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柳藏 于 2019-1-24 11:32 编辑
2019年1月书话评论版块提倡阅读沈从文著作。我尚未动笔,今日头条却迅速为我推送了一篇文章:《沈从文写信向张兆和坦白:自己婚内爱上她人,她的反应让他绝望!》。全文不长,大约十分钟看完。作者自称为记者某。文章图文并茂,故事引用加上作者的“合理”推测,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沈从文虽为文学大家,但婚内出轨,导致心高气傲的出身名门的才女夫人张兆和终身不原谅,凄惶老死。短短一个月时间,推送文回复达到五千七百多条,不少读者哂言,文人多风流、文学大家沈从文不过尔尔、活该等等。更有不堪入目之贬损,令有识之士愤慨。只有极少数人质疑撰文者动机,作者挖掘故去名人桃色事件,以“屌丝与女神”诸般字眼夸张渲染,故作惊人语,吸引读者。但是,事实果真如此吗?沈从文夫妻感情真是如此不堪?可信度有多少呢? 如今网络信息空前丰富,现代年轻人对智能手机的依赖程度已经到了机不离身的地步。手机超越了传统的开门七件事,早晨醒来,先点开手机浏览一遍。等车、坐电梯、走路、吃饭、看病……任何空余时间,都能看到专注于手机的低头族。一旦手机忘带,或者手机低电量,便失魂落魄,忧心仲仲,成为典型的手机候群症患者。 各类手机APP运用软件应时而生,确实给人们带来了极大方便。应此而生的碎片化阅读理论,也大行其道。碎片化阅读即利用各种零碎的闲余时间,进行快速浏览阅读。特征是信息集中,快捷,阅读时间短,通常几分钟就能完成,在最短时间获得新信息。这种理论暗合“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一样,只要愿意挤,总还是有的”的观点,零碎的阅读,总胜过没有阅读。就像缺乏锻炼的办公室职员,久于案牍,腰酸颈椎硬,起身扭身摇头,或故意不坐电梯,步行上下楼,多少动一动,总是比不动好更有助于健康吧。 有些APP软件针对这种碎片化阅读,运用信息数据归集运算和平台推广技术,根据人们的喜好推送相关信息,以达到全面攻占用户的目的。只要人们曾在网上浏览过某方面的信息,相关推荐马上纷沓而至。居家、旅游、娱乐、运动……吃喝玩乐,应有尽有。不少网友说,最夸张的是有时只是脑袋里想了某些事,相关推送也神鬼莫测的马上出现——连思想都被窥探无遗,我们还有个人隐私吗? 全民裸奔的时代!这不得不让人警惕。古人说:“众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大数据时代,更应谨记“慎独”二字。碎片化阅读“看起来很美”,实则存在诸多弊病。 碎片化信息来源可靠性低。相比传统纸媒在正式付印之前,经过了编审、校对等重重把关,几经筛篦,错漏相对较少。网络信息为了追求时效性,往往粗于审核。只要没触及政策底线,一概放行。某些小编为了网站流量,更是胡编乱造,许多陈年新闻改个日期便推送出来,张冠李戴,常识性错误更是比比皆是。从某种程度而言,碎片化阅读是谣言的中继站和放大器。 碎片化的特质注定信息是零散的,缺乏系统性。叙述往往浮于表面,注重趣味,投人们猎奇心态所好,没有更深的内涵。另一个普遍现象是,碎片化信息通常热衷于名利财色,使人肤浅。人们在海量的碎片信息中,形成了一种百晓生、万事通的错觉,其实是被媒体蒙上了眼睛,任由小编牵着鼻子走,人云亦云,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这也是民众浮躁的根源之一。 碎片化阅读的问题如要深挖,可以写成一项专题论著。本文只略作理论,核心还是回归到今日头条推送的沈从文情事一文。 沈从文与三三(张兆和)婚前的爱情故事,不论是沈从文苦苦追求、胡适助攻的情节,还是婚后的《湘西简书》,都成为了人间佳话。尤其是那句“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和张爱玲的那句“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一样,打动了多少人的心。 在相关的回忆录及传记中可以证明,沈从文在婚后与高韵秀(高青子)确实有过一段恋情。从常人视角来看,这段不轨恋情是妻子完全不能接受的,更何况是心高气傲的张家大小姐,所以,她表现出来的一系列反应,都是合乎人性,合情合理。 推送文关于以上老生常谈的引用算是正规正矩。但是,接下来的叙述便出人意料了。记者无视1948年那场针对沈从文的剧烈批判,郭沫若发表《斥反动文艺》,批判沈从文是桃红色文艺,北京大学贴出声讨大标语和壁报,口诛笔伐,直指沈从文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帮凶和帮闲”“直接作为反动统治的代言人”,导致其陷入空前孤立感的史实,将1949年沈从文因抑郁症发展为精神崩溃而自杀的原因,简单归咎于婚外情,实在是一叶障目,令人啼笑皆非——西南联大时便已彻底结束的婚外情压力,何至于十年后才爆发?在获救后,沈从文说“我要新生,在一切毁谤和侮辱打击与斗争中,得回我应得的新生”,也证明了毁谤打击才是让他精神失常的主要原因。 中国社会变革给民国过来的一代文人带来巨大冲击,政治运动如狂风暴雨,严酷无情,让他们瑟瑟发抖,担心小命朝不保夕。正是提前接受了命运的裁决,沈从文经过深痛思考,及早决定告别文学创作,投身于“花花草草、坛坛罐罐,服饰花纹”的文史研究,远离政治漩涡。与后来被迫害至死的傅雷、老舍、储安平、陈家梦等人的悲惨命运相比,沈从文即便后来也遭受抄家、批斗、下放等冲击,但最终活了下来,才有了后来拨乱反正、远赴欧美讲学的风淡云轻。 ——记者说“那段特殊时期,年近70岁的沈从文被安排打扫女厕所,对于一个文人而言,这无疑是巨大的屈辱了。”事实上完全相反,沈从文在写给妻子和亲友的信上,几次提到,打扫厕所是他最轻松而开心的事,因为不需要与人打交道,不用作检查、自我批判,所以他“每次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包括在那窄小的东堂子住处的街巷和公共厕所,习惯早起的他和张兆和,也是经常打扫得干干净净。 文中不无煽情的写道“她和他,若要真的跨过那道坎,怕是非得重来一次不可了。”“张兆和二姐张允和一次去看沈从文时,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高兴地对张允和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说完后,这个老头便吸溜吸溜地哭起来了,哭得又伤心又快乐,像一个老小孩。”“一段原本注定是最美传奇的婚姻,最后却变成了冰冷的监狱,怎不令人唏嘘长叹?!”这几句段定论性的推导,再加上沈从文临终前的最后一句“三姐,我对不起你!”描蓦了一幅高攀名门的凤凰男、移情别恋的负心汉终于得到现世报的画面,力图使读者道德高点,产生一种痉挛性的快感。 真相果真如此吗?我们不妨从现有的史料中,回溯沈从文的艰苦岁月,对他们的感情生活探个究竟。1956年沈从文到九如巷看望张家亲人,孩子们和老保姆都兴奋的喊“三姑爷来了”,他享受久违的亲情,倘若心有芥蒂,他不可能感受到张家庭院中的“一派清芬”。1966年那场袭卷全国的灾难开始,随着儿子们下放、侄女沈朝慧被遣还原,东堂子便只剩下两位老人。沈从文在给儿子虎雏的信里说到“大哥经常买了些新唱片回来……一般我和妈妈晚上听两三张”。经历多次抄家,经济拮据,“家中主要得靠妈妈那点收入了,所以生活极端简化”。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沈从文夫妇相互依靠,度日维艰。 1969年9月张兆和下放湖北咸宁,11月沈从文也被动员下干校。临行前,张允和来看望,要走的时候,沈从文突然说:“‘莫走,二姐,你看!’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的对张允和说:‘这是三姐(张兆和)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张允和说:‘我能看看吗?’沈从文把信放下来,又像给我又像不给我,把信放在胸前温了一下,并没有给她。张允和正觉得有些好笑。沈从文忽然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接着吸溜吸溜地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记者在文章中故意含糊其词,联贯前面的叙述,很容易让读者错以为是婚外情后张兆和回复他的第一封信。其实这是沈从文早年追求张兆和时,收到的第一封回信。 在湖北双溪区下放期间,沈从文居住条件极为恶劣,困于高血压重病,张兆和请假到双溪照料了丈夫十天。国庆期间探望,又住了三天。当年十一月沈从文肾结石发作,住院四十余天,均由张兆和照料。迁到丹江后,老俩口居住在一起,房间窗后靠山,十分清静,“以为几十年住处,或数这里最好。”1972年2月沈从文回京治病,张兆和陪同他,安排了他的治疗和生活后,返回丹江。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沈从文夫妻相濡以沫,犹其是张兆和担任了照料丈夫的重任,始终守护在沈从文的病床前,真不知记者所说的需要“重来”的“那道坎”,倒底在何处?或者是为了自己的臆想强加附会? ——政策回暖,沈从文夫妇先后回到北京,依旧居住在东堂子。张兆和成为了“花农”,在院子里种了二十种不同月季。两个老人也曾闹矛盾,原因却是因为沈从文热心揽事、没日没夜工作,张兆和担心身他的体会垮下来。找沈从文学习或咨询的人不断,来人了张兆和就得避到简陋的小厨房。家里一张小书桌沈从文和妻子轮流用,他写信给巴金时说:“因住处只有一张桌子,目前为我赶校那两份选集,上午三点她即起床,六点出门上街取牛奶,把桌子留给我工作。下午我睡,桌子再让她(张兆和)使用到六点,她做饭,再让我使用书桌。”在工作和生活之间,为了保障《中国古代服饰资料》工作的进行,沈从文还动员了张兆和、沈朝慧,一起连续紧张工作了三个多月。1979年,老两口相伴到上海、杭州、苏州、南京、镇江等地考察近年新出土文物。在国内短时间内大量出版沈从文的旧作时,是张兆和对照纷乱的版本一一校改印刷上的错讹,还为这些作品的重新面世仔细“把关”。一九八二年五月八日,沈从文在张兆和的陪伴下,踏上了回乡的路,回到了湘西那个小小的山城。沈从文前往欧美讲学,张兆和也始终在身边陪同。如此夫唱妇随,张兆和形影不离,照顾沈从文,难道不是典型的琴瑟相鸣? 《边城》德文译者吴素乐回忆。1983年去访问时沈从文时,发现他正坐在椅子上喘气、出汗、脸红红的。十分惊讶,问发生了什么事。“沈眯着眼睛,狡黠地用手指着他的妻子。她解释说:‘他需要运动……我就让他在室内运动。在他口袋里放一把豆子,从门口到窗户,每来回一次就放一粒在小木柜上,放完为止。’然后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每天我都多放一点豆子在他口袋中。’这时沈从文孩子般地笑起来,似乎在说:‘我早就知道你的花招了。’”此情此景,这是何等安详宁静,而又心心相印的动人场景!沈从文和张兆和的爱情,从简单的、低浅的男女欢爱之情,经过了社会动荡的冲刷和政治迫害的磨砺,渐渐淡化为柴米油盐的平凡生活。在历尽生死磨难之后,两人相互扶持,沈从文对张兆和的依靠达到了不可须臾离开的程度,精神上已经完全融为一体。记者竟然说他们的“婚姻”变成了“冰冷的监狱”,只能证明其本人不黯人世,浅陋无知。 沈从文弥留之际,对张兆和说的最后一句话“三姐,我对不起你。”有人认为是沈从文表达年轻时出轨的忏悔,这种认识是有可能,但是狭隘了。更大的可能是,沈从文知道自己生命即将结束,他无法再陪爱人走下去了。 一九九二年五月,张兆和率领全家,送沈从文回归凤凰。以八十二岁高龄,担负起了主持《沈从文全集》的编辑工作。这是她晚年的头等大事。 二〇〇二年十二月,沈从文百年诞辰之际,三十二卷全集出版。她完成了大的心愿,也安安静静地离开了人世,时间是二〇〇三年二月十六日。享年九十三岁。 二〇〇七年五月二十日,张兆和的骨灰入葬,埋在了埋沈从文地方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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