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一天天行进,或风雨,或阳光曝晒,或阴云笼罩了大地,窗外传来鸟鸣,一声两声。飞机的轰鸣声偶然掠过,一架,又一架。继尔,轰鸣声消失,让位于散淡的鸟鸣。这种时候,强大或弱小,人力抑或自然,又有几分能说得清。
相对于声音的此起彼伏,沉默像是更为持久的力量或是状态,随时随地都在进行着,存在着,较之于夏日,更为长远。以此类推,自然亦远久于春秋冬日。再往后呢,是年,世纪,若一直推演下去,终究要推到史前,亘古难测的最初。
最初是个模糊的词语,无法真切分辨清楚。可是人总是习惯于用这个词来代表起始,似乎不如此,便无法对正在进行或讲述之事给予清晰定位。
比如现在,比如这篇字的起意,最初是什么呢,是窗外正浓的爬山虎,或是偶尔传来的鸟鸣,抑或是来自夜间的模糊记忆?不可而知。一些片断杂乱无章,递次涌来,伴随着酒后头部的木然作痛,堆积成一堵无法言明的墙,就那么或明或显的矗立着,以沉默的姿态。
在那堵墙上,没有爬山虎,没有绿意葱笼,有的只是风雨侵袭过后的苍白。说苍白似乎不太准确,那是阳光照耀下的土的颜色,原本是白中夹以微黄,现在那缕隐隐的黄似乎消失不见了,让位于白,让位于苍白,以阳光的名义。
奇怪,关于一堵墙的镜像是如何进入意识中的,它的源头在哪里,是残存于头脑中的旧时记忆,还是酒后杂乱纷呈的心绪意向?不得而知。
一如,自己原本已经坐在办公桌前,沏上茶,喝了半杯,却又一念起,从盆架上取了旧毛巾,到外面,把自行车提到走廊尽头的水池旁,打开水龙头,拧了一把毛巾,从头到尾把车子擦拭了一遍,将车子上带的简易兜拆下来,冲洗干净,重新安上,然后把车子归于原处。
这个时候,两位同事从外边进来,各自把车子停下,说着闲话。在进单位前,我和他在门外街上碰见,他说去喝拉面。关于喝拉面的信息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去哪里,兰州拉面?等等。
等等两个字里面蕴含的信息同样的杂乱纷纭,比如自己在烟台上学时候和同宿舍同学去街上喝拉面吃小笼包,比如那年年前与青岛回来的同学去兰州拉面馆喝酒被戴伊斯兰帽的老人定睛瞧着,那些片断信息像是小径分岔的花园,隔了墙壁栅栏,伸出蓬蓬或白或红的蔷薇,在风中摇曳,几只蜜蜂杂飞其中,绚烂着这个极为普通的夏日。
这里,这堵墙更像是经过进化了一般,底下是砖灰结构,上面嫁接了金属栅栏,从头到尾释放出人力人为的明显信息,同样的阳光笼罩,同样的微风吹拂,它却让人少有苍白印象的产生,代之以现代,当下,坚硬,它与高阔的大门、身着警服的门卫、来来往往的人流、疫情防控相关信息的海报一起,构筑起明明白白的这里。
《三体》里有一句话,知道是哪里,世界就小了。是呀,这里,利用高德地图很容易定位,街道,建筑,由此铺开,向外延伸开来,无限延长,像是没有尽头。会有尽头的,一个声音响起,意识无法抵达的地方便是尽头。那里像是一堵隐形的墙,于个体意义上的去往以明晰限制。
没有见过那堵墙,却相信它真实存在,一如此刻,窗外传来高亢的说话声。那是一个女子与一位老妪的对话,对话以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再见”作为结束,接下来是片刻累积成长久的沉默。可以想象得到,一个女子转身而去,转过墙角,去往另一个地方,商场或家,与商场或家相连的,处于同一域的,有一堵墙,曾经,墙上有蔷薇绽放,有蜜蜂纷拥其间,墙外,一树梧桐阔大浓香,曾经,原本熙攘的校园冷冷清清,街上少有行人,多起来的是人人蒙面如临大敌。而那位老妪,则缓转身,背驼了,耳背了,回到屋里,周围是实实在在的墙壁所构筑的空间,以及实实在在的沉默。她与那个女子所创造的声音,曾经穿透或隐或显的墙,给她的世界带来熟悉的意味,让她知道,自己活着。
她不知道,一墙之隔,她和那个女子的声音会传递到我所在的室内,让我这样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知道,她以这种状态活着,她活着的样子被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想象着,进入意识,呈现于笔下,与鸟鸣,与葱笼的爬山虎,与擦拭过后正在晾晒的自行车,与吃过拉面回来一脸满足的男子,与诸般镜像一起,构成了个体意义上的当下。
在这个纷杂的当下,在这里,自己以静坐的样子行进着,在这个夏日。
对了,还有那堵苍白的墙。对于那堵墙,自己隐约知道,它的原型应该是在村子里,自己见过它的样子,它不是独立存在的,在它的周围有一根横于地下的木头,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棵枣树,枣树不大,极普通的那种,一个记者扛着摄像机,身子蹲下,以极难的角度对着那堵墙拍摄,在他眼里,那堵墙并非苍白,或许他捕捉到的,是以一堵残墙的样子来写照的自己,抑或是更为阔大的历史片断。我不知道那堵墙所构筑的影像命运如何,想来更大概率是作为背景,一种讲述的背景,它同周边的横木枣树一起,成为一种背景,成为记者眼中的那里,成为我眼中的曾经。
它不会知道,在我的眼中,自己被冠以苍白,更不会知道,过了好久,自己会浮现于一个人的意识中,以苍白的名义。原本,它只是一堵普通的墙,黄土筑成,经历了风雨昼夜,经历了无尽的沉默,最终走向坍塌,走向虚无,实实在在地印证了那句话,尘归尘,土归土。在这个过程中间,它从来不会想到,某一天,自己会以苍白的样子,与窗外的鸟鸣人声一起,连同那位隐然的老妪,成为个体意义上的当下。
它同样不会知道,在这个所谓的个体意义上的当下,那个人所为何事,起意何为,以语言的方式。《三体》里有一句话,语言只是沉默的标点符号。如此说来,它只是以语言的方式成就了沉默的标点符号,在这个夏日。
在此之前,那个人曾经起意写一篇字,题目即是沉默的标点符号。可惜,起笔两次,都夭折了。夭折如刃,在那个人的心里划开了一道伤痕,他感觉到了疼,隐隐地。可是他像是根本不知道因何而疼。
父亲走后,那个人一切如常,像是父亲的离去并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日子一天天行进着,街上飘飞的柳絮终于消失了,一切镜像变得更为清晰,某些时候,他会想,父亲走了,终有一天,自己也会离开,归于永久的沉默,在此之前,一切的一切,更像是自己构筑起来的语言,为最后的沉默给予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