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

慕容彬

　　永生

　　文：慕容彬
    一

    二婶死于心梗。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卯时时分。二叔耷拉着脑袋进门后抬眼看了我一眼，嘴唇翕动着似要说点什么，最后终不语，继续吊着脑袋穿过堂屋直奔父亲的卧室而去。
　　不一会儿，父亲趿拉着一双毛线拖鞋、半边身子斜斜地挂着一件呢子大衣匆匆地走出来，神色看上去很是慌张。跟二叔一个表情，老父瞥了床上的我一眼后，两人钻出了矮小的房门。
　　到底发生了什么？本想着小兰会过来跟我通个气，可一想到昨晚她为了照顾我一宿没睡下多久，便不再奢求什么了。
　　下意识地摸了摸两条僵硬的大腿，才幡然醒悟过来，不久前，其实它们已经动不得分毫。勉力抻了一下还有知觉的上身，想调高身子透过玻璃窗户看看外面的情况，试了几次仍是徒劳无功，我只得选择放弃。
　　无奈地躺回床上，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只听得屋后一声沉闷的巨响传来，震得木瓦房上的瓦片响个不停，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这不是地炮的声音吗，到底是谁没了呢？
　　地炮即为“催命炮”，是人断气后必放的炮仗。三声响炮陆续响过后归于平静，小兰终于进了屋子，一边给我盖上被子一边说道：“春，我给娃们烙了鸡蛋饼，都上学去了，二婶刚刚没了，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帮忙，一哈哈（一会儿）给你送吃的来。”
　　看着小兰走出去的身影，我心里跟猫抓似的，恨不得跳下床来。二婶五十不到，那么壮实健硕的女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疑就是晴天霹雳，母亲走得早，虽然我也是近四十的人，可自从生了病，父亲又是个不管事的闲老头，除了妻子小兰之外，都是二婶在里外帮衬着照顾我这个命悬一线的活死人！既然医院都下了判决书，本想着早些去闫老二那里报到，也好解放这两个可怜的女人，哪想二婶竟然先我而去。
　　躺在床上，心情很复杂。病入膏肓，两条腿已经失去了知觉，身体的各项机能也开始渐渐衰竭，现在二婶没了，竟然连磕个头的力气也没有！

    二

    听闻二婶死讯赶来的小海是我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兄弟，他和我之间，可以说是穿同一条开裆裤长大的那种情谊，是他将我抱上轮椅推到二婶家堂屋，看到了二婶最后一面。
　　二婶也算是落个好死，最起码她死在了自家屋子里而非外面，大早起来，当二叔发现的时候，二婶的身体已经冰凉了。按照本地风俗，是可以在家里操办丧事的，而且，那是她一手修建起来的大房子。
　　当我看到她的时候，家里人已经将她装进了漆黑的棺材，她静静地躺在里面，身子被白纸里层层叠叠地包裹着，只留出头部和脸部，从她的遗容看来很安详。此时，她那满脸被岁月刻下的雀斑已经完全看不见，皱纹好像也舒展了许多，恢复到了刚嫁给二叔时的肤白貌美，还别说，死得真好看。当然，毕竟念过高中，我知道这是人死后血液停止流动后的缘故。
　　坐在轮椅上，看着二婶躺在狭窄的棺材里，或许是近段时间想得太多的原因，我竟然设身处地地想着要是自己躺进去将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三尺薄棺，可以装下任何人，不关你是达官显贵还是市井小民，一概没收！
　　想到二婶这么健康都能死，都能丢下她那两个还没有成家立业的儿子，能丢下那连饭也不会做的二叔，能舍弃辛苦一辈子才挣下的大房子，再想到自己，顿时释然了许多。当然，我不得不承认这种攀比实在是不应该，因为我除了给家里留下一屁股治病欠下的债，什么也没给小兰和两个小崽子留下！
　　远亲不如近邻，忙活了一早上，大家伙总算是将二婶装棺，灵堂也布置得妥妥当当。临近中午，二叔的老后家（贵州这边对娘家人的称法）终于赶到。
　　丧事办得很热闹，这一切归功于二叔有个家大业大还门庭兴旺的老后家。从第二天法事开始，不管是吃喝还是排场，都被二叔的老后家安排得妥妥当当。
　　二叔一辈子跟父亲一般无二，都是男人中的软骨头，这其中自然免不了被奚落几句，也正是人多嘴杂的缘故，这些话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姐真是白忙活一辈子，到头来好容易挣了栋房子，还没住上几天就没了。倒是那懒得拉牛屎的王二华，白捡了便宜。”
　　说话的是刘富贵，二婶的二弟。据说在某煤矿上当老板，腰包比周围团转任何人的都鼓，财大气粗用来形容他一点也不为过。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居然敢在曾经的黑帮头子我的面前说这种话！不过好像他好像也没必要怕我了，因为我也是一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迟暮狗熊，说不定，今后当他路过我坟前，还会朝着坟头撒泡尿亦或是啐两口也说不准。
　　“可不是嘛，大姐这辈子就是白帮他王家奔账（还债），要我说，当初爹妈也真是瞎了眼了，竟然将大姐嫁给这样的破落户！”

    三

    回应的是刘家老三，二婶的三弟。钱倒是挣得不多，可人家有权，在镇上当书记，论级别也算个十几品，发点牢骚耍耍官威其实情理之中的事，不骂人就算是好的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拿到医院判决书那会儿还是比较泰然的，可时间越久，尤其是在双脚慢慢失去动力，躺在床上起不来之后，之前做英雄时的豪气干云也渐渐被消磨殆尽。身体好的时候，，谁要是敢在王府门上说这样的话，别说是什么达官贵人，更别说什么暴发户，撞老子手上就是刀背伺候！可现在呢，人之将死，何不看开一些，临了也不至于落个一世骂名。
　　“小海，推我出去一下。”
　　毕竟是最好的兄弟，小海知道我听不得这种话。不过说真的，要是身体还好好的，真不知道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动手打人？
　　灵堂外面很热闹，有打麻将的，划拳喝酒的、听唢呐二胡的……，我最喜欢的是听孝歌，身体好的时候，每逢村里有人离世，我都会静静地坐在灵堂旁边，听着村里几个老家伙扯着嗓子唱缅怀故人的孝歌，虽然都是些陈词滥调，却也唱尽人间百态，悲欢离合。这种活之前都是老一辈在做，随着社会的进步，唱孝歌的人越来越少，老的逐渐带着他们的孝歌走了，年轻的又不爱学，这门艺术失传好像是一种必然，令人扼腕。
　　一老者唱：“一进门来把头抬，孝家有口好棺材。金邦银底玉石盖，滚龙杠子两边排。前朱雀来右玄武，不出文官出秀才。”
　　另一老者合：“来到孝家把头低，孝家有块好屋基。艳阳高照兴隆地，依山傍水日落西，亡人一生求富贵，两眼一闭命归阴。”
　　听着这些耳熟能详的道贺孝家的歌词，我想着，也不知道棺材里的二婶能否听得到？
　　七天的水陆道场，乡邻们忙得不可开交。哀乐阵阵，道士们诵经祈福，艺人们敲锣打鼓，客人们猜拳行令……，这是丧事的样子，我切实地体会着。
　　小海一直陪着我，端屎倒尿，照顾得无微不至。多年的兄弟，我不知道这份情该怎么回报，又或许说，这辈子都没有这个机会了。当然，如果有来生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晚上，小兰在帮忙之余忙里抽闲过来看我这个活死人，两个小崽子也跟过来了，大崽子手里还拿着没做完的作业，老大念四年级，遇到难题的时候小兰念书少是解决不了的，大多时候都会过来问我。
　　想着即将在奈河桥上撵上二婶的脚步，我有些怅惘，也有些迷茫和悲伤，是以根本没心思看小崽子的题目，还扔过去一句：“小东西，老子教不了你多久了，要学会自己思考问题！”
　　声音有点大，且还带着些情绪，小崽子倒还好一脸镇定，小兰竟然先被吓哭了。
　　“发什么神经呢，死就死，了不起是吧？也不想想之（这）辈子你都为之个家做什么？”
　　小海的声音比我的更大，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从小就唯唯喏喏的家伙，没结婚前听父母的，结了婚之后听老婆的，而今竟然敢这么大声对我说话！
　　唉，这个兔崽子！不过他说的真的很有道理！是呀，我为这个家做过什么呢，每次在外面一呆就是十天半个月，除了喝酒打架和赌博，好像还真没做过什么。
　　说实话，没生病之前我是挺讨厌小兰的，人长得比一根老玉米棒子还普通，除了每天弯着腰在地里挖呀刨呀的，她哪懂得什么叫做浪漫，哪明白什么叫做情调？和这样的女人生活，除了传宗接代，我的生活和她好像根本就搭不上边！比起那些闻着香、抱着软的颜如玉们，她真的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女，晚上背对着都能闻得到泥巴和猪食味道的“锅边转”。

    四

    受到小海的呵斥，我开始沉默，因为我的确无言反驳。明明感觉是流出眼泪的，却没掉下来，原来竟是因为久病的缘故，眼眶已经深邃得可以盛下所有的泪水。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从拿到病危通知书的开始，还是我的这个可怜的“锅边转”一直陪着我照顾我直到如今。
　　还有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小崽子！他们还很小，小得可怜。也就是在病卧牙床的这段时间，小崽子们成长的速度快得惊人。大崽子说了，“爸爸，二姨说了，以后要好好听妈妈的话，努力学习，做一个有用的人，以后你就是家里最大的男人，顶梁柱，知道吗？”
　　听着大崽子转述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我知道他听得懂其中意思。说给我听，也许是想让我坚强地活下去。当然，这也只是猜想，因为他才十岁。
　　抬了抬还有些力气的手，我想抱抱小兰和我的两个小崽子，这双手抱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有时候我就痴心妄想：时间，慢些可好？
　　两个小崽子总算是明白了我的意图，他们颤颤地看了他们的母亲小兰一眼，显得有些拘谨。这是我许久以后第一次发出这样的请求，或许是太陌生了的缘故吧，我如是想着。
　　小兰拉着两个小崽子的小手，她率先轻轻地趴在我的胸口，继而拉起我软弱无力的手放到了她厚实的腰上。当着屋子里那么多人，竟然一点害羞的意思也没有，说真的，若是平时，我真想骂她。
　　那一晚，我是真的感到很幸福，癌细胞是个什么鬼我也不知道，我只感觉那晚它们是远离我的。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能活下去。
　　在二婶出殡前的几天里，我一点也不感觉疼痛，小兰虽然每天晚上熬夜，脸色却没那么难看，甚至还有些许结婚当晚的娇羞模样。两个小崽子也变得自觉起来，只要看到我的手轻抬，就会主动地扑到我的怀里来。
　　一幕幕往事其实也是我在近段时间，躺在病床上一点点拾起来的，生病前的日子，诸多事太繁太杂，没时间想。
　　二婶下葬后的第二天，小海过来跟我道别，他问我：“春，你相信奇迹吗？相信的话就要好好活下去！”
　　我当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奇迹这东西真的很奇迹，像我这样的绝症病人，上有白发老父亲下有娇妻和嗷嗷待哺的稚儿，按理说奇迹就应该发生在我这种人的身上，不是吗？可是我也明白，有另外一种说法叫做“因果循环”，也许，像我这样的人，本就不应该享有奇迹！
　　……
　　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留下来陪你，度过每个春夏秋冬，你要相信我，再不用多久，我要你和我今生一起度过……
　　抬龙杠最前端一个年轻小伙子，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周华健的一首《其实不想走》，这是我身前最不想听到的歌曲，现在听来却是那般的伤感，其实说实话，如果不死的话，就算得不到永生，还真想与小兰和两个小崽子多走一段的，哪怕是十年，亦或是八年，再不济也多停留个三年五载的。
　　一路走来，妻扶棺痛泣，声啧啧然。这一点我不怪她，谁家死了个人，不都得有个把人哭丧吗？大崽子披麻戴孝端着我的灵牌走在最前面，小崽子紧随其后，大小两崽子一脸镇定都没哭，这点倒跟我年轻时很相像，很让人欣慰。
　　二婶的坟上已经长满了茂盛的青草，我的位置就在她的旁边，壬山癸向，自南而北，太阳从轿子山那边升起来的时候，正好照在我们俩各自的坟头上。若是在以前，我真的很讨厌这种居住环境，因为二婶是个勤劳的女人，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个起得比鸡早的聒噪女人总会扯着嗓子喊二叔起床：“王二华，太阳都嗮屁股了，该进地咯……”
　　我想，二婶应该也会这么叫我起床的。

慕容彬

看了小白版主的《死亡叙述》，一时兴起草就一篇《永生》，老师们多多指教，学生上茶！

徐得荣

地炮即为“催命炮”，是人断气后必放的炮仗。

非常棒的一篇小说佳作，为老弟点赞。

慕容彬

徐得荣 发表于 2019-4-18 11:05
地炮即为“催命炮”，是人断气后必放的炮仗。

非常棒的一篇小说佳作，为老弟点赞。

谢谢老哥前来赏读，敬茶问好，多提建议！

童心是

总体感觉非常棒的一篇小说佳作，为老弟点赞。

慕容彬

童心是 发表于 2019-4-19 06:07
总体感觉非常棒的一篇小说佳作，为老弟点赞。

谢谢童老师点赞，敬茶问安！

守望天使

欣赏老师佳作，学习了。

王传刚

好，好，赞一个。

香薰古琴

这篇小说今天才来读，问好慕容彬老师！
一个病弱膏肓、对人生充满厌倦和无奈的绝症患者，突然听倒原本健硕的二婶去世的噩耗，亲眼目睹了丧事的热闹，众人的冷漠，他设身处地假想了那将会是未来的自己。主人公母亲早逝，父亲不管事，孩子年幼，妻子只懂得劳作。二婶的死使他重新审视了身边的人和事，他发现原来讨厌的妻子很可爱，年幼的孩子在自己患病期间渐渐成长，友情亲情，命悬一线的他才发现自己原本很幸福，癌细胞那一刻好像远离了自己。他想好好活着。
作品撼动人心，我们平常而琐碎的生活，只有快要失去的时候发知道它的美。珍惜生命，好好生活。全文语言流畅，主题深刻，阐释生活的真谛。

慕容彬

守望天使 发表于 2019-4-19 09:40
欣赏老师佳作，学习了。

谢谢天使来读，喝杯香飘飘！

慕容彬

王传刚 发表于 2019-4-19 10:05
好，好，赞一个。

谢谢老师点赞加分，多提意见，上茶！

慕容彬

王传刚 发表于 2019-4-19 10:05
好，好，赞一个。

谢谢老师点赞，上茶，请多提意见！

慕容彬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9-4-19 10:13
这篇小说今天才来读，问好慕容彬老师！
一个病弱膏肓、对人生充满厌倦和无奈的绝症患者，突然听倒原本健硕 ...

谢谢版主精彩点评，多多指教！

千幻烟

啥也木说了，点赞提读！

童心是

欣赏朋友佳作~~赞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