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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北苑村人物志之老石磨(修改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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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14 10:5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唐僧没有肉 于 2021-5-16 18:20 编辑

 01

我进门时,安筢子正坐在沙发上和我老爹说话。
  
  两蓬秋草覆盖的脑袋一个斜倚着沙发靠背, 另一个前倾着,身子探成一张弓。他们喷出的烟雾弥散开来,钻入屋门的阳光盘成一条青色的蛇。
  
  安筢子和我打招呼,我赶紧掏出烟,同时回应着安筢子的招呼。
  
  不过是一年家来几回,一月能领多少工资,有没有混个一官半职……这招呼像村里统一下发的标准台词,人们不过用嘴变一变落款日期。
  
  安筢子当然姓安,但人家不叫筢子。至于他真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村里人称呼他们家似乎一律是筢子:他爹老筢子,他的三弟兄也就顺理成章大筢子、二筢子和小筢子。
  
  村里给小孩子起名没太多讲究,叫过来叫过去也不过十二生肖、一年四季、南北东西,要是哪家给小孩起了个新奇名,倒会让村里人笑话一阵子,“狗头上长角充什么羊把式”。
  
  其实就算有名字,长着长着也没了名字——村里更习惯以营生来称呼,比如卖豆腐的敲梆子,只要街上传来“梆梆梆,梆梆梆”的声音,人们就能叫出他们的名字——声音沉闷而短促的是李梆子,他性子急;声音清越而悠扬的是金梆子,人们叫他金六,或者六挠子。
  
  那没有营生的怎么喊?
  
  东街的李二长了个长长的冬瓜脸,人们便称他大冬瓜;西街的张三是个跛脚光棍汉,人们便喊他张瘸子,那个巴掌大得一手能抓六个馍的韩老五被人喊成黑叫驴,据说手大的男人那家伙就大,那家伙又黑又丑又瘆人的是驴。
  
  筢子家当然编筢子。买竹杆,破竹片子,编筢子,卖筢子,赶集上店,走街串巷……这营生现在已经基本消失,可在我小时候,又有哪家能少得了筢子?谈起过日子,村里人常说“男人是搂钱的筢子,女人是捞钱的笊篱”,要是夸奖哪两口子能过日子,那就来一句“男人搂钱像筢子,女人守财如箱子”。
  
  我们这些野小子散了学,几乎人人一根竹筢子担着柴火筐子田间地头搂柴火,麦秸秆子、玉米叶子、棉花棒棉花萼子、豆秸秆及半干不干的红薯秧子……
  
  我们跑着,笑着,打闹着,身后的筢子“哗啦哗啦”响,硬硬的土街腾起阵阵烟雾,烟尘下的路面被挠出浅浅的白道道子。
  
  我和小筢子同岁,虽然他小学四年级没上完就退了学,可我们经常粘在一起,大人们笑话我们扯不断的棉裤套,掰不开的老干姜。我们没事就跑他家里,看他家人男女都拿一把弯刀,掂起竹杆对着眼睛一比划,弯刀劈过去,干燥的竹子“哗啦——”一声脆,从头到尾炸成两片,然后四片,八片……那刀和竹片在他们手里似乎被施了什么魔法,“哗啦啦,哗啦啦……”小半天功夫,一车竹子变成了一院竹片子。
  
  
  安筢子原来是为了老石磨。
  
  这老石磨村里村外都有名。走街上随便一问老石磨,对方便回:“北苑村的,瘦干姜,下巴一绺山羊胡。认识,认识!”
  
  说起老石磨,全村人都服说书唱戏连带着算卦的王虎臣,他说十二生肖里压根就没这一号。
  
  咋?人家邪性,属驴!
  
  有一次老石磨赶集卖磨,买家付了钱,已经把石磨搬了自己地排车上,老石磨突然死活不卖了。买家当然不乐意,两个人在集上大吵一架,最终老石磨退了钱,灰着脸子给人家赔不是,把磨又放回自己车上。
  
  你道为何?
  
  “他装货时我才发现磨盘咬不贴实。”
  
  “不能用吗?”
  
  “能。”
  
  “那还退?”
  
  “当然!”
  
  ……
  
  村里人把这事当成笑话,很快编成了不同的段子。别的方面我不敢替北苑村吹牛,要说起编排别人故事,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是天才:磨没毛病,脑子有问题,天底下哪有这样卖东西的,到手的钱不挣。

    除了驴,谁干这种事儿。
  
  02
  
  大都和安筢子年龄相仿,村里人都说他俩粘粘糊糊不清白。我一直以为不清不白是指男女那点事儿,两个大男人有什么不清白的?便有人笑我迂脑子,男女的事儿都清白,过来过去就那点事儿,可两个大男人要像大都和安筢子那样,简直能让人想破脑子。
  
  安筢子与大都,那可是一锅熬了六十年的狗肉汤子——老滋味。
  
  安筢子一家虽然肯下力,能吃苦,不分黑夜白天的干活儿,可转眼到了大筢子娶媳妇的年龄,家里盖不起像样的新屋,根本没有媒人上门,三个大小伙子高粱稞子似撑起了个子,光溜溜地站那里,晃得老筢子两口子心颤冒冷汗。
  
  老老少少八九口,憋在两间正房两间西屋里,媳妇进了家门明摆着就是磨道驴,谁家的大闺女肯进这样的门?
  
  大筢子好不容易搭上一个河南闺女——可不是河南省,从泰莱山区一路往西流的大汶河把我们县分隔两岸,人们习惯以河为界分河南河北——人家闺女不挑房子不挑地儿,愿意跟着大筢子熬苦日子,只一个条件:给女方的弟弟盖上三间堂屋当彩礼。
  
  唉,要能盖起三间大堂屋,大筢子娶媳妇还受这难为?可眼看着自己年龄越来越大,老二老三也已经火烧眉毛,大筢子咬牙狠心,即使大天借出九个窟窿来也得娶。
  
  他找到了大都,蔫头耷拉脑光叹息。
  
  “傍黑天你来!”
  
  大都只撂给大筢子一句话便没了影儿。傍黑天果真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叠钱塞到大筢子手里,为这,老石磨气得头碰墙,一叠声地喊着大都追到大街上:“爹,你是我亲爹,安筢子是你爹!”
  
  大都缩在自己院里,大门紧闭,任凭他爹老石磨砸门,喊街,当着邻居百舍施展骂人本事。
  
  “驴卖了再买,大筢子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你孙子已经满地跑,他儿子还不知道在谁腿肚子里转筋!”
  
  还有一件事更有意思。
  
  几年后,大筢子已经分家另起锅灶,口省牙挪地盖起了三间石头房子。赶上连阴天他和大都在家喝起了闲酒,两个老弟兄一边喝酒一边吹,从中午喝到天黑,两个人醉成了一汪烂泥,横七竖八地窝在地上睡着了,筢子媳妇不知费了多大劲,才把两个男人拉到了床上……
  
  不巧的是第二天醒来,大都半醉半醒地想到一夜没回家,急急慌慌往外走,扣子都没系好敞着怀就拉开了屋门,被街上的人看个正准……
  
  “大都裤子都没提好就从大筢子屋里出来了。”
  
  “大都和筢子两口子睡了一黑夜,三个人一张床,啧啧……”
  
  “媳妇是大都的驴钱娶来的……这弟兄俩真好,睡一个女人……”
  
  流言煮沸了北苑村,水花“咕咕嘟嘟”翻滚着,锅底下还不断续进干柴火……
  
  锅里煮着的两家人却格外清静,没事儿似的,该吃吃,该喝喝,更让人吃惊的他们竟然还互相串门儿。
  
  唉,这是两家子什么人啊。村里人不解,又打探不出新的消息来,不免心生埋怨——该热闹的不热闹,就好比买了戏票进场子,戏却迟迟不开场一样,挠心哩。
  
  善良的人总是心急,他们找到大都媳妇。
  
  “他不是那人,俺有数。”大都媳妇只认这个理。
  
  来人还想再提醒,大都媳妇笑着摆了摆手,止住了对方的好意。
  
  倒是筢子小心眼,心里总有些不踏实,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忍不住问媳妇:“那天……你们俩没……那什么吧?”
  
  “什么啊?”媳妇明知故问。
  
  “那个,那个啊。”
  
  “那个……干了啊!”媳妇抿着浅浅的嘴角。
  
  “啊!他还真动了啊?”筢子腾地坐了起来。
  
  “动了!”
  
  “你也动呀?”
  
  “我也动啊。”
  
  筢子忽然醒悟受了媳妇戏弄,翻身骑了媳妇身上:“臭娘们,欠修理,老子好好收拾你……”
  
  03
  
  “他不愿意?”老爹扔掉燎手的烟屁股,火红的烟屁股还没着地,嘴里早又续上一根。
  
  我也想不明白,他怎么就不愿意呢,跟着儿孙在县城养老,这是村里多少老人巴不得的事。
  
  连我娘都在旁边忍不住插了一嘴:“也就他那老古怪,倔驴。”
  
  娘接着她的感慨——我有时很替老娘惋惜,她老人家要是认上半筐头子字,上讲台教哲学肯定小菜一碟:“搽粉,两方搽粉的事儿。当老的脸光面,有福气;当儿子的脸有光,多孝顺!这老倔驴……”
  
  大筢子听了我娘那番高论,巴掌禁不住拍得大腿“啪啪”响:“就是啊,就是这个理儿,大都也这意思!”
  
  村里男人女人围一起闲谈就常嘟囔谁家儿子有本事,谁家女儿嫁了好人家,把爹娘接了城里。
  
  我就一直很羞愧:一直发恨把爹娘接到城里让他们享受城里人日子,二十年前没房子,十多年前房子小,现在两套房了吧,却又舍不得一月两千的租金,毕竟光房租就几乎顶我一个星期工资。
  
  老爹终于还是没磨开安筢子的脸面,再加上我在旁边撺掇,我们就去找老石磨。
  
  “门也没有,不去!”
  
  老石磨迸出的每个字硬梆梆的,像满院子的石头块子,冷,硬,凌厉。
  
  早听说老石磨倔,驴。可我从没和他正儿巴经打过交道,他这一句话出来,果真如此。
  
  我老爹和老石磨扯起了闲话。我明白老爹心思,无非想绕绕弯子。可大筢子性急,忍不住又提那话儿。
  
  “大都那狗日的不是好东西,你也不是!当年他魔道似的,还不都是你拐带的!”
  
  老石磨黑了脸。
  
  大筢子只剩下满脸的尴尬——在我们村,当叔的骂侄子,三句话离不开脏字儿。
  
  大筢子没进过一天学校门,大都小学也上完三年级给自己退了学。
  
  下了学就跟着当爹的学手艺呗,谁知道大都压根就没瞧上老爹的手艺。劝也劝了,骂也骂了,揍也揍了,老石磨无计可施:“这驴日的!”
  
  骂得大都娘都在一边笑:“你可真会骂……可不就是驴……”
  
  大都一天不落地跟着大筢子赶集上店,帮大筢子拉车,吆喝的声嗓比大筢子都脆生,吆喝得老石磨心里都悬乎,这到底谁的儿。
  
  老石磨骂大都二流子:不学手艺不种地,成天跟着人家沿街串,典型二流子。
  
  大都自己卖起了东西,据说当初还是大筢子借给他的本钱。
  
  先是集上摆摊,散了集便串村子,后来在城里租了固定摊,再后来租了铺子。
  
  谁也没想到大都这么快混成北苑村腰最粗的富户,连锁店光县城里就有四五家。
  
  村里的头头脑脑们经常去城里找大都,亲热劲儿好像一夜间突然找回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大筢子当然知道他们喝的什么酒。那天大都和他喝完酒,非领他进了一家理发店。别看这理发店店面不大,竟然还有二楼小单间。大筢子被推上二楼小单间,大都惬意地坐在老板的沙发上朝他眯眼睛。
  
  “光喝酒什么意思……现在城里人兴这个……”
  
  大都骂骂咧咧抱怨大筢子假正经。
  
  大筢子完全没想到模样看起来很嫩的楼上女人脱掉衣服竟然满腿毛,他像被人拔光了毛的公鸡一样逃下楼。
  
  他骂大都烧包,骂大都对不起家里的媳妇儿。
  
  “啥对不起的……供她吃供她花,要么都不费第二声……”

  大筢子骂大都变坏了,大都骂大筢子土包子。骂完还没忘了瞪着大眼指派活儿:“……你把老头给我弄城里来!”
  
  大筢子嘴里骂骂咧咧,心说你当儿的都没招,我又有什么法子。
  
  04
  
  老石磨的老伴八十五岁去世。喜丧。


    她比老石磨大了整整一圈生肖,当年娶进门来,当的不是媳妇,是娘。每晚都要抱起老石磨把尿,哄着老石磨入睡。
  
  有人开玩笑说老叫驴的嚼子在老婆手里。也真是,没人见过老石磨对他老婆尥蹶子。
  
  老石磨自己住着一所大院子,五间大堂屋外加配房门脸子,高大气派的大铁门两旁嵌着瓷砖对联:“家业腾腾起,财源滚滚来。”——这在农村算得上很奢侈的庭院了,当初建院子,老伴还在,大都在县城买楼安了家。大都想把爹娘搬到县城一块住,可老石磨不去,大都赌气拆掉老屋盖起这所新院子。
  
  “俺和你爹都这么大岁数了,住不着这么大院子。”他娘劝。
  
  “住不着空着。”
  
  “有几个熊钱烧包,什么样的屋不能活人,瞎烧包!”老石磨骂骂咧咧。
  
  “我就烧包,不光给你盖,还给你的驴盖呢。”大都恶狠狠回应。
  
  果真,在院子的南墙,大都盖了一个漂亮的驴圈,村里人笑:“毛驴住皇宫,烧得全村人天天听驴叫……”
  
  也有人说怪话:“这驴圈还不够好,该铺上瓷砖瓷瓦,听说城里都有了木地板……”
  
  现在村里根本就没人养什么牛马了,更别说驴——不拉车耕地不攒肥,还要那东西干啥?可老石磨就养着一头驴。


    那驴已经很老了,养了十多年了,以前赶集上店卖石磨,老石磨一声吆喝,四蹄儿便拉着两轱辘出了门。现在老石磨早就没地了,老石磨也曾不甘心,拉着石磨四村八乡集市卖,可现在谁又要这玩意儿?
  
  石磨没用了,拉石磨的地排子车没用了,拉车的老驴当然也没用了。
  
  “你爹也没用了,除了吃拉睡,百用皆无!”
  
  一句话顶得大都再也没敢说卖驴的事。
  
  老石磨经常牵着他的驴乱转悠,街上,长满野草野花的地头小路上,半山坡里。老石磨背着手慢悠悠走前头,老毛驴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腚后,油光毛亮的撒欢,时不时还高仰起脖子,扯着嗓子吼一首抒情诗。
  
  日子对老石磨来说,除了石磨,就是牵着他的驴,踏碎满地阳光,在田野里逛荡。
  
  两位老朋友,一对亲兄弟。
  
  “院子再好有啥用?除了驴,还不就是一堆堆石头,唉!”听着大筢子叨叨,我老爹也不由感慨一句,“成天弄那些玩意儿,这倔驴!”
  
  当我推开大门走进他的院子时,所有的问号一下子被拉直,我一下子被定住了似的,怔在那里。
  
  院子里几乎到处都是石头。
  
  立的,卧的,横的,斜的,青白色的,赭红色的……整个院子,全是石。
  
  老石磨把我们迎进了屋,笑问我状况,很热情,很老人样子。
  
  我一一回答了他,给他点上一棵烟,安筢子在一旁打哈哈,替他娘赚了老石磨几句男人的问候。
  
  坐下之后我才发觉,老石磨坐的沙发前,就有一个已经成形的小石磨。
  
  那石磨可真小,甚至比厨房里的蒜臼子还要小,托在掌上丝毫不觉费力气。
  
  “还鼓捣这玩意儿啊?”我老爹笑着问。
  
  “鼓捣啊……鼓捣就是日子。”
  
  “大叔,这么大年纪了,成天鼓捣这些东西不嫌累啊?”筢子陪着笑脸。
  
  “累啥呀累,比起早年间,眼下的日子简直掉了福窝子里!早些年,为了赶集卖磨子,寒冬腊月手冻得血口子,那裂开的口子比小孩子嘴都大,手僵得连锯都握不住,也得干……”说起石磨来,老石磨两眼简直放光,脸上的皱纹里都漾着喜悦。
  
  老石磨和我老爹沉浸在老年旧事里,时不时冒出一两句感慨。
  
  “眼下这日子什么都好,可就一件——人变得越来越懒,娇气!小子不像小子,妮子不像妮子……咱那小时候,多皮实!”
  
  安筢子咧着嘴,讨好地对着老石磨:“这不是早年间啦,变了!什么都变了!不用你遭那老罪,你成天价鼓捣这玩意儿什么用,换不来一分钱……”
  
  “换你娘的X!”老石磨立马翻脸,“你和那个大都一个熊样,眼里只有钱,钱是你爹啊!当吃还是当喝?”
  
  老石磨的山羊胡子气得一撅一撅。
  
  “嘿嘿,钱不是我爹,你是我爹行了吧。”筢子不急不恼,“我是说,你老人家年龄大了,该享清福啦,咱村里要论这日子过的,没有哪个比大都更红火吧,你也该跟着享福了。”
  
  “那熊玩意不是个东西……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石磨瞪着大筢子,气哼哼地又来了一句,“都是你拐带的!”
  
  大筢子挠了挠头,想不明白大都怎么惹恼了老头子。
  
  老石磨前段时间在县医院里呆了几天,老毛病,前列腺肥大,尿完总抖喽不干净,不是什么大问题。可大都非让他住院,医生也劝他住几天。
  
  打完针闲着没事就溜出来乱逛,这一逛气得老石磨浑身打哆嗦,当天就闹出院。
  
  医生留不住,大都来劝被更是老石磨骂了个狗血淋头。
  
  大都只能依了他,连针带药拿了一大包送回了村里。
  
  “你狗日的……不能坏良心!”
  
  大都被骂得脸没了正经色,一会白一会红不敢接话茬。
  
  大都没告诉安筢子,老石磨当然更是谁也不露半句:那天乱逛正巧看到一个女的吊大都膀子,一看那女的花里胡哨样,老石磨就知道怎么回事儿。


     05
  
  “还有更小的么,大爷?”我端详着老石磨脸前的小石磨,好奇地问了一句。
  
  “有啊有啊——!你想看?”老石磨眼里突然放了光,整张脸似乎一下子生动起来。
  
  “我当然想看,当然想看啦!”
  
  老石磨腾地站了起来,伸手拉我站了起来:“老二,过来,看看你大爷的石磨子!”
  
  里屋两间,高高低低摆放的,竟然全是石磨。大的我熟悉,小时候磨麦子磨豆子那种,我娘我奶奶都说早年间女人一天到晚就围着磨道转,一家人的吃食全凭这磨磨。小的却从来没见过:如圆茶盘,如烧水吊子小耳朵锅,如海碗,还有的更小,如喝茶的小盖碗儿……我不由地拿起最小的一个,在手里摩挲着。
  
  虽然小如盖碗,该有的却一应俱全,磨盘,磨眼还有磨拐……我推着磨拐,嗬,小磨竟然真的转了起来。
  
  “从那磨眼里倒小米,保准给你磨出面面儿!”老石磨自豪地说。
  
  嘿嘿,这么小的磨,也就是能磨小米吧。
  
  “看!还是人家文化人,识货!”老石磨扭过头对筢子说,“不像你小子,成天和大都就知道钱钱钱……”
  
  “你天天就刻这东西吗?”
  
  “对啊,天天。一会不拾掇它心里就像丢了点东西。”
  
  筢子和老爹插着话,他们说只要不遛驴,那一定是在家里刻石磨,发了疯,入了迷,犯了痴。
  
  “半夜睡不着觉,有时就会下来床,坐到窗子跟前,坐到它们跟前发会呆,说会话,摸一摸它们,想一想过去,那些人,那些事儿,水一样,照着影儿……”
  
  “你这是走火入魔。”筢子嘿嘿笑。
  
  “魔你娘的脚!”老石磨笑着骂了句。
  
  “大都哥这么孝顺,他一直想把你请了城里,你老人家怎么不去啊?”
  
  “不去。我去城里,驴怎么办?只要让我刻石磨,让我守着这屋子东西,守着那头老驴……哪也不去!”
  
  安筢子说县城里有公园,提笼架鸟,拉胳膊蹬腿打太极拳,有戏院子和饭店酒楼,一到傍黑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聚了一起跳舞……村子里有啥?
  
  “村子里有啥?”老石磨手指头指向远处,“南山,西山,东山……城里该有啊?尧王墓,南寨门,该有啊?麦子地,红薯地,玉米棒子地……该有啊?这片老地处,这老驴……该有啊?”
  
  老石磨连珠炮似的,弓着腰,银白胡子颤微微的,唾沫星子乱飞。
  
  “哪也不去,我就守这老地处儿,这老驴……”老石磨叹口气,对我摆了摆手。
  
  “我知道,老二,你大都哥是怕我一人在家闷得慌,可他不知道,真把我弄了城里,我才闷死。”
  
  “嗯,我懂。”我点头,“可你一个人呆在家里,二都哥和大都哥都不在家里……他们也怕——再说,有些事一到村子人嘴里,当儿女的没处搁脸子。”
  
  我替大都解释。
  
  “你说的这些都在理儿……”他瞪了眼安筢子,“你狗日的听听人家老二说的。”
  
  “人家老师……”大筢子挨骂如喝蜜。
  
  “这屋子除了这些,你知道还有什么吗,你肯定不知道,老二。”老石磨兴头很高,又打开了西间屋的屋门。
  
  满屋子工具,铁的,木的;烂的,旧的,新的。
  
  锤子,斧子,锯子,钻头,铁锹,木圆规,皮尺,墨斗盒子……
  
  有些很新,正用着,有些很旧,断柄缺豁子的,被老石磨摆了一地。
  
  “这把锤子是生大妮儿那年买的,用了十五年,唉……大妮儿……”
  
  老石磨抚摸着铁锤,神情黯然——儿女当中,大妮是老大,早早夭折,死的那年不到五岁。
  
  “这个钻头是生大都那年买的,那狗日的当时难产,你大娘几乎搭上命……”
  
  “它进家那年,你二都哥出生。”老石磨拿起了一把斧子,“还有这把,是你妞妞妹妹出生那年买的。”老石磨拿起另一把锯子。
  
  每个物件都有故事,每个物件都有名字,名字就是家人的名字。
  
  我心里突然一阵酸涩,一层水雾笼在眼眶里。
  
  “人们都说我贱,放着清福不享。哼,什么叫福?每天打磨这些家伙,守着它们就是我的福。”
  
  我重重地点头。
  
  “一辈子到底图个啥?唉,我只管刻磨,刻不动了,也就该走了。”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
  
  “你身子骨壮着哩!”大筢子笑着说,“有你刻的日子……”
  
  “老喽,她在那边也得等急了……”老石磨幽幽地说了句。
  
  “那驴,也老得快不行了,我俩还不知道谁先走呢……这老东西没少出力。”
  
  我决定专门去县城见一见大都。
  
  告别老石磨,他非要送我两盘小石磨,我当然想要,却又觉得不好意思。
  
  “大爷,这一盘磨刻下来,得多少日子?”
  
  “三天是它,五天是它,十天半月也是它。不急,就是玩儿……”
  
  老石磨把两盘小磨递了我手里,来回端详着,又拿回去,里里外外看遍。
  
  我以为他是不舍。安筢子说:“儿娶女嫁的,他得把小石磨装扮得体体面面,不留半点瑕疵……”
  
  我不由地想起了老石磨赶集的笑话,心里一酸,把小石磨郑重地捧在手里。
  
  我们出屋门,和老石磨告别。
  
  老石磨摆手,南屋里的驴扯着嗓子叫了起来:“昂——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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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分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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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1-5-14 10:52 | 只看该作者
唐师傅真是快手!厉害!
3#
 楼主| 发表于 2021-5-14 14:33 | 只看该作者
随玉 发表于 2021-5-14 10:52
唐师傅真是快手!厉害!

玉版的点评意思是—— 我收到稿子啦,审判等通知。嘻嘻。。。。。
我写文常常炒夹生饭,最经常干的事儿就是写完了放一边,一眼也不想再看,然后说不定哪天又犯神经了,扒翻出来了,乱改一起,有时一个稿子会改上N遍,是改好了呢,还是越改越差?
说真话,都有可能。
包括一些发了纸刊的小作品,只要有电子稿,也常被改来改去。
强迫症吧,得治。
这个稿子最早大约4000字,从前天开始惦记上它了,删的删添的添,至今天上午传上来接近8000字。
框架还不是特满意,想打乱框架重新组合。。。。。
挂上来听听大神们建议再说。
4#
发表于 2021-5-14 18:26 | 只看该作者
真是很有才,不错。
5#
 楼主| 发表于 2021-5-14 18:46 | 只看该作者
何叶叶 发表于 2021-5-14 18:26
真是很有才,不错。

谢谢何老师加分鼓励,你的点评就是写作者的动力。
6#
发表于 2021-5-14 19:07 | 只看该作者
入情,入景,入心。还想说什么呢?老石磨,没徒弟么?
7#
发表于 2021-5-14 19:46 | 只看该作者
唐僧没有肉 发表于 2021-5-14 14:33
玉版的点评意思是—— 我收到稿子啦,审判等通知。嘻嘻。。。。。
我写文常常炒夹生饭,最经常干的事儿 ...

你的文文太长了,得需要时间细细咀嚼,俺先去吃饭饭,饿了没劲拍你砖。
8#
 楼主| 发表于 2021-5-14 20:37 | 只看该作者
洛雨漁舟妙玉桌 发表于 2021-5-14 19:07
入情,入景,入心。还想说什么呢?老石磨,没徒弟么?

有一些农村的老手艺正面临失传的风险,没人学,耐不住性子,太苦,不赚钱。。
9#
 楼主| 发表于 2021-5-14 20:39 | 只看该作者
随玉 发表于 2021-5-14 19:46
你的文文太长了,得需要时间细细咀嚼,俺先去吃饭饭,饿了没劲拍你砖。

俺下次争取写个短点的,不超过3000字可好。
吃得饱饱的,砸起砖头来有准头,有力气。
10#
发表于 2021-5-14 21:38 | 只看该作者
七千多字,先报到,再仔细欣赏!问好唐老师!
11#
发表于 2021-5-14 21:4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随玉 于 2021-5-14 21:43 编辑

看完了。
唐僧师傅这文很有老一派作家的风格,八九十年代,许多牛栏作家写类似的散文,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我看完,觉得这篇文有点散,大概是结构的关系,再加上关联的人名比较多。
个人觉得,安筢子的笔墨有点多,分散了本文的主题,老石磨这个人物,应该得到更多描摹,不过唐师傅都是从侧面写出了他的倔,无形中削弱了他的形象。
结尾老石磨的故事达到了高潮,老石磨的家和小石磨的雕刻的确让人惊艳,个人觉得,如果加一些老石磨与刻石磨的因缘和它代表的意义,会不会好一点?
当然,唐师傅这篇故事写得相当精彩,首先在故事情节,其次在人物特色上,都很吸引人,语言尤其生动接地气。老石磨是一个村庄的传奇人物,很有代表性,也有很时代精神,从他身上能让读者感悟到浓浓的乡村情怀。
唐师傅写的乡村生活,总能给人带来亲切之感,这才是深入生活、描写自己身边故事的真实感悟,能引起读者共鸣。
大概本文比较欠缺的,就是结构不太精致。
问好唐师傅,拜读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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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21-5-15 07:17 | 只看该作者
两个发小两代人的思想冲突,离开土地与坚守土地,爱与孝间如何推行孝,传统工艺都在作者笔下,民俗民情细节的描写都是十分出彩,欣赏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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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楼主| 发表于 2021-5-15 08:20 | 只看该作者
喻芷楚 发表于 2021-5-15 07:17
两个发小两代人的思想冲突,离开土地与坚守土地,爱与孝间如何推行孝,传统工艺都在作者笔下,民俗民情细节 ...

喻老师这个点评,比较接近我写此文的初心了,虽然我也说不好,但朦胧中似乎就是想以“北苑村”为舞台写这块土地上生活着的人和事,侧重点当然会有,但又不想拘泥于哪一个人,而是想以某个点生发,让这些人啊事啊散枝散叶。
比如筢子和大都兄弟俩的故事,比如他们兄弟俩与老石磨为代表的老一辈的冲突,再比如时代大潮下两个人的变好或变坏,比如逃离乡村与坚守,比如如何爱或孝,还有如你所说的诸如“编竹筢子”与“琢老石磨”为代表的老工艺传承……确实有些散,但这些散又都围绕着北苑村,都围绕着老石磨。
老爹的角色更像“工具人”,他与大筢子的举止使故事往宽处拓展,推动故事往下发展。
我不过是个“旁观”身份的轻度参与者,又是记录者,从不同视角来刻画老石磨。
我佩服所有能耐住性子读完此文的读者朋友。
桑版和玉版耐着性子读是出于职责,而你们能耐心读完是对写作者的褒奖了。
必须致谢,致敬!
早安!
14#
 楼主| 发表于 2021-5-15 09:02 | 只看该作者
随玉 发表于 2021-5-14 21:41
看完了。
唐僧师傅这文很有老一派作家的风格,八九十年代,许多牛栏作家写类似的散文,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

我在想如何回复玉版精彩的点评,顺便也陈述一下自己写作此文的若干想法。
玉版真如玉,不论弹赞皆温婉可亲,玉之质地。
批评我收下了,慢慢琢磨,吸收,或者感谢。
此文初稿大约4000字,当初的主题就是以老石磨这个人物“一辈子只爱一件事,刻他的石磨”这个故事来表现“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有点爱好,有点不舍坚持”这个主题——起初刻石磨对老石磨来说可能是一门手艺,赚钱养家的手艺,石磨更突出它的“有用”处,但随着时代发展,石磨的实用价值几近消失,老石磨一辈子的手艺似乎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但刻了一辈子,老石磨已经对石头、对工具,对刻石磨这事儿有了感情,甚至在这事上寄托了他的某种生命意义,所以明知没有人再来买他的老石磨,他依然不停地刻,日子对他而言,除了遛驴就是刻石磨。
他并不缺钱,并不是以此为生,但他就是割舍不开,不是石磨离不开他,是他离不开石磨——人活一辈子会不会出现这类事儿,出现这类事儿有没有特定的情思和意义?
这是初稿的设想。
然后我感觉这样写还是太单薄,太狭窄。
于是我开始给不同的人“加戏”——大筢子编筢子也是接近失传的手艺,给纺车旋锭子也几近绝迹,我加了大筢子娶媳妇的戏,为给他娶媳妇,老石磨的儿子大都偷偷卖掉了老石磨的驴;然后又围绕着大筢子媳妇三人的“醉酒”闹剧展现乡村舆论场原生态。
大都根本瞧不起他爹的刻石磨手艺,坚决不学这手艺,自己白手起家最后做生意发家,发家变“坏”是老戏,所以只是一笔带过,不是为了展示坏,而是想说人活一辈子,变是正常的,不论是往哪个方向变,变才是常态。当然有钱后应该怎么生活那个严肃问题本文没敢涉及。
然后就是两代人围绕城市与乡村,以“孝”为载体来呈现这个问题。
老石磨离不开北苑村,大都像绝大多数年轻人一样逃离了北苑村,各有道理。
城市自有吸引力,乡村自有坚守的价值,因人而宜。
老石磨到底在守什么?
山?地?老地处一辈子回忆?驴?
也许都有,也许都很模糊。
下面我再说一下框架的构思。
一是受汪曾祺散文化小说影响,这一点我不止一次说国内的短篇小说我最爱汪曾祺,他似乎表达过一个意思,一篇文章有时未必非得突出哪一个主题,我理解不透,但直觉印象有意思,所以无形中受影响是可能的。
二是我喜欢王小波,那个“流氓痞子”大才子。他在一些议论性文字里曾经不止一次说结构,文章写完后打乱段落顺序,如果有电脑让它们随意组合,可能会有若干种组合方式,这种胡乱组合里可能隐藏着惊喜——这句话我依然理解不透,但我感觉有些文章思路太顺并非好事,顺得有点像车间工人出零件,合着眼都能猜出后面的样子……
所以做了些尝试——我说过,我虽然笨,但我对新东西乐意尝试。
特别说一句,说以上这些绝不是给文章洗白,也绝没有不让别人批评的任何意思。相反,对桑版、玉版包括很多文友的批评我心存感激。
我希望得到大家的批评,但我也知道,这样冗长的文章很难让大家读完,对于丑人来说细看是一种残酷,文章也是,嘻嘻。
15#
 楼主| 发表于 2021-5-15 17:31 | 只看该作者
村姑丽雅 发表于 2021-5-14 21:38
七千多字,先报到,再仔细欣赏!问好唐老师!

写得太长是一种罪过,尤其是无法吸引读者阅读完成的文章。贫僧告罪,告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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