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一个听起来很亲切的名词,喻指故乡。
我的老家是福建武平,闽西的一个与广东梅州和江西赣南交接的边缘小县,地处客家人生活区域的腹地,据说武平话是最正宗最标准的客家话。武平不出名,没有人杰地灵之说,不过,有几个武平人值得一提:
刘亚楼是武北人,他家靠近汀州。1929年,朱毛红军离开井冈山到闽赣边区建立中央苏区,武平周边的长汀、上杭、瑞金、兴国、会昌等地属苏区,参加红军的人络绎不绝。武平不属苏区,很少人参加红军,刘亚楼当时是小学老师,很有眼光,毅然投奔苏区当了红军。江西和福建的开国将军不少,刘亚楼应该是这两省将军中最杰出的一位。他是林彪元帅的得力助手和亲密战友,共和国首任空军司令,可惜他英年早逝。很多人认为他走得好,否则,在**期间会成为林彪死党。我倒是觉得,他如果活着,林彪的命运不会那么惨,甚至毛林有可能不会决裂。
林默涵是武南人,他家靠近广东,离我家很近。他是新中国宣传口、文艺界的知名人士、领导人,与周扬、夏衍、田汉等齐名。他是读书人,家境较宽裕。据传,**初期他在北京被批斗,逃回老家避难,家乡人对他不是很客气,只好返回北京,后来在秦城监狱住了10年。他95岁去世,算寿星。
武南岩前镇出了三个将军:莫希德、练惕生和钟绍葵。前两位大户人家出身,云南讲武堂炮科毕业,官至粤军中将军长。他俩与共产党元老叶剑英有同窗之谊,解放前夕,他们与叶沟通,发动起义,莫没有成功,逃往香港,练起义成功,解放后,他长期担任福建省体委主任。钟绍葵是我的外祖父,他出身小商人家,黄埔军校第12期将校班毕业,官至国军少将旅长,在20世纪30年代,他管辖上杭和武平多年。1938年,他37岁,被省主席陈仪暗算,死得很惨。
在这几个武平名士当中,刘和林全国闻名;莫和练在华南,主要在广东和福建,曾经有一定影响力;钟在闽西,尤其在上杭和武平,在改革开放前,几乎是家喻户晓,因为他生前在该地主政多年,还有一个原因是,解放后,他被列为闽西的头号反面人物。
1972年岁末,福建生产建设兵团十团130多名战士从宁化来到武平。我所在的八连来了十多个人,我是其中之一,军令如山,不得不来。既来之,则安之。我已做好了长期“潜伏”的准备,我把我的名字换了谐音字,我的档案上籍贯一栏一直都是“江西赣州”,不用修改。我的有利条件是普通话说得还可以,没有客家话的痕迹。
到武平后,我们在县商业局办了一个星期学习班,听县财贸系统的几个负责人做报告,每天还学唱革命歌曲。那时上级有规定,大家必须学会三首歌,《国际歌》和《国歌》,还有一首好像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我教大家唱歌,这差事既光荣又实惠。工作分配名单上,我排名第一,分在县城的粮食部门。大家都认识了我,后来我随便到哪个乡镇,只要有供销社和粮站,都能受到战友的热情接待。
在20世纪70年代,生活物资的供应比60年代好些,但还是很紧缺,供不应求。那时,粮食部门和商业部门比其他部门吃香,因为这两个部门掌握物资,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多少能捞点好处。告别了兵团,来到了地方,恢复了正常生活,还有个好工作,大家都非常高兴,只有我愁眉苦脸,忧心忡忡。
我的工作是在城关粮站管仓库,没让我去门市部卖米。不知怎么搞的,领导特别信任我,我报到后的第二天,站长就要我接管小品种仓库,连个实习期都没给。这个仓库保管的品种很多,都是当时生活中最需要最紧缺的物品,像面粉、食油、大豆和花生之类。移交工作相当复杂,不仅是品种多,每个物品还要细分,像食油就有好几种:茶油、菜油、豆油、花生油、芝麻油等。各种物品点包的点包,过磅的过磅,折腾了足足半个月。移交的仓管员闷闷不乐,那年月,“小品种”确实太可爱。我也郁郁寡欢,他不解,问我:你怎么也不开心?我只是苦笑。后来才知道,领导派我管小品种仓库,就因为我是“江西人”,不是本地人。
我捋了捋这个新职业,觉得有几点要做好:首先,每次入库的品种和数量不能有丝毫误差,每次出库的品种和数量不能有丝毫误差,这是最重要的;其次,仓库不能进老鼠,不能有害虫,灭鼠杀虫得用毒药,毒药不能与物品接触,施毒时要注意人身安全;第三,每个月的报表要完整清晰,不能有遗漏误差,报表上的每个数据必须准确无误。干了一段时间,渐渐习惯了,工作变得轻松起来,不过,练习打算盘费了不少时间,那时没有计算器,做报表必须会玩算盘。
20世纪70年代初,***向全党、全国和全军发出指令: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粮食保管被提升到国家战略高度。收购粮食和保管粮食得用很多钱,那时的粮食系统是国家重视的事业单位,在粮食系统工作的员工都很神气、很自豪。
粮食仓库管理是个好工种。这工作单纯,分工明确,一点都不复杂,仓管员不需要有很高的文化水平,具备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即可。另外,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极佳,因为粮食仓库不可能建在脏乱差的闹市区,而且,库房都是按高标准要求建造的,防震、防火、防潮、防盗等等都有特定的指标。库区安静,清洁,宽敞,很少闲杂人员,简直是古代的名人雅士求之不得的地方。还有一个好是,“油水”不少。我们有个小食堂,有专门的炊事员,我们买的米、油、面都是最好的,因为粮油门市部是粮站的下属单位。我们还养了几头猪,我们到粮食加工厂买糠不受限制,因为加工的粮食都出自我们的仓库。过年过节,粮站都要杀猪,每个人都能分到一、二十斤猪肉。那年月没有冰箱,大家领到肉,就赶紧往家送。有一次,我没能管控住自己,借了部自行车,一口气跑了80多里路,找到大姑家,放下肉,抱着老祖母亲了几口,掉头就走。
我管小品种仓库,“油水”更多。大餐馆购买面粉和油都是直接到仓库提货,一来二往,混熟了,我上馆子吃饭,基本上免费。小品种仓库一年到头车来车往,不像谷仓,满仓后要封存好几年,所以卡车司机我全认识。在大马路上,我只要一挥手,解放牌汽车就会停下,如果顺路,我就上车了。说实话,享受这种待遇的感觉确实爽。我管的仓库用工机会特别多,一会儿要卸货,一会儿装货,经常请小工。那时老百姓打工挣钱的机会不多,本地的仓管员一般都是让自家人干,我是“外地人”,所以巴结我的人不少,这被人巴结的感觉也很爽。
粮仓管理员的工作千好百好,有一样特别不好,就是要跟毒药打交道,弄不好会有生命危险。粮食很容易生虫,这些虫名目繁多,细小难辨,肉眼很难发现,等你发现时,许多粮食早被它们吃得只剩空壳了。所以,防虫治虫是粮站工作的重头戏。我第一次干这事时,感觉非常恐怖,因为杀虫药都有剧毒。施放药物要特别小心,每个人必须带防毒面具,系上滤毒罐。谷仓很大,有多扇供粮食进出的大门,靠近库顶,有很多通风用的活动小窗,都得封死,不能留一丝缝隙,否则,毒气外泄,就会伤及无辜。
城关粮站是个大站,有5座大仓库,每座仓库都可装容近百万斤粮食,长年满仓。在正常情况下,一座仓库一年至少杀虫两次,粮站员工全体出动,一次只能处理一座仓库,这样,我们每年都得接触毒药至少十次。毒药名叫磷化钙或磷化锌,当年德国纳粹在集中营毒杀犹太人数百万,使用的就是这种毒药。仓管员最危险的时刻是在密封的库房放药,将近半小时,这半小时中,防毒面具出了问题,或者不戴防毒面具,瞬间就会死翘翘。这确实太危险。后来,我看了有关材料,仔细琢磨了药物的性质和作用过程,了解到这种磷化物实际上是跟空气中的水分起化学反应产生一种很毒的气体:磷化氢。这毒气能把谷仓里连肉眼都看不清的小虫杀死,更何况人!我想是不是可以搞个密封的容器,想办法让磷化物和水在容器中直接快速进行化学反应,并将产生的浓烈的磷化氢气体导入仓库,这起码有两个好处,大家不用戴防毒面具进仓放药,生成毒气既快又浓,可大大增强杀虫效果。我给我的想法取了个名字,叫《仓外投药设想》。我用文字将想法组织了一下,并书写了两行化学反应方程式,上交县粮食局,获得局领导大力支持。说干就干,大家群策群力,设想很快就付诸实践,结果很成功。
就这么一件小事,我成了“明星”。这人哪,倒霉的时候,喝口水都会呛到,运气一来,随便做点事,别人都会刮目相看。关注我的人多起来了,还有人要给我介绍对象,甚至有漂亮的姑娘暗恋我。可惜的是,我有“心病”。人有了心病,就会反常,20多岁的小伙子,竟然对姑娘不感兴趣,别人都认为我不正常,有人干脆叫我“不可攀”。不久,有件事倒是让我高兴了一阵,也算是时来运转吧。
那天,我经常雇的小工老李请我去他家吃兔肉,那时,兔肉属“山珍海味”。几杯老酒喝下去,老李开腔了。他说他有个表弟在江西水电工程局地勘队当工人,想回武平工作,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对调。所谓“对调”,就是我去江西当工人,他表弟到武平当粮食保管员。改革开放前的中国,工作调动很难,尤其是工人,最多能在本县挪动,跨县就很不容易了,跨省调动工作简直比登天还难。所以,劳动人事部门采用工人对换工作的办法来解决这一难题。在武平工作的“江西人”,就我一个,我从事的工种也很好,所以,老李来做我的工作。说实话,我喜欢当下的工作,真不想去工地干活,我现在住的是砖瓦房,在工地上就得住工棚。我在武平工作两年多了,感觉很舒服,领导看重我,同事也处得不错。我甚至想过,找个靓妹成家算了,就在老家过一辈子拉倒!这需要“大勇”,我没有。后来,我是这样答复老李的:可以,不过,这事得由你们去办,办好了,我去江西,你表弟回武平,办不好,那就算了。
没想到,他们真办成了,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良方妙计,不过,自始至终,足足花费了大半年时间。领导和同事都来给我道喜,以为我可以回“老家”与家人团聚了,他们哪里知道,这次我是真真正正地离开老家,奔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异地他乡。
1975年岁末的一个大晴天,我揣着武平县劳动人事科开具的调令,离开了老家武平。数日后,在江西永修县柘林水库的工地上多了一名笨拙的机修工。
(2021.1.27 南昌红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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