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丰乳肥臀》再版时,友人建议换个书名。莫言说《丰乳肥臀》是献给天下母亲的,这个名字也不会吓着大家。
我想,没有丰乳肥臀,安得儿女千万?我的母亲也是丰乳肥臀。
五岁是有记忆的。亭子间的早晨,很明亮。我在方桌上折纸。母亲倚在门框旁,两手在围裙上擦搓,看着我。母亲刚从厨房来,收拾完早饭碗筷。明亮的光线投在母亲的脸上,母亲的脸很明媚,弯的眉,黑的眸。围裙系在腰上,勒出丰乳肥臀。她看到儿子在安静的玩,一脸笑容。这是定格在记忆中永远不会泛黄的照片:明亮的亭子间,明媚的母亲,五斗橱上安静的三五牌台钟。
六十年代初是饥饿的,我记忆中没有挨过饿,后来知道母亲是饥饿的。五七年父亲被打成右派去农村改造了。母亲独自要养育三个孩子。她要让三个孩子吃饱,还要省出一些粮食,炒个面粉,做个豆瓣酱接济在农村的父亲。我知道母亲会哭的,我悄悄地躲在衣服架后看到过母亲在五斗橱边上偷偷哭。后来知道,母亲为月底开不出火窗就是没米下锅想不出法子而急哭的。母亲常对我说的一句话:你要争气啊!后来知道母亲的省略句,母亲再苦再累熬得就是儿子要有出息。这点,没法向母亲交待,退休了,都没混上个副总理。不过,现在有个新说辞,八十岁还能自己解决自己吃喝拉撒也算有出息啦,这点,我争取下。
母亲对孩子的爱具体而实在。先是吃饱穿暖,再想法吃好穿漂亮。如果物资有限,母亲只能苦自己。有一年毛主席生日,益民食品四厂的食堂给了职工丰盛的午餐。母亲下班带回一块爆鱼,一块走油肉,一只荷包蛋,让三个孩子每人选一样。她的午餐就是白饭。孩子是不管家境的,看见外面好吃的要好看的也要。文革期间流行士林蓝细纹布长裤,库管里要露出一截红球裤脚,上身紧身军袄,脚蹬松紧鞋。母亲看出我的眼神。将一块龙头细布被里染成士林蓝做了长裤,将一条卫生裤接一段红裤管穿里面。自纳松紧鞋。最难做紧身绵衣,我看到别人穿的都是买现成的。紧身绵衣要在绵花上缝条,这个母亲从来没做过,硬生生别断几根缝纫针,母亲还是做成了。我全副武装,兮格格上学去。母亲少有的享受是听越剧。母亲不叫越剧,叫绍兴戏。母亲爱听袁雪芬唱:啊呀祥林啊,我从小到你家里来......
母亲与大多数同代母亲相似,读书不多智慧不少。她是宁波人,她叫她母亲我的外婆阿姆,我们也叫她阿姆。母亲在做女儿时是快乐的。她聪慧、勤劳、乖巧,讨人喜欢。她会编凉帽,酿酒,做女红。她到当时的剩女年纪才嫁到上海为人妻母。我还跟母亲学过锈花,那只精巧的绣花绷箍,一圈天地百花盛开。由此喜欢上剪纸,参加少年宫剪纸班,母亲为此隔三差五要喊我起床去上那个班。我小时候画图最好,作文最差。母亲教育没有系统,看到啥说啥。看到我无所事事就说,羊癫疯也要学三分;看到我一会画图,一会吹笛,一会读小说,就说光看闲书,猪头肉三不精。我在逆反的年纪常要顶一句:俗气,一日到夜三顿饭。母亲就说,长大了,你会明白不俗气没饭吃。我在十岁多一点的时候就知道不俗气。在窗明几净的斗室里捧一本书,读“双铃马蹄表”。女角偎在男角怀里说:我怕我怕,你看你看,那朵云多像羔羊,那朵云好比恶狼,恶狼要吃羔羊,便已知寓意。我今天彻彻底底明白,俗气是民生的根本。所以心甘情愿的煮饭烧菜,且烧得好吃,烧一桌酒宴都不成问题。如开餐馆必是个私人订制的私房菜。我父母是民主的典范,我不懂挨打被骂的滋味。这个身教结果是我不会高声对妻与子嚷嚷,不懂家暴。看到家暴这方面报道,我以为是畜生学人过家家。
母亲过了耄耋之年,不麻烦我们,自己住进护理院。人人都能享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待遇。一间房六张床,五个躺着吃喝拉撒,母亲坚持天天起床,坚持自己事情自己做。母亲饮食习惯到死也不改,宁波人喜欢贼骨铁硬,说话贼骨铁硬,吃的也要贼骨铁硬。母亲吃不惯护理院的饭菜。母亲牙齿落光还是不愿喝粥,吃糊。母亲说要吃干饭,靠牙床挪动也要吃白斩鸡。母亲住在枫泾护理院的日子,我隔三差五要去送吃的。后来一想,母亲提出要吃的,都是她小时候吃的东西,咸鲞鱼,目鱼蛋,猪油汤团,豆瓣夜开花羹...这个我会买会烧,一点不犯难。还给她准备mp3光放袁雪芬、戚雅仙、傅全香、尹桂芳的绍兴戏。我拿着以前的黑白照片和现在的彩色照片对母亲说:阿姆,还是黑白好看。母亲笑笑,嘴是瘪的。“寿头,当然喽,现在老了,都干瘪了。”
遗憾没有母亲倚在门框旁围裙一勒丰乳肥臀的形象照,但我看到那个绣花的绷箍,就如见到鲜活的母亲,还是丰乳肥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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