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病

香薰古琴

　　我病了。病得不轻。

　　最痛苦的是失眠，脑袋里像装着响沙和灵石，它们不停地发出破碎的声音，使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常常锁了门才发现手机放在茶几上，而一旦回家我记不起钥匙究竟是插在钥匙孔还是放在卫生间的洗手台上。这种情形已经维持了很长时间，导致我胃口下跌，看见红烧肉就想吐。

　　我的上司是个单身的女人。她涂着血红的唇膏，纹着剑一样的凶相眉，用蓝色的四角很锋利的文件夹敲打我的脑袋。因为我趴在办公桌上，枕着一堆未完成的工作入睡了。那是她的认为，我要能睡着我愿意叫她奶奶。

　　我必须要去看病了，医院就在康复路。每次从那里路过，我都不屑看那些进进出出、被人搀扶着的对象。他们像打断了脊梁或者双腿的人，浑身都冒着衰弱的气息。

　　但是我必须去那里，和那些断了脊梁和双腿，浑身冒着死亡之气息的人共进共处。

　　我这几年倒霉透了。我的妻子，比我的上司漂亮百倍的妻子，她患了一种病叫坐骨神经痛，坐着像个好人，但是什么都不能干，牵引、针刺、药物都不管用。每天的每天，我家里的音乐就是她的呻吟。我的儿子，那个小子非常淘气，他在上课的时候用夹子夹女生的头发，在粉笔盒里装了两只蝎子，用脚踹坏了楼道里的消防设施……这样的结果导致他一次次被校方勒令择校。就在上周，我又接到他所在的学校的通知。他已经无校可择了。

　　还有更烦心的事。我居住在前面是广场、楼下是超市的小区里。这是个繁华的闹市区，每天在我下班回到家，身心疲惫，倦意朦胧，楼下的超市的音响海浪一样，一波一波的播报，像要把楼掀翻。而广场的音乐泉，在超市歇业后以更加疯狂的姿态震得我家玻璃都换了三次。

　　我想自杀。白天心烦，夜里失眠。

　　昨晚一分钟没睡，一步一步挪到众生医院。我要看病。

　　穿着白大褂坐在转椅里的医生是个中年人，他戴着眼镜，身体略胖。我注意到他的左眉有一块白斑。他的脖子挂着听诊器，正在给一个患者开药方。在我的身后还有很长的队伍，他们和我一样等着看形形色色的病。

　　“你哪里不舒服？”他盯着我的眼睛，就像一只猫盯着吓僵了的老鼠。下一步就是用爪子玩弄半天，一口吞了。

　　我最烦这样的问题。我已经在遭受这样的痛苦，脑子发涨像泡过的黄豆，走路像注射过病毒。明明瞌睡得要死，脑袋却在枕头上滚来滚去，明明大脑处于混沌，眼睛却瞪得贼圆。现在可恶的医生让我把这种痛苦从头过一遍，并且用语言转述给他。还不如让我死掉。

　　“那你一定承受了很大压力。想过什么能让你放松吗？”医生听完我的叙述，直逼着我。

　　废话！能使我放松的办法还用问吗？我酗酒、打牌、摔东西。这些都没有使我放松，反而加剧了我的疾病。我的妻子因为我终日醺酒，简直要回娘家了。我的儿子因为我摔东西死活不肯回家。还有什么能使我放松？

　　我歪在椅子上，靠着墙，脸色蜡黄，精神面貌就像冰雹打过的庄稼，枝叶乱散，一败涂地。

　　“你有什么不如意吗？”

　　“我的妻子生病了，她的坐骨神经痛。我的儿子没有学校可以接受了，他要中止读书了，前程他妈的全毁了。我的工作太累了，每天做很多报表。而我回家，他妈的楼下的超市，广场的音乐都快烦死我了……”我急不可耐地描述着，把这些愤怒诬陷夸大地投射给他。这个可恶的专门揭开别人伤疤仔细瞧瞧的医生。

　　那个家伙沉默了，关闭了咄咄逼人的眼神，把头埋在雪白的领子里。他的双手不再抓着听诊器，企图放在每个被疾病折磨的死去活来的患者的胸口，现在它们垂下来，耷拉在椅子边。诊室里一片死寂，像阴间的走廊。外面的患者愤怒了，他们把脑袋堆积在门口，吵吵嚷嚷，恨不得冲进来，把这个一言不发的医生拎出去。

　　“二十五岁那年，我的恋人离开我去了国外。我到现在都没有找到爱我的女人。我都不知道这一辈子我还会不会有孩子……”他低着头，两只胳膊被提起来，摆在桌子上。

　　“我拼命地挣钱就是为了能在哪怕边缘的郊区买一套小平米的房子。可是，我得没日没夜地工作，半夜常常有病人敲门，一大早就得查房……最糟糕的是，”这个文质彬彬的戴着眼镜的医生突然站起来，猛地把转椅推了一把，他一拳砸在桌子上，一只碳素笔蹦起，掉在桌子底下。而那个转椅早换了方向，靠背朝着我们。“我又患了可怕的白癜风……”

　　医生老虎一样地嘶吼，他转过头，揪着自己的衣领，我看见他的耳朵后面都脖颈处一层一层的棉絮一样的白班。

　　我拨开人群，那些挤在门口的人都傻了一样瞪着眼睛不知所措。这地方太窒息，我需要浮在水面透透气。

　　深秋的树叶已经泛黄，阳光照在上面像镶了一圈金边。花坛里两只青鸟猛地从草丛中飞起，一对情侣惊得紧紧抱在一起。我想起来童年时做过的梦，它是那么的记忆犹新。

　　我发现自己的病突然好了。

莹莹子期

老大偷偷就发文了，一口气读完了，这种颓废的口气缓慢写下来给人更深刻的印象，且文笔老道，还有这语调有杜拉斯或者奥兹似曾相识的腔调？待我想想。

草舍煮字

焦虑症的心理疗法，比比谁更惨。

香薰古琴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10-10 17:14
焦虑症的心理疗法，比比谁更惨。

医院就是治病的地方，不管啥招，病好了就是真理。主人公病好了。

香薰古琴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9-10-10 16:07
老大偷偷就发文了，一口气读完了，这种颓废的口气缓慢写下来给人更深刻的印象，且文笔老道，还有这语调有杜 ...

我刚才敲锣打鼓了。亲，你不要猜谁的味道，全是老陈醋的味道。

徐得荣

我想，这是医生在运用以毒攻毒的招数吧？不是真“疯”了。

孙姜

这个医生，高，实在是高
琴版的小说，总是构思奇妙

鴳雀

没有比这帖更值得回帖的帖子了。
你是说，当知道别人也犯着同样的病的时候，你的病便不治自愈。
整篇小说字里行间都是浓浓的外国人味道。与其说香薰古琴，不如说奶酪涂面包。

重庆霜儿

这篇小说劲道，不管主题如何，这个心理撕裂得够有力度。现代人的焦虑，在文本中尽现。学习！

香薰古琴

徐得荣 发表于 2019-10-10 18:43
我想，这是医生在运用以毒攻毒的招数吧？不是真“疯”了。

谢谢老师的及时关注，真疯了假疯了，读者说了算。

香薰古琴

孙姜 发表于 2019-10-10 19:38
这个医生，高，实在是高
琴版的小说，总是构思奇妙

谢谢孙姜围观，你快快来一个，

香薰古琴

鴳雀 发表于 2019-10-11 09:49
没有比这帖更值得回帖的帖子了。
你是说，当知道别人也犯着同样的病的时候，你的病便不治自愈。
整篇小说 ...

怎么会有外国人的味道？我也纳闷了

鴳雀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9-10-11 10:28
怎么会有外国人的味道？我也纳闷了

口气像翻译的外国小说呗。                                    

香薰古琴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10-11 10:02
这篇小说劲道，不管主题如何，这个心理撕裂得够有力度。现代人的焦虑，在文本中尽现。学习！

谢谢霜儿板板高评。谢谢你看懂了

香薰古琴

鴳雀 发表于 2019-10-11 10:31
口气像翻译的外国小说呗。

哈哈，哪一句不像中国话啊？亲，外国人说的是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