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剑玲 于 2022-7-6 16:15 编辑
“我再也不想管家里的任何事情,再也不想回到这个家”!
“砰”的一声,我带着全部的委屈和愤怒,摔门而出。
冲到楼下,才发现外面一片白茫茫,漫天飞雪从天而降,平时看到这样的场景,我会惊喜,此时站立在雪中,感觉不到一丝冷,任由雪花拍在脸上、身上,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雪人,站在原地过了多久,时间是不是静止了,全然不知。
我想打一辆出租车,平时车水马龙喧嚣的街道,今晚安静的不适应,偶尔有匆匆行走的人,雪地里留下高高低低脚印,这是大年初六的晚上,街面上有几家商铺还开着,商铺里的光和路灯映射到路面,有点刺目的白,远处传来的炮竹声,夜空中闪烁的烟花,还在春节,这应该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心情是五味杂陈的,冰天雪地里我像一个失去宠爱的孩子。长这么大,父亲第一次对我发火,我是他最喜欢的小女儿,他事事顺我,今晚当着全家人的面忽然对我发火,我一时没法接受,顶撞了他。
腿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以前三十分钟的路程,竟然感觉前路遥远,一片茫然,雪花飘在脸上,湿漉漉的,我希望那是眼泪,但不是。走了几步差点摔倒,我打消了走回去的念头,宁愿今晚站在这里冻死,是要给父亲看吗?是要他难过吗?是让他后悔吗?我是怎么也迈不动双腿。
就这样在雪地里站着,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父亲,他说了我一句“就是你事多,就是你爱瞎指挥”,所有的委屈被放大,像一桶汽油,砰的被点燃,瞬间爆发,第一次当着家里所有人,我冲他喊道:“我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妈的身体早点好起来吗,我做错了什么?”因为母亲,再一次抗拒不吃饭,煞费苦心的为她做的粥,她看都不看,就说“不吃”,我们对她没有办法,她看着我们的争吵,像一个旁观者,她看着我拿自己的包,穿鞋要走,只淡淡说了句:“你要回家吗”?母亲现在不喜欢我们回到家中,她害怕我们让她吃饭,每个人都在想办法让她多吃一口,看见端过来的碗就排斥,还没走到她跟前,她就摆手,她的吃饭问题成了我家的头等大事。她不吃饭,身体越来越消瘦,气若游丝,耳朵本来就不好,她只认父亲,不想吃饭,父亲不会逼她,他给母亲做了一辈子饭,宠了她一辈子。
我对她无可奈何,对她不能大喊大叫,她是母亲,是病人,对她应该像对孩子一样有耐心,我尽量在克制,父亲对我说话的口气,他对我的指责,多少天的积攒终于崩溃,一瞬间看见父亲的脸色有点难看,他重重的坐在沙发上,母亲仰起脸看着我,像一个无辜的孩子,所有的人都在错愕中,大哥,姐姐,嫂子,姐夫,他们就这样看着我愤怒离开,没有人说一句话。
我在雪地里站着,反复问自己:我做错了吗?发昏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或许这一场雪是来拯救我的吗?不知道何时,大哥站在了我身后。一个晚上,大哥开着车在这个城里一直转悠,我靠着车窗边,一言不发,他劝说了我几句,路上很滑,车开的很慢,我看着雪景,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看见路边一个父亲再给一个女孩堆雪人,女孩很开心的样子,隐忍一晚的眼泪忽然就流下来了
小时候,父亲也给我堆过雪人,从小到大对我百依百顺,舍不得打我一下,更别说教训我,只有一次我逃课和同学跑去三台阁玩,晚上回到家中,父亲让我在阳台上罚站了一个小时,后来觉得天冷又让我从阳台站到客厅,让我写了检查,在我的手心打了几下,这是他对我最大的教训了。长大出嫁的时候,父亲戴着墨镜,墨镜后面是哭红的眼睛,他是多么不舍自己的女儿嫁给别人。
可是今晚,我只是想让母亲多吃一口饭,变着花样给她做了香菇鸡肉粥,母亲看都不看我做了什么,就说:“我不吃饭,我不饿!”父亲就开始对我发火,我端着碗愣在那里,不是因为母亲不吃饭生气,而是父亲无缘无故的斥责,心中的小火苗也不和我商量一下,一张嘴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飞出去了。
大哥从透视镜看着我说:“你刚才出去以后,老爸一个人进了卧室一直没出来”。
我问大哥:“我做错了吗?”
大哥说:“你没有做错,他是长辈,即使说错了,说了你几句,你就当没听见,怎么你还没长大呢,老爸平时那么疼你,他会伤心的。”
大哥送我回去已经是凌晨了。一个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和自己较劲,父亲今年听力比以前差了很多,步履蹒跚,反应迟钝,很多时候和他说话,要大声说几遍,以前接电话几秒就接了,现在要等好久才接……小时候骑着自行车带我满城跑的老爸已经老了,想起父亲的那双眼睛,多年前做过视网膜脱落的手术,视力一直很模糊,尤其是右眼又得了白内障,一直拖着没有去手术,父亲害怕手术万一不成功,两只眼睛都看不见,母亲该怎么办?他不愿意麻烦我们,又担心母亲的身体,大部分时间都是父亲在照顾母亲,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又做了多少呢?
第二天没忍住,找了个理由打电话给父亲,很久他才接的电话,说话的语气有点迟缓,一种我从未感受到过的陌生,说话的时候有点咳嗽,我有点担心。
还是去了父母家,母亲还是那样,躺在沙发上,昏昏沉睡,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她醒了看到我,有点意外,眼神里有点小心翼翼,她对我堆起的笑容,是在讨好我,我握紧了她的手,母亲的手干巴巴的只剩下一层皮,手有点凉.
父亲看到我来了,没有和我说话,我也没说。我开始打扫家里的卫生,父亲眼睛不好,家里有灰尘的地方他看不清,打扫完卫生,我给母亲端来一盆洗脚水,母亲的脚干巴,她说不想洗脚,说脚臭,我还是把她的脚放进水盆里,我给她洗脚的时候,她忽然摸了摸我的头,我的眼泪就掉在水盆里了。我说:“妈,你要好好吃饭,你的身体才能恢复,不想吃也要坚持吃几口好吗?”母亲耳朵不好,我不知道她听清我说的话没有,每次这样和她说话,她咧嘴笑眯眯的,我看见她老的牙齿东倒西歪,笑的时候集体亮相,相亲相爱。洗完了脚,给她剪了指甲,涂了凡士林,我问她“妈,你饿了吗,想不想吃饭?”她好像又没听见,母亲的耳朵是自带开关的,想听见的时候她就会点头,否则就是没听见,没有办法验证。我对她说:“听说有个新政策,凡是活到九十岁以上的退休职工,国家都会给加钱的,养老金和抚恤金又上了一个台阶,单位加一百,社会加一百。”确信这次母亲是听见了,我看到她眼睛发亮,她说:“那到底是多少呢?”我故意拖延声调说:“是多少,你也要好好活到那个岁数吧?” 她嘿嘿一笑,用手指勾了两个9,再晃一晃,意思是老天爷许她活到99呢。
我去厨房给母亲做饭,烧开了一袋牛奶,加了一些麦片和米粉,放在碗里晾着。我看见厨柜里有一些纸杯,灵机一动,把牛奶倒在了纸杯里,给母亲端了过去。没想到母亲端起纸杯,全喝完了。我只是把碗换成了纸杯,我转过头去看父亲,他在沙发上坐着,紧缩的眉头舒展了,母亲喝完了整整一杯牛奶,平时她最多喝几口,原来母亲是对“碗”恐惧,她是返老还童了,要哄着她才行呢。我忘了和父亲闹得别扭,对父亲说:“以后就用纸杯给我妈吃饭,等过段时间,她胃口好了,再换成碗!”父亲笑了,他说:“还是你的鬼主意多!”我对他撇撇嘴:“鬼主意管用就行,哼!”没想到母亲又说:“我要吃鸡蛋!没吃饱!我要看电视!”我和父亲都笑了,多少天来我们等的不就是母亲这句话吗?
父亲赶紧说:“我去煮鸡蛋!”给母亲打开了电视,这个点正是新闻联播。母亲自从生病之后,多少天没看过电视了。看电视新闻是母亲的精神生活,虽然她听力不好,但是会看图说话,比如各国政要脚步沉重地聚到一起,表情凝重地要召开某个大会,整个情形在我妈嘴里却是这样的——啊,都来了?年纪都不小了,坐下吧,都有座儿……有什么好吵的,有话好好说……摆那么多吃的,让吃不?让吃就吃,不让吃拉倒……一个人把一台栏目解说得热热闹闹,别出心裁。天下大事经她之后由重而轻,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难道在她这里找不到一丝相似之处?——都有座,好好说,天下也就太平了是吧?对于画面以外的东西,人家也有自己的思考。刚才盯着画面,忽然说:“那个黄头发老头儿死了,不见了。”我的妈哎,特朗普还活着,这个黄头发老头儿只是下台了!
父亲和我都被母亲的自说自话逗乐了。我和父亲也算是和解了吧。母亲不知道我们在笑什么,跟着一起笑,母亲,还是这么可爱。
晚上走的时候,父亲像以前一样,还是给我装了满满一袋子吃的,他似乎忘了我们之间的争吵,我也装着忘了,我说:”老爸,抱抱你!”以前父亲是比我高的,现在他老了缩了,头发上又添了很多白发,父亲还是个帅气的老头,他已经不是我心目中那个无所不能的老爸了,当我拥抱他的时候,心里有个声音:“老爸,我错了!”
“我也要抱抱!”母亲嚷嚷着。从小到大,母亲一直是事事要强,她干的工作很辛苦,我曾经嫌弃她的胖,嫌她穿衣服没同学的妈妈好看,嫌弃她嗓门大,不喜欢她的暴脾气,每次给她买衣服要买最大号的,从来没想过她得病之后,会瘦成这样,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在为人母之后,我忽然懂得了母亲的不容易,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母亲的肩膀是宽厚有分量的,母亲的怀抱是有记忆是温暖的,母亲的坚强和对我们的严厉,在她的庇护下我们兄妹少受了多少白眼和委屈,才能踏实健康成长,我为自己曾经嫌弃母亲胖而感到羞耻......多希望我还是那个整天惹她生气的淘气鬼,她还是那个提着棍子满街追打我的老妈。
后来和朋友说起这个事情,她说:“你多幸福呀,我多想父母亲骂我几句,打我几下,可惜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心里忽然像被一根长长的针刺了一下痛楚,无法言喻的疼。我在和父亲和解,也在与自己和解,这一切都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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