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镜像里的幽微天光（合评版）——评李师江小说集《六...

远牵

　
　　不久前，一则新闻霸屏热搜——韩国警方通过DNA技术终于锁定了韩国电影《杀人回忆》的凶手原型，至此几十年未破的悬案终于尘埃落定。作为一起新闻事件，这一迟到的消息自然是大快人心，然而，谁到知道，真正让案件广为人知，并产生持续性话题效应的，还是电影本身。这既是艺术的魅力与魔力。艺术与新闻不同，新闻在意的是事件，而艺术的关注的人心与人性。着眼点的不同，注定了艺术要在新闻事件止步的地方起步。这也正是文学艺术独特存在价值的重要体现。从这个意义上将，一本小说，或是一部电影，要比一则新闻消息更能告慰那些已经失去的亡灵。

　　此时我的案头就放着一本写满了凶手“杀人回忆”的小说。四个短篇都从当下社会热点事件中截取切入，在引发读者共鸣的同时，将人物隐藏着的一些不便言说的具有羞耻感的潜意识进行了纵深的大胆挖掘，并以此为线索直抵人物生死，这也是作者李师江这个“追凶也者”区别于一般类型小说作家的显著标识。类型小说中的悬疑题材从不乏忠实的读者看客，同时也是影视改编的热门。和众多的悬疑小说相比，李师江的小说集《六个凶手》显得如此与众不同。乍看名字，这似乎不是李师江一贯讲究的小说命名规则，但这貌似"简单粗暴"的"凶手"系列恰成了一个个耐人咀嚼的"梗″，你只有在这部小说集读完回味时，方可领会其内在脉络与实质名归，——原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也许不少人是冲着《白夜行》来看李师江的这部小说集的，但二者的根本不同在于，前者是"天空没有太阳，总是黑夜"，而李师江的这几个短篇，是在洞察善恶之上捕捉到的一缕世情人性的天光。更何况，这四个短篇小说从立意支点，人物场景，叙事逻辑，社会层次几方面都各自独立，它是以中规中矩的《中国结》开头，按《元凶》《两个凶手》《六个凶手》的数目级差序列将这些悬疑故事的包裹一个个悉数抖罗抛出，尤其最后一个故事作为主打压轴，更是将人物命运在辗转腾挪中的离奇走向演绎到了极致，这四个各自独立的小说各自出彩，让这个使人疑窦丛生又脑洞大开的小说集子犹如经过不同力道打磨的一串圆润有型的珍珠，每一颗的光芒都奇异眩目不可遮蔽。

　　《中国结》模拟中国结的编制原理，利用线头并进、分针勾连、耳翼延展等组合技法，将一个有关“爱与恨”的情感故事讲述的别开生面，摇曳生姿，其中既有对人性善恶与精神隐秘的精密测绘，亦有对小说语言本身多义性与可能性的深度勘探。知识女性兰一梅遭受无业游民的强奸，阶层间的隔膜在断裂中更趋强韧，唯一能撕剥开的关键词是"强奸快感″，对这个词的解读很容易陷入庸俗化意淫，但这丝毫不能改变女性作为生存弱势被侵害进而被社会舆论鄙薄践踏的客观事实。而"中国结"以诸岱山这样"中国式丈夫心结"的解读方式作为小说的逻辑支点，这种根深蒂固的潜意识与相爱相杀的爱情一经缠斗，于阴差阳错中的人世纠结中即构成一桩原罪。

　　如果要问身体被强奸与意志被强奸哪个更为惨痛?《元凶》早己做出了回答。作为一个成功转型的商人，一个环保主义斗士，林森以完美的人生赢家面目示人，他在经历一场劫难之后起死回生，而在排查元凶的若干谜团中，在多个疑似元凶悉数登场后，却导出元凶就是被害者本人的这样奇特局设。在这个高智商高情商并举的案件里，友情与爱情被人性之恶侵蚀得面目全非，现代人的典型病症却毕露现形，我们看到了林森的自由意识中难以克服的恐惧症，于丽川的失语症，周亮的毒瘾症，米鹿鹿的泛爱症，于龙川的自大症，甚至包括微表情专家金桐的冷淡症，要一个个激活这些人物众生相，它需要的不光是广角与微距完美结合的码字技术，还需要深刻锐利的社会洞见与情理兼具的诊治意见，当李师江让林森以一剂铊盐将对其有过命之交爱恨参半的周亮在无奈挣扎中决绝下毒，不正是他深层恐惧全面爆发的一种终极防卫?而当他举起双手指证了自己，这看似妥协的背后却恰恰意味着真正自我意识的强大回归——他已经跨越了恐惧的深渊，同时也救赎了自己。这个让人大吃一惊的"本我元凶"，堪称是李师江最深邃同时也是最深情的不可思议之作。

　　《两个凶手》的构思亦不入俗套的窠臼。跑路躲债的苏贵媚与孪生姐姐苏贵妃因矛盾争执引发了断崖落海的悲剧，她们天壤之别的人生从此发生彻底置换，"两个凶手"正是基于这样一个悖论:人们都认为是高位强势的姐姐苏贵妃杀害了苏贵媚，殊不知是处在惊弓之鸟状态下的苏贵媚失手杀害了圣母范儿的苏贵妃，在错位颠倒的亲情戏份里，在一边是罪一边是爱的二元对立里，在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良知困境里，是孩子纯净无邪的眼神让苏贵媚幡然悔醒得到了最后解脱。李师江能在苏贵媚这样一个混沌分裂的替身人物身上捕捉到善良那稍纵即逝的一缕天光，只能理解为是他神来之笔的灵光乍现与水到渠成。

　　小说《六个凶手》虽与东野圭吾的《白夜行》有异曲同工的妙处，但他更有自己的原创核心与书写野心。从"讨小海"发生的真实事件的写作缘起，到男人面对女友被轮奸该舍身拼命还是该委曲求全的两难选择，再到一个女人不得不与多年前糟蹋自己的男人同床共枕、在蒙垢忍辱中的压抑宿命，李师江用绵密奇特的情节勾勒了一出当下世情的拍案惊奇，但旋即又接驳到了一连串杀人案件的生死现场，人物身份的大反转，明暗虚实的小玄机，易容伪装隐姓埋名的灰色人生，体面生存与忍让底线的冲撞反戈，被害加害与施害的多米诺怪圈，这些在李师江以上下两篇分述的故事架构里成为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紧张元素，善与恶在这里不仅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更可悲的还在于蒙昧混沌中以善行恶的那些情安理得的世道人心，在于人们还会以义正辞严的道德绑架不自觉地成为加害他人的帮凶而毫无原罪意识，从这样的悲情故事里，折射出来的是文学复杂表象下的悲悯关怀，以及在冲突险绝的死亡追踪中突出重围后蓦然回首才能发掘到的人性最幽暗处的微渺亮光。

　　在《六个凶手》这本小说集中，除了对情感命题的探讨以外，作者还将笔触伸向了小说的语言和叙事本身。每每读到李师江的小说，时常不自觉地发出感慨：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叙事鬼才”。说句玩笑话，倘若要在70后作家中评选谁是最会“编”故事的人，不论评委会由哪些专家组成，我想，李师江都能进入候选名单。需要解释的是，“编”故事与讲故事不同，两者互有交叉，但后者侧重于本雅明意义上的及物性经验叙事，其旨归在于，以真实性为基底，为读者营造一种代入感极强的的可读性故事；而前者更多是从罗兰•巴特的“文本编织”理论中延伸出的，去中心化、反本质论的开放式符号游戏。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在各色人等的讲述中，故事情节既相互联系又相互拆解，既相互补充又相互矛盾，以至读者就像小说中的侦探队长李安全一样，时而怀疑凶手是诸岱宗，时而又认为兰一梅的行凶动机更加充分。这种感受很大程度上与作者的文本意识有关。以《中国结》为例。为了呈现案件的“乱麻”属性，作者先是在诸岱宗行为上制造嫌疑，然后又将侦探的目光转移到兰一梅身上，就在大家将要坐实兰一梅是凶手时，又毫无征兆地提供新的证据，将诸岱宗重新列入嫌疑犯名单，直到最后，也没有给出确切答案。因为“他（诸岱宗）现在是个植物人。所有真相，都在等待他醒来”。我们不禁要问，即便诸岱宗能够醒来，他所指认的凶手又能有多少的可信度呢？由此可见，作者压根对于事实真相，并不抱有任何幻想和执念。或许正如刑侦队长李安全所说，诸岱宗与兰一梅的情感并未在离婚之后淡忘或消失，相反，是更加炽热，只是方式放生了变化。也许由爱转恨，原来有多爱，后来就有多恨。关于爱恨，本就是一团乱麻，永无真相可言，拆解到最后也不过空空如也。这不禁让我们再次想起罗兰•巴特的“剥洋葱理论”。真相仿佛是一颗洋葱，层层剥开，似乎接近它了，最后却一无所获。从这个意义上讲，李师江的“凶手系列”无疑还具备鲜明的解构主义的特征，小说文本不再是一个具有中心或本质的封闭结构，而成为一种具有无穷无尽的多样性和多重意义的符号游戏。

　　对社会热点与舆情走向的反刍与重编，显示了李师江作为一位小说家驾驭素材的高段位而不仅仅只是模仿秀。这样的故事情境己足够酣畅淋漓，但李师江在表达上仍选择了有所保留，一方面他笃信"关于爱恨，永无真相"，另一方面，他围绕"一个人要藏有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而乐于在同读者巧妙的周旋中达成某种心照不宣的会意，当作者的表达与读者的领会二者之间暗合了心灵的契约与共识的秘密，这样的阅读快感无疑也给作者带来极大的写作享受，所以这样的写作也是有情怀并显智性的;而李师江笔下临摹出来的充满海岛风情的神秘现场，以及在时代图像要素的鲜活提取，这些都使李师江小说所体现出来的那些独特好看，成为“继王朔之后最具叙事魅力的小说怪才”的一个重要辨识——更奇怪的是，李师江还经常会把自己作为小说人物参与到情节发展中去，这样的李师江身上也就具有了扑朔迷离的重影效果，这种"虚与尾蛇"的作家个性化的自我人设更让读者欲罢不能，半信半疑，到底是亮点还是槽点，还有待李师江本人用时间积累的更多的作品来求证。

　　对于这个，李师江的原则态度是，"要更小心地收敛起自己的聪明,把一些判断力留给读者,让自己保持一种相对拙笨一些的东西,不要太显山露水了"。而当他在文字中点起人间烟火，把他感知到的生活深意在抽丝剥茧小说文字中传递出来，作为怪才作家的李师江，是不是也因此使他的悬疑迷局更添一层高蹈远翥的况味呢?我们拭目并期待着。
（ 3789字）

远牵

原题为《“六个凶手”的杀人回忆，或世情镜像里的幽微天光》，题目与改动处为河北青年评论家赵振杰的意见，可与原版对照，见增色不少~

冷晰子

看来远版对这部小说爱之深切。

云馨

李师江的小说《六个凶手》没有读过，先在远版这里温习一下，回头将那小说寻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