉴定为残废。凯峰他们几个在公安人员未赶到之前便逃之夭夭了。

  盘帽愤愤地说:“就是因为他,我们差一点丢了饭碗。”

  我和表弟凡光非常失望,先前神采奕奕的眼神刹时没有了光彩,暗淡了下来。

  我们拖着漫不经心的步子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转着,不知不觉转到一处火车站门口。人们在挎着旅行包或拎着塑料袋进进出出。完全不在意我和表弟凡光的存在。

  “去看看火车吧?”表弟凡光带着企盼的眼神对我说:“我们从来没有看过火车!兴许雪儿从火车上下来呢?”

  我也很想看看火车,听一听传说中的“咔嚓咔嚓……”的车轮压在轨道上的声音。我想,要是找不着雪儿,我就将那灵魂深处美好的憧憬交给那“咔嚓”的美声碾碎算了,我痛楚地说:“去看火车吧!”

  我们顺着人流混进了火车站,长长的站台好像蚂蚁搬家挤满了人,火车来之前的那一霎那,我和表弟凡光努力把头探过站台的白线(警戒线)看火车,火车强烈的灯光射得人眼睛生痛。

  “看什么看?没见过火车吗?陈奂生进城哩!”

  我们缩回脑袋,看见一个手擎红旗穿制服的妇女用两只恶狠狠地眼睛瞪着我们。我们乖乖地退到其他人的后面,我想:陈奂生是谁呢?他进城干嘛?和我一样找他失踪的女朋友吗?但我很快想起来了,陈奂生就是小说家高晓生笔下的农民小丑,而这个农民小丑正被用来比喻我们。我刚想生气,用我们乡下农村最恶毒最尖酸最刻薄的语言回敬那妇女一句,但我只听见自己说:“城里人真是聪明,骂人水平高呢!”

  表弟凡光问我:“陈奂生什么?”

  我说:“乡巴佬!”

  而那一刻,火车来了,像一只亮灯的蜈蚣,远远响着汽笛呼啸而来,快驶过我们面前时,突然像中风瘫软了,却卷着一股强劲的谅风,隔近一点的人呛了几口不住咳嗽,人群往后退了一个浪头,马上又涌了上来扑向火车车门。

  往火车上下来的只有一些珠光宝气和嗲声嗲气的女郎,并没有雪儿。我又一次体验到了失望和无奈。站台上的人群涌上火车,火车不久沿着车厢一节一节放气,松软的身子又绷紧了,车轮“咔嚓咔嚓”滚动,汽笛声响竭云霄,长久在夜空里回荡。

  火车走了,站台寂静了,我的内心也空荡荡的。

  我们回到大街上,像两只落泼的狗,嗅着高楼里飘来的各种味道和各种音质的声响,老鼠大胆地在街道两旁的垃圾桶里活动,发出“吱吱”的欢叫……

  表弟凡光一脸茫然地问我:“老鼠们在开会吗?”

  我说:“开你个头啊!”我有些不耐烦,悲伤的情绪一下子向我涌来。

  我们又回到了江边,站在一座大桥上,看着通体透明金碧辉煌的城市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车辆,及脚下“嘟嘟”开过的一些游艇,我做了一个踢人的动作,我想我要是有武侠小说里的盖世神功,我伸伸脚就能踢到一幢楼房,那该多好,我会把城市踢成一片沙砾,直到找到雪儿。

  但脚下的江依旧在流,依旧闪烁着城市的灯火。我的眼睛模糊了,我蒙住自己的头靠在桥栏杆上。江流的源头仿佛隐隐传来鸡鸣狗吠,水牛伏在浅滩搅着尾巴的“哗哗”水响……我仿佛又看见了母亲在灶房煮猪潲;青烟缭缭从屋顶冒起飘入瓦蓝瓦蓝的天空……在群鸟欢呼散发着新翻的泥土味的山坡上,飘荡着一首古老拙朴忧伤的民歌:


  …… 撑起一根长竹竿(呵)——摇起那个乌蓬船哟……运一船大米(哦)哟——下柳州(那个)找妹妹罗……漂亮善良(呵)——我的妹妹哟……嫁到了山外那遥远的地方……走过了一个(呵)——叫做“鸳鸯嘴”的谷呵……那里没有鸳和鸯哟……路过两家人户(呵)——那人家没有我思念的妹妹罗……向一个放牛娃打听(呵)——他说她去砍柴去了哟……向一个渔夫问消息(呵)——他说她在江边洗衣服罗……我摇起橹(呵)举目四眺……那靠船的码头哟……有她的影子呵……乌蓬船欢快地飞奔呵——那码头熟悉绰约的身影哟……去不是她哦……




下篇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和表弟凡光一直在城市里洗浪,先后做过钳工、鞋匠、玩具组装、泥水工……换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灯红酒绿的城市,总是给我们一片陌生的惊奇,我们走在大街上,总是以乡下的人情揣度城市的冷漠,就说那次我们去找雪儿姨妈吧!我们根据来时雪儿家里人提供的信息,雪儿姨妈在城市一个叫凤凰路的地方开餐馆。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凤凰路,每遇见一个餐馆,见了女主人模样的就凑过去。那些女人脸上先堆着甜甜可亲的笑容,向我们打招呼:“你们吃点什么?”我说:“我们什么也不吃!我们是来找雪儿的,你是雪儿姨妈吗?”那些女人见我们不是顾客,又打量了我们土里土气的样子,愤怒地朝我们吼到:“鬼知道什么雪儿,两个乡巴佬!”又随口冒出一句:“我是你姑奶奶哩!”我们心里憋着火,想发泄一下却没有场所,哪怕一块石头让我们扛,一棵树让我们砍,然而城市没有,我们无依无靠像漂在海上的两块旧木板。

  后来,我们还是在不断地换工作换地方的过程中,结识了许多来自家乡的“淘金族”,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一份份熟悉的热情,也得知了雪儿姨妈开餐馆的具体地方。当我们寻去的时候,雪儿早已不在她姨妈那儿了,原因是她并没有受到她姨妈的“优待”,不知和谁跑了。雪儿姨妈遗憾地对我们说:“你们看见她时一定叫她回来啊!她还有一个月的工钱没领哩!”我和表弟凡光再次失望地耸拉着脑袋,像两只泄气的皮球。

  我想,雪儿为什么要走呢?这在后来我和表弟凡光为雪儿姨妈免费做几天的事中找到了答案。雪儿姨妈的小馆子窄小拥挤不堪,热天简直不透气,整天便是扫地摆摊洗碗抹桌子提水买菜围着燥热的蜂窝煤炉子转悠,到夜深人静,末了收摊睡板凳,全身骨骼散架,还没地方洗澡没地方撒尿,且据说工价特低,每月100元,跟原来雪儿姨妈描绘的图景大相径庭,雪儿怎么忍受得了呢?



  我们在城市继续着自己的流浪生活,依旧为别人做工。我最后一个稍微稳定的工作是在人才市场应聘上了一家小报社的采编,表弟凡光则在一个工地做“二包工头”,所谓“二包工头”是自己和手下工人一样做事的包工头,活儿从“大包工头”处承包来的。我们都开始发生了一些明显的变化。我没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照照镜子,把雪白雪白的摩丝大把大把地往头上抹,头发梳得油光可鉴,看上去精神矍烁印堂发亮气宇轩昂,再把牙齿刷得像山中的月儿一样洁净,系好领带,穿上时髦一点的西装大摇大摆迈步在大街上。表弟凡光除做工穿一套旧衣服外,其他时间也跟我的打扮差不多。用城市的话语,那就是要给自己塑造良好的“形象”,城市才接纳我们。

  我们一直在寻找雪儿,从没有放弃这个念头,在这个孔穴丛生的城市,我始终想不出她她会在什么地方。雪儿原先在乡下时最爱跳我们土家族的摆手舞,她跳摆手舞的时候就像天空飞翔着的一只白天鹅,像平原上奔驰的一头矫健的小鹿,像春水中一尾嬉戏的鱼儿自由自在,博得的总是小伙子们的阵阵欢呼。我想,他会不会到城市的舞厅,展示她的舞姿呢?

  有一次,我叫来表弟凡光,让他和我一起去城市的舞厅逛逛。我对他说,即使到舞厅找不到雪儿也没有关系,听说那里有我们乡下人大包眼福的东西。表弟凡光已经习惯了我的寻觅生涯,他总是没有异议地伴随左右。

  城市的夜晚华灯初上,天空一片微红,像一条粉红色的纱巾撩在城市的上空。街道的两旁的路灯像一支支粉红的蜡烛,一排排插着,城市像在举行某个生日庆典,往一些孔穴爆出歌舞厅的喧哗声。

  我和表弟凡光来到奥克城歌舞厅,雷鸣一样震耳欲聋的音响使硕大的建筑物像黑暗中的怪兽颤抖。人们在忽明忽暗变幻不定的彩灯下像发母猪疯一样扭着屁股,全身上下每块肉都在颤粟跳跃,那些女人们的乳房裸露在众人的目光下,像赛跑的两只小白兔欢快地蹦跳着,激起男人们无限的情欲。

  表弟凡光把嘴附在我耳边大声说:“这是跳迪斯科吗?”

  我想了想说:“大概是吧!”

  我们到一处昏暗的角落落座,瞳孔逐渐放大,目光碰撞着跳舞的人们,眼睛有些发疼。

  一曲完了,又响起了一首舒缓的曲子。男人女人成双成对搭配在一起,男人搂住女人的腰,女人搭住男人的肩膀,一圈一圈像磨盘一样转着。于是,我的憨包头脑又突发奇想了,这么转着不累吗?不晕头不呕吐吗?前些天我在公园里一辆地球仪里转呀转呀,出来后便胸闷呕吐。我的头脑不自觉地开始了大胆的设想,在舞厅里训练飞行员这么转呀转呀一定不错,他们感觉不到累和苦了。

  看着人们转呀转呀,我情不自禁笑了起来。看吧!这就是城市的舞蹈!与我们乡下的摆手舞一点也不同。他们有的像我母亲用簸箕筛糠;有的像我家隔壁二婶舂米;有的像农村巫婆跳神,手舞足蹈,又叫又唱;有的男女搂得紧紧脸贴脸腹贴腹像两条蛇一样缠着一动不动;有的像被电击扭曲……我看见许多男人脸上堆着温和的笑容,伸出一只只白净的手去请姑娘们跳舞,其神态若一只只摇头摆尾的狗儿,一改平日里仪态端庄和冷酷严肃。

  “喂!跳舞吗?”黑暗中冒处一位长发女郎,踱着碎步来到我面前,她水灵灵的眼睛像一弘清泉,浸着闪光的黑宝石。

  我向左右扫视了一周,确信她是在跟我说话后,我才有礼貌地回答:“小姐,这城市的舞蹈我不会跳啊!我是那个乡下来的憨包,来找一个人的!”

  那女郎注视了我半天,并不相信的样子,说:“你这人真幽默,没关系,不会跳舞我教你。”

  我想,人家诚心请你,不能让人家失望啊!就说:“那好吧!”

  其实她教我跳的舞很简单,让我紧紧抱住她。她把头埋在我的肩上,披着的长发散发出一种诱人的芬芳。她用低得如蚊子般的声音对着我的耳朵问到:“你是在找你的女朋友吗?”

  我说:“是啊!但我不知道她在不在这里,她喜欢跳舞,和你们的舞一点也不同,她跳的是摆手舞。”

  那女郎抬起头来迷惑地望着我,一脸疑惑问:“摆手舞?是一种什么舞蹈啊?”我说:“我们土家族的舞蹈,你们不会的!”

  那女郎嫣然一笑道:“好啦!不说这个,你为什么要找她?你不可以换一个女朋友吗?”

  我抬头望了望头顶一闪即逝的霓红灯光道:“我只知道寝室里灯泡坏了,可以换一个,女朋友怎么能换啊!”那女郎不禁噗嗤一声笑开了,说:“看来你还真是个憨包,”她把我抱得更紧了,我气喘吁吁浑身发热,仿佛纵身在一处幽深峡谷的温泉中。

  我不能控制自己的头脑飞速旋转:雪儿在什么地方呢?她会在某个角落打量着这个每出息的憨包吗?或许她在另一个舞厅,在这个远离家园无依无靠孤独烦闷空虚寂寞的城市,像我现在一样投入一个异性的怀抱。我的心不禁一栗。

  我猛然推开怀中的女郎,冲她大声喊道:“我不要你,你滚吧!”

  那女郎悻悻地“哼”了几声,甩了句“神经病”便走了。

  我的脑袋嗡嗡炸响,舞厅里霓虹灯色彩斑斓,自由疯狂地变化节律。表弟凡光也和另一个女郎搂在一起。我朝他肩膀狠拍了一下,喊到:“走啦!”

  表弟有些恋恋不舍地丢开那女郎。那女郎也向我投来憎恨的一瞥。

  我们徘徊在大街上,黑黢黢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像一块变化的黑色橡泥。夜风刮在脸上,像猫爪抓一样,街面的行人车辆这时很少,两旁高楼里传来不腔不调的情歌,如一只只母猫嚎叫……



  我已经彻底绝望了,到城市来有好几年了,连雪儿的影子也没看见,而岁月却将一茬茬胡须贴在我的两腮,将一份份沧桑挂在我的脸颊上。我决意要回乡下去了,那里有生我养我的父老乡亲,他们上坡挖土犁田老态龙钟的样子一次次侵袭了我的睡梦;使我无法入眠,令我我黯然泪下。

  正当我们准备起程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碰上了老K ,从而将回乡下的日程一拖再拖,最终也未能兑现。老K是我高中同学,他高中未毕业就跟熟人到了城市经商,先小打小闹倍受白眼凌辱,后来学会了城里人的狡黠,才有现在的神羽服装公司。那时他到我们这家小报社为他的服装做广告,洽谈这次业务的正好是我。他走进我的办公室,一眼就认出我来了。

  “哈哈!”你这个憨包,也到城里来“淘金”啦?混得不错吧?”他拍拍我的肩膀,那副气派的样子简直令人无法接受。他比读高中时胖多了,且有些发福。

  我低着头,脸颊火辣辣的,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来找我的女朋友雪儿的啊!她不见了!”

  “天啦!”老 K 的两只眼瞪得如铜铃大。“是我们高中同学雪儿吗?”

  我说:“是啊!我在这个城市找了她几年了!”

  老K扭过头去,叹了口气说:“可怜的憨包啊!漂亮女人不属于你,雪儿是人家的!”

  我有些疑惑地望着老K。

  老K在我的办公桌上顺手拎起一个茶杯呷了一口茶,又摸出两支烟甩了一支在我面前的办公桌面上,自己点上一支,猛吸一口,再慢吞吞吐出来道:“你还是别找她了!她给宏达公司经理老Q当马子(情人),红着呢!老Q和我是老熟人,我们有业务上的往来。”

  我坐在办公桌前沉默不语,扭过头忧伤地望着隔着有色玻璃的窗外的冥冥世界,感觉上一切像在梦境中一样,灵魂在不断起伏颤栗。我好像听见自己在说:“我要找到她,问她为什么?”

  老K说:“这样吧!如果你一定要找她的话我把老Q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给你,你找到老Q就找到雪儿啦!不过,你可别乱来啊!”
我点了点头,精神恍惚。我是怎样帮老K办完业务和老K怎样打招呼到他的服装公司找他都记不清了,迷迷糊糊只记得老K把老Q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记在一页笔记本上,撕下塞在我手里就走了。

就  在我决心去找老Q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他让我悲伤到了极点。那是我到表弟凡光的工地去, 准备让他跟我一起去找老Q 。

  隔老远我就看到表弟凡光熟悉的身影贴在建筑物高高的梯架上,他正一块一块为楼身贴瓷砖。他挥动砖刀,为那一层楼贴最后几块瓷砖。楼身在表弟凡光贴瓷砖后,显得格外光滑和漂亮,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像穿了一件新衣裳。表弟凡光贴完最后一块瓷砖后伸了伸腰松了口气,突然,就在伸腰松气的瞬间,脚一滑,身体从楼顶一头栽下来,像一只花盆一样重重摔在楼底水泥地上。表弟凡光落地的瞬间,我的心也随即被摔碎了。我赶到楼房前的水泥地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圈擦着眼泪的工友,我疯狂扑上去,大叫一声:“表弟啊哇……”



  我照老K给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很快联系到了宏达公司经理老Q ,他答应晚上7点钟在闲情酒吧见我,并告诉我坐几路公共汽车到闲情酒吧,以及哪桌是他打电话已订好的座位。

  我怀揣着表弟凡光沉沉的骨灰盒和一把磨得锋利无比带着一种仇恨的匕首,准时来到了闲情酒吧,但老Q却迟到了。在老Q来到之前,我先想象了他的容貌:一个糟老头子,挺着啤酒瓶似的大肚……最好有肾虚、阳痿,且精神颓废……

  7点过十分,老Q来了,却大出我意料之外,是一个英俊潇洒的中年汉子,头发往后梳得油光可鉴,浓眉大眼宽额阔鼻,且精神抖擞。老Q一来就要了两瓶葡萄酒,递一瓶给我后,自己留了一瓶自斟自酌,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说:“你就是雪儿常提起的那个没钱的憨包吗?”

  我的牙关咬得嘣嘣响,一字一顿的说:“我就是那个乡下来的憨包!”

  老Q笑了独自呷了一口葡萄酒说:“听说你很爱她,是吗?”

  我面无表情地回答:“是!”

  老Q端着高脚酒杯用疑惑的目光扫了我一眼,有些鄙夷地说;“你养得起她吗?她每天要花很多钱的!”

  我默不做声,拿起面前那瓶葡萄酒倒了一满杯,然后一饮而尽。

  老Q继续说:“你不要找她了,她不会跟你!”

  我有些愤怒地吼道:“她在什么地方?我要见她!”

  老Q摇了摇头,叹息道:“本来她是我马子,但前几天被我老婆发现,把她打跑了。她带走了我二十万元钱,我也在找她,她可能跑回乡下去了,也可能到另一个城市去了!”

  我两眼血红瞪着老Q,但老Q却以为我喝多了。老Q说:“少喝点!憨包!”

  我摸了摸腰间的匕首,但没有拔出来。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我要找到她,不论她在哪儿?”

  老Q也有些动情了,表现出一种黯然神伤,说:“她是多么美丽的姑娘啊!我需要她!”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仿佛听见自己血管的爆裂声, 洪水从决堤处喷泻下来震耳欲聋,淹没了我的一切……

  从闲情酒吧出来,我旁若无人地走在大街上,好像一切对我来讲都无所谓。这时,从黑暗的巷道冒出一个人跟我撞个满怀,一个酒瓶从他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啪”碎了。那人气势凶凶冲我吼着:“你眼睛瞎啦!你赔我一瓶茅台酒,500块!”

  我闻了闻地上的碎酒瓶,没有一点酒味,就明白自己正在被敲诈,接着,从黑暗里又冒出七八个人影,铁塔般围拢来,有人向我问道:“你赔不赔钱?”

  我说:“老子给你!”

  我从腰间掏出锋利的匕首,猛地朝那人刺去……尔后我仿佛身处幽谷,从山崖上滚下来的石头砸在我的头部、肩部、胸口……仿佛乌江轰鸣的水响淹没了我的全部……而我无处躲藏……死神就为我打开一条通往地下的门,我毫无选择的逃了进去……



  我的故事结束了,但是雪儿在什么地方呢?我知道我永远无法追赶上她的脚步。或许她拿了老Q的钱回家了,正等我, 见了我,手里扬着一摞钞票,说:“憨包,我们有钱啦!我们从新开始吧!”尔后就是张罗婚嫁的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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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3-10-29 19:16 | 只看该作者
粗略地看了一遍,感觉情节比较紧凑,故事也有很强的可读性,但语言方面是否可再加锤炼?:)
3#
发表于 2003-10-29 21:10 | 只看该作者
迷失于城市,不是城市的错,物欲:((
4#
发表于 2003-10-29 22:03 | 只看该作者

大哥,你?

亚军,你是不是缺钱,只有50元,这么长,亏了吧。
5#
 楼主| 发表于 2003-10-30 15:00 | 只看该作者
谢各位砍
6#
发表于 2003-10-31 23:06 | 只看该作者

大斑竹

回复: 大哥,你?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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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由 曲斌 发表
亚军,你是不是缺钱,只有50元,这么长,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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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的是何意?若只是为了钱来中财论坛,奉劝还是另投他处!



我们自家兄弟调侃一下,大斑竹别多心。
7#
发表于 2003-11-2 14:39 | 只看该作者
文章蛮长的,看着累。不过故事可读性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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