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an安 于 2020-12-16 13:21 编辑
读似乎能读懂的那部分 文/an安 身边的好多朋友都是从小与书结缘的,对此我只能羡慕,很遗憾自己没有那个缘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除了课本之外还有我可以读的书,甚至不知道有能买到书或借到书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开蒙”太晚所致,几乎所有被大家称为经典的书,我都读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包括小说。这也使我练就了一个“神功”——哪怕是通篇下来不知所云,我也能把一本厚厚的、晦涩的、满是不着边际的比喻的书一口气从头读到尾。什么《金刚经》《坛经》,什么《理想国》《沉思录》,什么《易经》《庄子》,我都读不懂,但我都能读完。最近我又发起神功,读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读书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比写书容易得多,这本作者酝酿了一年半,创作前后历经两年,译者译了5年才摆到我面前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两天就读完了。要知道这两天我又要做家务又要工作又要辅导孩子功课呢!真是神速。我保证我每个字都读了,我保证我都读成句了,没有一目十行,没有走马观花。我读得快的主要原因是我感觉到尼采肝火极旺,他的每一句话都不像说出来的,像岩浆喷发,像放声狂歌,我跟着他,就慢不下来。可是要问我读懂了什么,那我还得先给自己找一些完全成立的非个人因素的理由: 这是一位精神疾病患者在疾病初露端倪时完成的作品,没有精神疾病史且没研究过精神疾病的我读不懂很正常;作者尼采是牧师的儿子,熟读《圣经》,这是一本仿照圣经的语言风格、引用其中大量典故完成的反基督教作品,《圣经》我也只是多年前用“神功”读过一遍,早没印象了,缺少全面理解本书的基础,说我读懂了也没人信;更何况尼采读的圣经版本也和现在出售的版本不同,翻译者也找不到当时的版本,也就是“查拉图斯特拉”到底是不是“如是说”也还两说,我离懂又远了一些;尼采的文中采用大量的比喻、象征、反讽等修辞,且用德文玩儿了许多文字游戏,这些只能意会的东西经过翻译基本不具备意会的连接功能了,据说有许多句子是其它语言都无法表达的,我的不能意会又理由充足了。 “读不懂还读它干嘛”这话是谁说的来着?说这话的人肯定从没亲自体会过我练“神功”的感觉:在一团混沌中总还有那么一句半句貌似懂了的,管它是断章取义也好望文生义也罢,差不多似乎有点懂了总是让人觉得喜悦的,这一点点喜悦足以支撑我读下去,心里还暗暗地想呢:我倒要看看我到底能读懂几句,我倒要看看整本书的最后那句我懂是不懂!
结果是奇妙的,这本书的最后一句和我没懂的很多句一样,没引起我的思考,也没引起我的注意。而书中似懂非懂的那几句,却让我貌似懂了另一本书的最后一句:我的叔叔亨利做过27年的教区牧师,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他往往会说,魔鬼要做坏事总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引用经文。他记得从前一个先令就能买到十三只上等牡蛎。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总能引我联想到《月亮与六便士》。“人是应被超越的某种东西”“我爱那样一种人,他有自由的精神和自由的心情”“创造者寻求的是把新的价值写在新的石版上的共同创造者”“丧失世界者会获得他们自己的世界”“评价就是创造,价值的变化——就是来自创造者的变化”这些句子,总让我联想到斯特里特兰德离群索居,独自去追求自己热爱的绘画艺术。记得当时读到他抛弃妻子离开家庭,我不由得赞叹:这才是真诚,对自己的真诚,对婚姻和家庭的真诚,也是对对方真正的尊重。而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我竟然读到了这句话:“婚姻破裂还胜于委曲求全的婚姻、欺骗的婚姻”,我恍惚觉得《月亮与六便士》是尼采写的。不,是毛姆,可斯特里特兰分明就是尼采笔下的那个超人,他如超人那般摒弃了“我应该”,明确了“我想要”,将自己从传统的道德判断中抽离出来,凭自由意志的力量去执着地追求自己生命的价值,虽穷困潦倒,确自由自在。在传统的道德观念看来,他抛弃妻子、忘恩负义,用伦理道德去评价,他简直禽兽不如,即便在今天也让许多人无法理解,质疑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当经典。用查拉图斯特拉的话说,“他们不理解我的话,我这张嘴跟他们的耳朵是对不上的”。也如查拉图斯特拉所说:“评价创造价值”。摒弃宗教的评价,社会的评价、他人的评价,站在自己生命追求的角度为自己做出评价,你就是创造者,就能重估生命价值。而你若带着毛姆质疑的道德评判标准去质疑他的作品,只能说,很遗憾,他没能引发你的思考。
“魔鬼要干坏事总可以随心所欲地引证《圣经》。”这话是毛姆说的,也是尼采说的。斯特里特兰德的妻子和儿子总可以引证《圣经》以证明自己的崇高,虽然他们的有些行为不过是魔鬼的勾当。做过27年的教区牧师的叔叔也这样认为,真正拿它做护身符的人对它并不敬畏,而满怀敬畏以它为准则做事的便彻底沦为它的工具。一套固有的对善与恶的衡量标准真的足以判定一个人行为的善与恶吗?他只是伪君子拿来证明自己善的挡箭牌和遮羞布,那后面掩藏的比恶还恶。如尼采所说,“善人们从不说真话,为善就是精神上的一种疾病”“这些善人们,他们让步,他们顺从,他们的根本是惟命是从:可是听从他人的人,却不听从自己的本心。”无论《圣经》的本意如何,尼采看到的就是这样,毛姆看到的就是这样。(荣格看了看,发现不是这样)人们通过《圣经》所形成的价值观和从“一个先令能买几个牡蛎”的物质生活中形成的价值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用牡蛎的个数和大小来衡量一个先令的价值,也用几个先令来衡量牡蛎的价值,用一个先令能买几个牡蛎来衡量一切所得的价值。对自身生命的价值,没有重估,更遑论创造。 一本书总会引发我们对另一些书或另外一些人或事的联想,外来的文化因此与我们本土的经典建立连接。陈鼓应教授读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便想到庄子。斯特里特兰身上不也有庄子的气质吗?离经叛道,为自己生命本身所渴求的理想而活,无视世俗的道德判断,对世俗的物质追求更加不屑。查拉图斯特拉是庄子吗?他不是。虽然都关注人的生命,都关怀生命自由,但庄子是先天的,是发乎本性,自然而然的,物我无界,恬淡超然。而尼采是否定者,他在着力与旧有的一切进行割裂,是急于建立者,急于接替上帝的位置,指引人们做自己。着力即差,他竭力要做个超人的势不可挡的样子,使他永远成不了庄子。(与他同为牧师之子同样熟悉《圣经》的荣格则冷静得多了。)貌似有了庄子,是不必要个尼采的了,可是不行。庄子会在花草丛中睡觉睡到你等得犯困,困得也在花丛中睡一觉,庄子会自己去追蝴蝶,追得你不由自主也加入其中,至于感觉如何,那是你的事,至于你之后是追蝴蝶还是追名利,那也是你的事。尼采不是,他弄出个查拉图斯特拉来煽动你嘞,他为此奔走得苦嘞!久在樊笼的人们,看人追蝴蝶哪个不羡慕呢,可让他给孩子停一天课外班他都不会干呢!需要煽动者,需要更多这样的煽动者!
我想到的不是《庄子》,是《水浒》。我爱读水浒,胜过《红楼梦》。《红楼梦》只让人无奈“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水浒》不信命,无论男人或是女人,无论官还是民,统统不信命,都在抗争。在抗争中,暴露出传统道德观念对个人命运的捆绑,暴露出恶之善和善之恶,忠之不忠和义之不义。他让人重新衡量善恶,重新评估价值。遗憾的是他们只反抗压迫,只反抗当时社会道德体系中大家能够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不平等,精神上的思想上的反抗只在极少的几个人身上略见痕迹。他们一面举起武器当统治者的“反贼”,一面做忠君思想的忠实捍卫者。“反”是为了“不反”,“反”不是本意,反得可贵,却不彻底。我相信尼采眼前有一部《水浒传》,他在对那里面的每一个人呼喊“我的弟兄们,打碎、打碎这古老的法版吧!” “一切都善人们彻底的欺骗和歪曲。” “搞垮,给我搞垮这些善人和义人吧!”“走你的路吧,让民众和民族走它的路”“爬到你自己的头上,越过你自己的心吧!”若都着了尼采的道,那是怎个光景呢?李逵定会杀了皇帝老儿,大概也不会把皇位留给他的公明哥哥,他自己官瘾也大得很呢;宋江也不用到处撒钱扮演及时雨四处射套赚人上山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挖门盗洞谋划招安了;潘金莲或许可以心安理得毒死武大郎,连武松也觉得毒得在理呢;林冲大概可以挺起胸膛捍卫一下媳妇以及男人的尊严了;卢俊义也不能铁了心把迎来出头之日的希望都寄托在坑害自己那犊子身上了……放开胆子,撸起袖子,甩掉面子,天下已经够乱了,还怕更乱吗?不,这样还不够,他们要有理想,要成为超人,要以自由意志的力量主导自己,去实现自我超越。可是,摘掉了原有的价值,像失去了地心引力瞬间失衡了一样,他们真的可以重估价值吗?还是完全的迷失,成了孤魂野鬼?一切都陷入了无意义!
尼采,别急,荣格说得对呀!无论神话,还是旧有的道德体系,它们的出现不会是彻底的阴谋,初衷是为了拯救。它们发出的是一个时代渴望的声音,和你们每一位的声音一样,只是人们不要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判断,哪些是该守护的,哪些是要摒弃的。
“读不懂还读它干嘛”,这话是谁说的来着,这是他对自己生命时间的价值评估,我自有我的。先读着,理解的对错可以交给明天,因为每一天我都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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