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低眉 于 2020-6-2 18:03 编辑
着锦衣,不夜行 ——读石剑波书作乱弹 低眉 江南有才子。叙云头花朵的文章,画瘦石灵芝的国画。住清朝的身子,顶明朝的脑袋,呼八大山人的气,写一个字的诗行。孤兀,翻白眼。彼时,才子热衷于手机造图。果然人尖子就是人尖子,每幅图都是“有意味的形式”。我随口丢了一句:“呀!你拍的好有禅意。”
“我不喜欢禅。”清朝人一脸端肃,想把自己从禅那里摘掉。
谁又会乐意把禅一直挂在嘴上呢?粗而不旷的时代,只见裂缝不见光。喝茶的人,顶多能喝出一点茶滋味,绝对体会不到云意。仰望的人,看得见天空蓝如琉璃,看不见大雁,留在天空的影子。有人入定几百年,只为等释迦牟尼佛出世,结果他出定的时候释迦摩尼已经涅槃,他只好再入定等弥勒出世。此人至今仍未出定,而禅这个字,在文人这里,已沦为“俗”的代名词,和诗里的“麦子”一样。
其实弥勒一直在兜率天等你,只要你能看见他。所以,当我看到石剑波手书《茶禅一味》,看见他清雅中的古意,便忍不住轻声为他喝了一采。四个字的扇面小品,是丛多书家、佛子的熟烂题材,剑波能从平常中写出新意,殊为不易。
书作取法《乙瑛碑》。“禅”、“一”二字,一密一疏,其字形本就是一对矛盾。如何化解?密者瘦劲,疏者丰润。 “禅”字横画多,首字笔墨丰润。“茶”字疏朗瘦劲。“一”和“味”字,横画铺陈,润含春雨。“一”字略上抬,与“味”形成一字组,化解首字的厚重。四字都是横向取势,但大小错落,和谐统一。
此作为剑波学古之作。虽然古人字法,却是自己笔墨。线条秀润,无集字之嫌,原碑字法已烂熟于心,信手拈来,妙合古人,雅俗共赏,清气拂面。雅和俗,从来都不是绝对的反面,而是一对雌雄同体。这从“常常”里写出来的“不常”,正如有裂缝的地方就有光。光里透出来的庙堂,学士文丞,峨冠博带,举步从容,谦谦间意态横生。
落款极为精彩。行款小字横疏竖密,与正文四字的独立丰润,对比鲜明,却又浑然一体。竖题四行,或四字、或二字。或行,或草,萧萧疏疏,潇洒俊逸。如暮春三月,三两知已,闲行山阴道上,野花竞发,令人应接不暇。落印颇具匠心,闲章“大吉祥”引首。一名号印于“意、书”两字间穿插,看似天外来客,却融合无间,相安无事。另有一印压住款底,两印参差错落,奇正相生,化险为夷。惜皆为朱文,如有一方白文更妙。
我似乎对剑波的小品特别钟情。手上有一幅书扇,是剑波十二年前旧作。录扬州八怪李鱓题画诗,首诗:“满院清阴碧树秋,高桐结子若安榴。画师取意成佳兆,便是同根到白头。”此扇行书取法二王、米、苏,又有白蕉的影子,轻松洒脱,清新跳荡。学书是很艰辛的事,超越古人很难,多少人在门外徘徊日夜,小扣柴扉,久不开。剑波的学古而化用,使我听到咿呀之声在寂静里回荡。夜行的人,推开了门,月光照彻,穿过院落的现代,遥望到堂屋间陈置的古雅。活泼泼会笑的月光,遇到白衣书生的丰神俊朗。对的,剑波是一个书生。这个书生的笔画,是活泼的,会笑的,淡淡的,嗅得出初夏的气息。就像,清风徐来,拂动兰叶。就像,初夏。
读剑波我喜欢在初夏。春天不行,太繁。秋深了不行,有愁意。冬天不行,又孤,又索。夏天也不行,太盛。他们都同剑波不契。只有初夏,五月的树木,眉眼清秀,不特别妩媚,不繁到盛年,充满生发之意,同剑波气质相契。对!剑波的书作里,中锋的用笔,氤氲着一股草木气息,清嘉有韵。这是缓缓的事物。
我是一个总是迟到的人。喜欢缓慢的事物,不疾不徐的生活。剑波不仅缓慢,而且古典。一周身的静气。这静,不是春日繁花簇簇开放,盛在花叶上的光。不是大风吹过,摇晃的枝条上停泊着静止。不是的,剑波的静,不是这样子的。他的静,是没有锯齿没有细碎的波光也没有摇晃,而是行止有度,与生俱来的物物相安。他是云在青天水在瓶。
这是我读团扇《杜甫〈戏题画山水图歌〉》和《董香光论书一则》的感觉。是我在剑波笔墨里感受到的初夏。是他用中锋写出来的季节,敦实厚道,有晋朝人的风雅。这些笔画勾连之处的洒脱,起笔处的轻巧,中锋间的充盈,收笔时的灵动。这愉快的节奏,清浅的笑意,有如游鱼摆尾,草木摇曳,笔墨里定出来的一股静气,润泽我,滋养我,抵达淬火的高处。寒潭里的沉影,可以空人心,是因为一双看见的眼睛,起了内摩之意。读剑波,我亦有内摩之意,要做五月的小儿女,洒脱快乐的草木精灵。轻盈,素心,活泼,生动,亦有仙气。
剑波不只是初夏,也有盛夏。他的有些字,是盛夏的树木,浓荫密丽,枝条狂肆。对联“高屋古雅春风拂槛,小院静幽朝露含英”, 取明清人写对联的用笔,注意变化笔墨的粗细轻重,中锋直入,气足。是可以养气的事物。我是不耐烦的人,常常被耗空,变成吊吊灰。为了养气,我便听听古琴。安安静静,在一盏小灯下坐着,什么也不为,只为听琴。清空之声穿朝越代,欹侧而来,醇厚的中气在人的心底里凝固,纳入,成为新的基础。或者看剑波的书作,也有这样的功效。安神,养气。山色青翠,奔放浓郁。他的有些笔画,像住在深山的人,听一声长长的竹啸,有凝结的韵。填补人,充盈人,使人修复,元气满满。
我们的时代鲜衣怒马。齿轮滚滚,不因任何人的牵扯而停止。锦衣者夜行,不是这个时代的风气。所以当我看到条幅《春夜喜雨》,亦并不吃惊。这是近年来剑波的变法之作,其跳脱奔放与肆虐,如辛弃疾舞剑。这是有重任的人在酒后的挥洒与释放!刀光剑影处,可以惊风动雨,有奔雷之声。学林散之“虫蛀”之法,有关西大汉击节,有公主与担夫争道,有屋漏痕。
这是一个书生的裂变,他已准备迈步,走向神游之道。变得疾速,和有重量。他已开始,仗剑走天涯。作为旁观者,我是心疼的。亦有敬佩。剑波和我,同为如东人。地处江海交汇的雄浑大地,立足南黄海广袤无垠,纯净宽厚的长江中下游平原,像这里的人一样胸怀辽阔,容纳八方。文心书剑气,水墨映波光。剑波会有这样的变法,不仅是时代的风气使然,更加是地域的风气使然吧?
情怀和境界,永远决定着一个从艺者的高度。它引领他,一路向前,向上。变得宽厚,和雄浑。 着锦衣,不夜行。每一个有抱负的人都应当有这样的志气和坦荡。剑波,理当有比初夏更加精彩的四季圆满,轮回更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