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22-5-14 11:16 编辑
她看见了青一色的四季豆，均匀美观如铸造出来的模子。四季豆重叠着，不像在地里，而像在厂里。 带着人工色彩的四季豆，像住在一幅油画里。新鲜不是它的特点，它的特点是惊悚。触目有一种惊心的感觉，仿佛蛛丝笼罩其上，正在风中发出神经质的律动。她的眼睛一触着，就刷地转开了。她心里害怕这样多、这样整齐的物品，只有她置身超市，看见四季豆七棱八角搭起来的集体空间，那种致密，密不透风，窒息之感，可以比拟。生活给他的饥饿感，一个人永远不会忘记。整个春天，都没有看到树上的四季豆。超市里的四季豆总是萎顿的，让她感到恐惧和厌恶。
四季豆是梦里的一个好东西。她渴慕着四季豆，还有豌豆、胡豆之类的土地上出产的东西。她可以给自己解梦。
昨天下午，单位放了假。她到美食城去吃饭，点了一份豆腐。她是从来没有炒过一份豆腐的。这样的厨房细活她不是看不上，她是棉花匠的女儿，会弹不会纺。她家的餐桌上曾经每天都是豆腐，她心里渐渐充满排斥。如今十多二十年过去了，她自己一次也没做过炒豆腐、炖冻豆腐、豆腐干、豆腐丝。豆腐成了一个象征，豆腐里有她无法言传的心情。豆腐已经把她的十年青春吃掉了，她再不愿意为豆腐进贡了。她无亲情可进贡。她不会做豆腐。吃着他做的豆腐，她并没有惭愧之意。年轻时幻想着嫁给一个厨师，建立一个互补的婚姻。她差不多是如愿以偿了。一个能做豆腐的男人，承担了厨房里的煮饭事务，她有什么好说的呢？其实，做菜跟读书是一样的，如果每天不只是死读书，而是拿出更多的时间来做练习，那么不出一月，同样能够做出一桌好菜的。她只是需要一点动手能力。现在孩子都长大了，她也练出了厨房的手艺，不再有做饭的烦恼了。可是豆腐这样的东西，附加着配料那些事情，还是让她不敢轻易尝试。
她应该学学做豆腐，即使不会磨豆腐，不像过去的农村妇女那样能自己建立豆腐作坊。豆腐好吃挺难做。她见过母亲做豆腐的过程，那是要搭个十字架，吊起纱布来过滤豆渣的。能够把豆腐做出来给孩子们吃，农村妇女个个都是事实上的厨师长了。现在的女孩子呢，只知道买现成的豆腐，现成的酱肉。她在厨房里就什么也做不了。能够保持农村妇女内心那种纯洁安宁，才能够做出味道十足的豆腐。
从四季豆到豆腐，是一种从朦胧到清晰的思想经历。四季豆是梦中所有，豆腐是记忆所有。四季豆打开了回忆之门。门外是过去和现实的交汇。梦境直接通向回忆，写作只是接通了潜意识，或者是无限遥远的记忆或者无限重叠的想象。
昨天下午，母亲好像心有灵犀一样地打来一个电话，说，你五一回家吧，草莓红了，枇杷也红了，花儿也开了。
她一定是想母亲园子里的草莓了，半个月前回家那天，母亲洗了半碗草莓给她吃。她一辈子也没有这样奢华地吃过一次草莓，她默默地吃完了一碗草莓，久久地回味草莓味道，像是怀疑自己当天的幸福人生。四季豆的梦，应该是草莓的梦的重叠，或者翻版。
草莓在她的心里只是红红的果实。她不敢买了吃，她怕洗不干净吃了得胃病。草莓是那么红，像什么呢？像小时候吃的宝塔糖。植物的果实里，没有跟它长得像的。草莓就是草莓，草莓代表了自然，代表了欲望。草莓两个字放在一起，像一对汁水饱满的红色乳房，让人想到就谗涎不已。真到过草莓园，她看到人们再不讲究，摘下草莓就吃，也许因为草莓是土地的产物，是自然之子，就像桑果子一样，人们哪里顾得上清洗。
她没有想过种两株草莓。她对种什么植物都没有信心。没有记性浇水，常常离家旅行，种什么养什么，那不是自找麻烦嘛。
在人间的四月天，她吃了一碗草莓。有人在世界上种植诗句，有人在园子里种植花草。她感到自己头脑里一片空虚，她投入大自然的怀抱中的时候，像头脑发昏的人，兴奋地摄取一切天物。浑身轻飘飘的，心中忧虑全消。为什么人们需要大自然，为什么有的人要生活得像野物，这种疑问出自从土里刨食的父母带给她的生命和情感基因。城市生活让她感到安逸，却也令她紧张，回到乡村就像回到娘胎一样。
母亲带她看自己种的那一片草莓。母亲口中说别人给她六棵，她看到的却是一片。那一片草莓，没有什么植株，像红苕叶子一样铺在地上，密不透风地。母亲说，你看见了吧，草莓会牵线，可以从一株生出一大片。她看到密实的叶子下面，有草莓的青果和花苞，那花苞毫不出奇，跟金鸡菊的花苞没什么两样。但是这个匍匐着生长果实的低微物种，居然就能够长出人间至味。那招摇在花枝上的金鸡菊，轻飘飘地开过一季，也就成了枯草。不知道两种花苞，哪一种命运更好。佛说没差别心，可是俗人总是要由此及彼，所以免不了乐极生悲。
朋友在自己阳台上种了一片草莓。她看到草莓稀疏的果实和花苞，就建议朋友学习母亲种草莓的方法，亲自用便桶积累农家肥。朋友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问了关于这农家肥的几个小问题，她说那得等她回去采访母亲。
母亲的召唤，在梦里萦绕。油菜花，四季豆，草莓，胡豆，豌豆，枇杷，玫瑰，茼蒿，这些就是母亲的四月天。母亲是她的人间四月天。
她今天是坐在电脑前面写作，写下昨夜的梦。她在等一个人假日值班回来，一起回乡下老家吃草莓。她在想草莓，草莓在想她吗？ （2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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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吉祥
发表于 2022-5-14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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