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体家史小说《浭水流》 第一部 抗战篇 血洒冀东 第二章 浭水张家 出丰润县城北门,跨过护城河,就是通往左家坞镇的公路。傍披霞山,顺还乡河,沿公路向北,一路风光旖旎,左侧青山巍峨、右边流水蜿蜒,山下阡陌纵横、两岸村庄错落,在河光山色中行12华里,那个依山傍水的村落,就是罗文口。 罗文口村始建于明朝,原名罗文渠,因村北有一寺庙,名文渠庵、村中有几户罗姓而得名,后因村东北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大沟,村落居沟的南口,又更名罗文口。 丰润的村庄多建于明清时期,常以建村者姓氏冠名,冠张姓的不少,如王官营镇的东张庄子,沙流河镇的张家庄张家窝铺,左家坞镇的北张庄子和泉和头镇的张庄子。这些建村的张姓,有万历年间由山东迁入,如出了名臣张佩伦和才女张爱玲的大齐坨村张氏,也有永乐年间自南京迁入的,如沙流河镇的石佛林村张氏。罗文口张氏家谱毁于战火和,无从查考家族确切来处,笔者只知道在高祖父张振宗之前数代人就居住在该村,推测祖先来自南方水乡的可能性大,因全村数百户人家中只有张氏一族会驾船织网,说明此技能并非是因临河而居,很可能是家族传袭。 张达民出生时,罗文口已经是有三百多户人家的大村落,却没建村的罗姓。那条大沟还在,最深处有两米多,阴森森的,走在里面,像掉进古墓,幸亏村北有家铁匠铺,铿锵的金属撞击声,是来自阳间的召唤/驱散冥界黑暗的灿烂骄阳。还乡河在罗文口村北绕披霞山拐了个急弯,奔腾的激流像被勒住的野马,一下子变缓,在湾处形成一个水潭。该湾叫龙湾,这个潭就叫龙潭。龙湾险,龙潭深。罗文口的大部分村民都居住在河东,河上有两座桥与公路相连,南边一座是木板桥,只能走行人,比较低矮,汛期常被淹没冲垮。北边邻近龙湾的一座是石板桥,可以走车马,比较高,发大水时才会淹没。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街将村落分成南北两部分,这条街被通往泉河头的道路分成东西两部分,东街的尽头是一个直径有五十米的大水坑,坑很深,日本侵华战争时期曾淹死过人。 淹死的是个新媳妇。村东于姓人家,儿子生得高大魁梧,新媳妇娇美可人,结婚三天就赶上鬼子围庄,新媳妇被“抓花姑娘”的几个鬼子兵追赶,缠了足的小脚拼命跑,跑到坑边,无路可逃,她就下了水。大坑是锅底型,不会水的,下去就没影。新郎悲愤交加,害了眼病,从此陷入黑暗中。笔者见过晚年的他,个子还是很高,却只剩下骨架,睁着一双看不见光明的眼睛,在碾坊推磨,很少跟人交谈,默默地推着磨盘,无声的转了一圈又一圈。 张家祖宅在村南街西,紧邻河沿儿,大门朝北开,二进的院落,进大门是厢房和碾房,前院三间正房,穿堂屋到后院,仍是一间厢房和三间正房。碾房另有一门通南园子,园子种菜,还有牲口棚和库房。高祖父张振宗勤劳一生,耕田种地,驾船撒网,节衣缩食,为后代挣下这套宅院和七八十亩良田。这套宅院,在抗战中几经出卖、买回,抵押、赎回,最后被鬼子烧毁。 从明朝到民国,六百年的光阴里,政权更替,兴衰轮换,建村的罗姓消失,王、李、于成了村中三大姓,张姓则不足十户。村子大、一千多口,人多嘴杂,一盘散沙,宗族观念不强,也没有族长祠堂什么的,缺少家族凝聚力。王李二姓富户多,有钱就有权,村长一直都是出自这两姓中的豪绅。地少人多,距县城不过十余里,交通便利,村民的头脑比较活络,胆量也比较大,闯关东的当拳匪的、开砖窑的贩马的、开铁匠铺的设赌局的、甚至跑到俄罗斯海参崴淘金,干啥的都有,啥都敢干,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也不少。关于村子的风气,当年有顺口溜:“东马庄的萝卜西马庄的瓜,宋各庄的大葱不用抹擦,罗文口的大爷架车拉。”大爷就是闲人、二流子,村子比较富裕,游手好闲的大爷相应也就多。 高祖父张振宗年近五十才得独子张永。张永有四个叔伯兄弟,分别是张绵,张旭,张勋,张富。张勋因抽大烟把家产败光,最后穷困潦倒,在土地庙栖身、冻饿而死。张绵有三子,分别是张恩光、张恩明和张恩睿。张富靠跳大神为生,维持不了生活,老婆就讨饭。张旭一子,名张恩赣。 罗文口张氏家族几支中,属张永这支日子过得比较富裕,独苗的他,娇生惯养,一辈子没摸过锄镰,家里的地,是长工耕种,大车,也是长工赶,主人忙于网鸟钓鱼打牌押宝。张永有两个儿子,没闺女,收养了妻侄女俊儿。长子名起鹏,字腾亚。次子名飞鹏,字化鲲。张起鹏娶妻王振芝,丰润县郭庄子人。二人生育过五六个孩子,最后存活下来的只有一女两儿,分别是张淑敏,张伯民和张达民。张淑敏嫁吴事庄人王志,育两儿四女。张伯民娶秦皇人陈玉玲,育四儿两女。张达民娶豆各庄闫秀荣,育七女。张飞鹏和原配妻子育一女两儿,分别是张淑英,张国权和张海权。张飞鹏的原配病逝后又续娶过两任媳妇,均未生儿育女。张国权,后更名张一民,有短暂婚史,其妻姓宗,无子女。张海权原配妻育五子,续弦带一子,又育两子,总共养育了八个儿子。张淑英嫁泉河头镇一中医大夫,婚后育三子两女。 罗文口张姓,除了张永的两个儿子是读书人,其余都以耕地捕鱼为业,最有个性的是老张干。张干本名张恩赣,他嫌笔画多,自己改成张干。张干个头不高,脑袋却挺大,眼睛也大,下巴方方正正,脸上总是一副斗牛犬的神气。老张干在山上看林子,身居高处,能把村里小学校学生们出操听得清清楚楚,“一二一,一二一……”,孩子们喊得很响亮。老张干听着听着就火冒三丈,怒气冲冲闯进学校,冲校长就吼:“你这教的是啥?我听了半天,就是一二一,一二一,连三都不教,这不是糊弄人吗?” 罗文口村还有很多姓马的,马姓人家信教,天主教。他们张口闭口的总把“我们的天父”挂嘴边,这又惹怒了老张干,“我们把老天叫爷爷,你们叫爸爸,我们不就成你们儿子了?有这么占便宜的吗?” 冀东地少人多,年成不好就有很多人闯关东。老张干就闯过,而且跑得远,一直到了海参崴,去淘金。到了地方才知道海参崴并非遍地黄金,只能打零工混饭吃。到了冬天,无处栖身,就偷东西,故意让警察捉到,关进监狱。监狱里有黑面包红地板,不至于挨饿受冻,惬意地呆一个冬天。后来,毛子警察也知道了这些支那人的用意,再捉到,不判刑了,打一顿拉倒。老张干就只好回来,两年的闯荡,除了会说“哈拉哨”,就带回一个已经干透,硬得啃不动的大列吧。 回来给人看林子,林中鸟类众多,就网鸟,这个爱好,使得他跟叔父张永结成忘年交。老张永是真的老,不仅是年龄,还包括衣着打扮思想行为。张达民记忆里的爷爷到了民国时代,还是不肯剪掉辫子,喜欢穿长袍马褂,总是提着鸟笼子,迈着方步,慢悠悠地踱到大门外,把鸟笼子往树上一挂,捋一下花白胡子,就开始跟同好者交流“鸟经”。张永最得意的是曾经在河边芦苇丛网到一只红脖。红脖,学名点颏,是四大笼养名鸟之一,因颏喉部火红而得名。这鸟的野性比较大,想笼养得先熬掉野性。熬,就是用疲劳战术不让鸟睡觉,熬到它失去斗志向人屈服。为了熬这个红脖,这对叔侄轮番守着鸟笼,几天几夜,把自己眼珠都熬红,最终将红脖熬蔫,不再撞笼。经过几番训练,红脖鸟终于把老张永当主人,习惯了被饲养的生活,放出笼子,在屋子里飞,主人一招手就落到肩膀上,在手心啄食。鸟训熟了,有人想买,出价十块大洋。当时小学教员一个月的工资才八块,按粮价折算,一块大洋相当于人民币一百多元。对这样的出价,张永却是脖子一扬:“我缺钱吗?” 家有稀罕物,当然要炫耀,没有人欣赏的成功比失败还痛苦,锦衣夜行无异于暴殄天物。张家敞开大门,把那些懂鸟的养鸟的都招来,孩童闲人围拢,一切准备就绪,张永满脸得意,把鸟笼拎到庭院,准备展示。小孙子达民有点不放心:“可别跑了啊。” “不是吹牛,就是飞到树上,我一招手,它都能飞回来。”爷爷信心满满得意洋洋,揭开笼衣,打开笼门,众人屏住呼吸定睛观看:褐背白肚、脖子下圆圆一片红,眼亮毛顺,果然相貌不凡。 “这鸟儿俊。” “是好鸟儿。” “十块大洋,值。” 鸟儿还没开口唱,众人就纷纷夸赞。 在黑暗中呆的久了,突然得到光明,感觉幸福来得太突然,鸟儿受宠若惊,慌乱地向后跳,待察觉没危险,就小心地试探着走出来,左看看右瞧瞧,像个好奇的孩子。张永示意大家别出声,别惊吓鸟儿。红脖亮晶晶的小眼睛,打量完四周,突然张开翅膀。 “飞了、飞了。爷爷快抓!”小孙子忍不住喊。张永瞪了孩子一眼,笃定地看着鸟儿飞到门口的柿子树上,然后胸有成竹地招手。众人抻长了脖子,等着看鸟儿飞回。 可树上的红脖不屑一顾,亮开歌喉,啁啾着唱了起来。歌声清亮圆润,婉转动人,似一曲自由礼赞。鸟儿悠悠地唱完,一抖翅膀,直插蓝天,余音尚在缭绕,鸟儿却踪影全无。众人愕然,老张永一脸懊恼尴尬,有心眼坏的故意笑出声,几个孙子也忍不住叹息。老爷子既丢了面子又失了宝贝,恼羞成怒,花白的胡子一抖,浑浊的眼珠一瞪,冲着几个孙子就开骂:“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写字,成天掺和钓鱼捕鸟的事,能考秀才举人吗?” 考秀才举人是老张永对儿孙的殷切期望,但随着大清朝的覆灭,科举废除,他的期望成了泡影。推翻皇帝,却未给寒门子弟开辟跨越阶层的通道。张起鹏,丰润乡村师范毕业后,不能再通过考试实现“学而优则仕”,只能和毕业于滦县中级师范的弟弟张飞鹏一起,回村办了个私塾,以教书糊口。信奉教育救国的兄弟二人,积极筹办新学,在他们奔走呼号下,县政府终于批准将私塾扩建为公学,成立罗文口完全初小。完全初级小学就是高小初小一体的六年制。公学是县教育科拨百分之三十五的款项,其余部分由村税里出,学生一年交两次费,收费很低,平民子弟也能入学。历经千辛万苦,学校终于建成,张家兄弟却被辞退。他二人腾出的空位,由村长显大人的亲戚填补。 村长王云显,是罗文口的土皇帝,家在西山坡,高门大户,门口蹲着一对石狮。宅院的主人仗着山势,居高临下,俯视监管着村庄。村公所雇了两个团丁,显大人每次来村公所公干,必有团丁挎着枪护送,从西边踏上桥,就喊:“显大人到”。听到这声吆喝,行人便要停下脚步垂首肃立,静候村长通过。这是默认的规矩,全体村民自觉遵守。但是,进过新学,读过新书的张家兄弟却认为皇帝都推翻了,村长凭什么这么大官威?所以他们哥俩奉行众生平等,即使跟村长走碰头,也是昂首挺胸阔步前行,没一点奴仆的驯顺。被冒犯的显大人早就想还以颜色,两个教书匠都降不住,还怎么统治一方百姓?于是借着建学校砸了张家兄弟的饭碗,杀一儆百。 公元1925年的中国,发生了很多大事。孙中山逝世、廖仲恺遇刺,广东革命军东征,浙奉爆发大战。天下大乱,小村也不平静。县政府核查耕田提高税收,引发了村民哗变。这场哗变的导火索是显大人在核查中对村民十分严苛,自家却瞒报数百亩。州官放火却不许百姓点灯,村民的怒火一触即发。 某日清晨,早起的村民发现村公所大门上赫然出现一张无头告示,上写一首打油诗: “罗文口村公事, 真是暗无天日。 村长颐指气使 行事令人发指 明着核查田税 暗中贪污受贿 ……. 打油诗出自村中秀才王恩达,他本是私下写来泄愤,却被家里的长工老光棍于邦给贴到村公所,此举如冰水落进沸油锅,一时间街谈巷议群情激奋。显大人扬言要追查作者,无异于火上浇油。以老张干为首的一帮村民来找张起鹏,让他写份状子,“你写,我们签名画押,告他个王八羔子。” 早就怀揣不满的张起鹏带领几个代表把诉状递交县政府,却如泥牛入海。村民愈发愤怒,张起鹏振臂一呼,上百人排着队伍在乡里游行,游行无果后,又到县政府门前静坐,依然无果后,代表们将官司打到天津省政府,终于把显大人拉下马。 显大人下台,李兰接任。除了路遇时不必再“垂首肃立”,一切照旧。也不能 说这场革命一无所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张起鹏在丰润的教员中声名鹊起,得以结交了一些志同道合者,共同追随乐亭县人李大钊,决心效仿苏俄革命用枪杆子建立公正民主的社会。 老张永不懂啥是民主,就知道革命会掉脑袋,为让儿子安心过日子,他决定分家。长子分得前院三间正房一间厢房和碾坊及28亩地,次子分得三间正房后院子和南园子及28亩地。老两口住后厢房留了二十亩地和一辆胶皮轱辘的马车给自己养老,两个儿媳轮流给二老送饭。 分家也没能阻止张起鹏离家从军,老张永只能用风水先生的话安慰哭哭啼啼的妇人。当年张振宗不仅为后代建造了宅院,还在白各庄重金购买了一块坟地,按风水先生的说法,风水极佳,后辈里能出员副将。张起鹏的从军,让老永觉得也许是“副将”的预言要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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