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毕之航 于 2020-7-21 16:54 编辑
每到周末,我常常会回老家。 老家在三阳川的川道里,地面平坦,虽然十多年前,三阳川大片的土地被流转给一家葡萄种植的企业,但是仍然有一些土地还延续着三阳川的农业状态,尽管具体到每家每户里甚至不足一亩地。
十年前,家里还种麦子,但由于麦子打碾是一个协作和互助的过程,所以当绝大多数人不种麦子之后,打碾对一家子人来说就成了另一种鸡肋。记得2009年最后一次种麦,收割后,父母叫来了周边邻居亲房和亲戚,折腾大半天。在呛鼻的灰尘烟雾中用一点小小的打麦机打麦。其过程需要拆麦简、喂麦、盛麦粒、挑麦秆、摞麦垛,也就是说一台打麦机打麦是需要七八个人参与的流水线作业,而且劳动强度很大。按照惯例,管电的人会记录用电时间来结算费用,所以一般是一鼓作气完成。即便这样麻烦 ,实际麦子收成也没有多少,可能不到一千斤。此后,便不再种小麦,而是改种玉米。
在离家近的不足2分地里,父母亲年年种植蔬菜。地头一角是韭菜和葱,其它就隔年轮种:开春就覆盖地膜种西葫芦,豆角;清明后栽种西红柿,辣椒,茄子,水萝卜;秋后种胡萝卜,芫荽,菠菜,大白菜,另外会专门种一畦洋芋和蒜苗。
一年下来,我们几乎多数时间吃自己种的菜。
因为现今食品安全已经深入人心,速种的蔬菜,农药残留问题,让普通百姓对市场买的蔬菜总是心存疑虑,哪怕销售商声称绿色无公害。对自家种的菜,父母亲当然是不会喷洒农药的,可以说是彻底的绿色产品。因此,能吃到自己种的纯天然蔬菜对今天的人们来说是最幸福的生活状态。
然而,随着三阳川大片土地被流转,剩余村庄和土地被规划,这种生活状态在未来似乎难以为继。十多年前麦子不种了,到如今撂荒越来越严重,不是土地不好,而是种粮食根本就没有效益,所以三阳川人的主要生活来源就是外出打工。那些原本可以种植绿色食品的土地就白白闲置。留守的老人只力所能及的种些菜和劳动力投入较少的作物。 吃着绿色的菜蔬,不再在太阳底下扛着锄头下地,是今天川里人老人们和一些留守妇女的主要生活状态,悠闲的庄里的广场舞比城里的还热闹。
对此,母亲不止一次感叹,现今的人真是跌在福窖里了!
母亲当然最有体会,和过去几十年相比,农村变化虽然缓慢,但也紧跟时代。过去的衣食住行全部是彻底的自己劳动得来,自己种棉花,纺线织布,染布制作衣服,捻麻叶做鞋子;自己种粮食,自己推磨磨面。一年到头一直为衣食劳碌却也只是勉强度日,生活用水也要到很远的山泉里去挑。其中辛苦只有母亲一辈的人体会最深。
而今,自来水早在十几年前就进了院子,跳着广场舞的青年一代,早已不用做衣服,也不用做鞋子,在今天甚至连馍馍都不用烙了,人们一下有了大把的休闲娱乐时间,这对劳动了一辈子的老一代有些不适应。
这当然是社会进步的结果,如果从农业生产状态变化梳理下来,半个世纪以来农村的种植和养殖就是一个退行过程: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庄里地里种粮食,棉花,水果,蔬菜,家家养猪,养鸡。
进入八十年代,便不再种棉花,但还种粮食,也自己做衣服,做鞋子。
进入九十年代,粮食越种越少,多数人不再养猪,衣服鞋子基本靠买。
进入本世纪的头十年,多数人连鸡都不养了。
而现在的农村粮食基本不种,一些被预备征用的土地上种植了大片的等待赔付的松柏。日常中面条,大饼可以随时买到。
显然,这种社会进步的轨迹,从宏观经济学来说是市场经济越来越发达,越来越深入——农村的小而全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逐渐被侵蚀乃至到消亡的过程。市场经济深入的过程就是社会生产分工越来越细化,规模化经营促使生产成本越来越低的过程。因此,自给自足家庭经济只能一步步破产,这是经济发展的必然。
然而,农村的单个的家庭经济虽然必须破产,但农村人的日子还得过,而且必须越过越好,这就是最近几年轰轰烈烈的扶贫目标。
综上,所谓扶贫就是在无法持续的家庭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破产之后让农民自己融进大市场。这有两种路径,一种就是自己有产品,让产品在市场中生长发育,不断循环,然后用产品给农民带来利润;一种就是出卖劳动,直接获得劳动报酬。把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都旋进大市场,这就是这几十年发展进步的宿命。
结果就是农村的城镇化,就是农村人住进楼房,不再种植,也不再养殖,只专业做一样事情,像一些地方提出的一村一品等等。甚至在还没有发达到住进楼房的农村,一些地方竟然也打着环保的旗号禁止农民养猪养鸡(散户)。
过起城里人日子的农民其实是把自己主动融进了大市场,农村的自然经济(小农经济)必然消亡。
那么具有中国传统的农村小而全的自然经济一定就没有好处吗?
显然不是。
以社会分工不断细化为特征的市场经济本质是一个循环链,是一个必须不能停顿的、流动的货物场和资金场。一旦停顿,整个社会会面临无法维持生活的风险。
今年的一场疫情,已经在世界范围内对这种高度细化分工的市场经济发出了警告。美国的疫情之所以泛滥就是因为在美国几乎就不存在类似中国的小农经济(中国人的高储蓄是货币形态的小农经济),它的市场必须运转着才能保障人民的基本生活。而中国的农村的自然经济仍然顽强的存在在广大农村,因此,尽管疫情促使人们禁足在家,但人们躲在家中能够吃自己麦子磨的白面,吃自己种的各种蔬菜,吃自己养的牛羊鱼猪。所以,在封禁避疫的初春,多数逃离城市的中国人能够在灾难中从容度日。这或许是中国人民能够在这次危机中平安度过的秘密之一。
国人自古以来性格比较宽容,很少会为某种无关生计的虚无理论所桎梏。于是在今天,整个国民经济中,有国有大企做骨架,也有私营企业做细微而深广的补充;建设市场经济,也有五年规划和中长期规划。由此类推,在完善市场经济的同时允许自然经济(自给自足小农经济)存在显然是不言而喻的,在大循环的市场洋流中存在小循环的浪花才是大海的真实!
市场经济把人按照术业专攻进行分工,彻底把忙碌于衣食住行全部自然经济的人们解放出来,形成一种能够反映自身价值的——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全社会生产局面,这当然是社会进步的结果,但也不可能让社会生产全部进入交易的循环。物极必反,在一种条件下无比正确的东西在另一种条件下却很可能酿成灾难。因而在和平有序的社会氛围中,永不停歇的市场经济必然自在自如,而在市场突然阻断的危机来临之际,必须有足够数量的小农经济的弥补和对冲市场停顿对社会生活的冲击。
因此,因地制宜,在农村搞土地流转形成集体化,规模化经营以提升农业生产效益的同时,允许农民养猪养鸡,允许自给自足,也就是尊重市场自我调节之下的小农经济存在是产品供给多样化的必然内容。当社会市场循环突然阻断的时候,小农经济将是保障一部分人基本生存的安全港湾,将为社会市场恢复提供足够的回旋时间和空间,而不致酿成生存危机的社会大动荡。因此,小农经济将是市场经济自我修复的前提,是稳定社会的压舱石。
今年的疫情还在继续,美国人一直困扰在禁足防控疫情和恢复经济生产之间,就是因为他们的经济已经高度市场化了,他们的意识也高度被“格式化”了,他们即便有许多空地,也决不会去种菜来满足自己的需求。他们永远会鄙夷我们的“小农意识”。说白了,中国的小农意识其实就是在数不尽的苦难中累加出来的民族的生存基因,这并不是落后观念,而是忧患意识,所以,当在享用自己种的菜蔬的时候,对农村的自然经济理应顺其自然。让庭院的养殖,粮食的自足仍然成为农村的标志,其实无关面子,无关政绩,那些妄图消灭“小农经济”——想切断农民退路的人们该醒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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