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三姨 ——我和三姨的故事

远牵

　忆三姨
　
　　疫情来袭，静默居家。早上八点半核酸回来收到一条信息：昨天下午六至七时你三姨没了。当时心里一惊，三姨……终是走了。消息意外，也不意外，不再受病痛磨折的三姨卸下了生命躯壳不堪承受的重负，从此可以彻底地松口气了。而我的眼眶枯涩无泪，只能哀叹生命的灯盏如此脆弱，我又如此无用，什么也做不了，两眼空空，满心仓皇；有的只是对三姨的一丝脆弱怀想。幕幕往事在脑中放电影一样赶来，想起三姨这六十六年并不顺遂的人生，还有那些很久以前我们交集的重影部分，那是回忆里无人问津，也无从触碰的已经荒芜了的部分，所幸它们虽漫漶不清，却仍可以凭文字追思一二。此刻秋风己凉，再过几日怕是连半缕蛛丝马迹也荡然难寻了。内心的余悲一浪一浪驱赶着我，总归要返回到绕不开的从前记忆，即便画面已不完整，甚至支离破碎，只要记忆留看，三姨就还像从前一样，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走着自己的路，时而回头看看我，宛如生前。

　　在我童蒙未开的七八岁上，三姨正值二十四五的青春芳华。在朝夕相处的不长的一年里，我们曾相亲相爱，也曾在嫌隙中厉害冲撞，后来逐渐生疏，偶尔间隔几年在访亲探望中相见打量，也只表面客套着廖廖数语，及至在时间河流的冲积裹挟下渐行渐远，累年淡漠，终于再无交会。唯一可欣安的是，在三姨的病榻前，她嘬下了一口我递到嘴边的水，又咽下了我喂到她嘴边的一小片苹果，看着眼前三姨咀嚼的样子，我能感受到她心里微弱的香甜。

　　三姨名字里带个"香″字，她年轻时总想做个"香香点儿"，就是那种受欢迎的香饽饽式的人。可惜的是，三姨的名字虽然集齐了两个姐姐的俏字，却没能有同样的幸运。把要强写在脸上的三姨，一生都想掐尖成为人上人，然而好运迟迟将来之前，她身上自带的"三尖子″锋芒使她显得既耿直坦荡又笨拙可奈。即便命运奚落了她，她似乎总相信幸运与奇迹还在某处等她，随时仍将眷顾她，而她当配得上这样的好运。这种天真热烈的心性，把我这个与她亲近的小辈也深深地感染同化了，一一我同样对此深信不疑。事实上三姨这一生，做人并不讨巧吃香，处世也不够玲珑圆润，她的"香香点儿"美梦几次距她已经很近，却总是被精明的机遇一再撇下，这是三姨的悲哀。在逐渐看清美梦的真相后，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大失所望了。被抛到生活底层的三姨，放弃了孤高倔犟，顺其自然地接受了命运的所有安排，在走过无数不如意后，最后反而过出了自己踏实的生活。她离去的时刻是知足的，亲人们在侧，爱她的人怀着最真切的温情善意送她上路，三姨在天上应然安详。

　　我混沌的儿时记事里，三姨就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似的。长年住姥姥家的我从没想到某天会突然回来一个三姨，这是何等的高兴事！何况三姨又长得出众好看，她的一双大眼睛流光溢彩，两条辫子端庄地拂过前胸，一露齿就是一脸掩不住的明朗笑意。当时三姨是从包头跟着一位老中医回乡的。那时，三姨身上带着外面世界的神秘，她的装束举止与村里的人完全两样，我在满心欢喜的同时，根本不知道彼时的三姨其实正面临着人生的一种尴尬处境。

　　后来知道，三姨跟随着一位七十岁高龄的姑姥爷在外行医多年。这位姑姥爷医术高超，在文 革期间经历过非同寻常的风雨沧桑，性格威严孤僻，实难相处。当时三姨这个家里的人本来是作为可信的徒弟来培养的，更理想的可能是给三姨解决城镇户口问题，甚至准备继承老中衣的衣钵。但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户口办得不顺利，三姨的脾气性格也不能为老中医满意，最重要的是，三姨早己到了婚嫁的年龄，常年在外，年龄等不得人。那时三姨想必是带着一肚子敏感失望与委屈的心事回来的。三姨一回来，凭她的才貌与条件，媒人早踏破了门槛，但因长年在外，三姨虽香，在当时已属大龄，适龄的婚配对象大多已成家，一般人三姨又压根看不上，于是三姨的婚嫁一时竟成了个让人头痛的难题。

　　我那时正在豁牙露齿的无忧之年，完全不懂得三姨的烦恼。三姨常对我说她羡慕我的年纪，我一听就把头摇成个拔郎鼓，我要恨不得一下要长成三姨那么大才好呢！三姨教我认医书上的草药名，当时靠一通死记硬背愣是说出半本书的草药，三姨对我夸赞不绝。渐渐地我发现了，三姨虽是大人，有些事上还不如小孩。记得有一次天未亮被大人们带去场上集体出工，好像是分捡棉花籽，我是带着稀罕去玩儿的，一上手小孩子眼明手快出活快又多，三姨这个大劳力反倒扭扭捏捏心不在焉，于是周围人一边兴我一边挖苦三姨，这让我不免洋洋得意，三姨则满面羞红，回家对我直接甩脸发怒。多少年后我才吃出味气，三姨在待嫁之年被众人瞩目的难以自处与众人故意取笑三姨的那种奇特蒙昧的心理。这算我们的代沟吧。

　　我越大胆子越放泼，渐渐地三姨对我开始由亲昵转为强横，我猛烈反抗，三姨会悻悻回一句"活该″。后来她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偏不信还修理不了你″。可怜那个作为被修理对象的小不点儿，骨子里硬是被刚强的三姨激发出了更要命的刚强！有样儿学样，一段时间我简直成了三姨的翻版，她的优点有，缺点更不缺！既便被修理得很惨，我也只好认了，谁叫我有这样一个三姨昵？也许，这正是让我们共同走向成熟的必经代价。

　　那段被三姨修理成狗的悲壮往事，不提也罢，估记说了也没人替我做主。三姨本可以为我撑腰，但狗嫌猫烦的年纪我有时会让三姨生气到没辙，终于有一天对我痛下了黑手。三姨叫我"假干净″，原因是我总爱嫌脏，不是嫌这儿脏那儿脏，就是嫌这个脏那个脏，最后还嫌到了三姨身上。士可忍孰不可忍，三姨决定代表家里被触犯了的众怒收拾我。有一天她趁我没睡醒，摸黑到炕上把我摁住使劲咳嗽出一嗓子黏涎吐抹了我一鼻子，嘴里还凶我"叫你个小脏妮嫌人脏！″，被"迫害"的我哇哇哭着找姥爷告状，对于这种内部矛盾，姥爷瞪了三姨两眼嚷了她一顿算完事了，可我不甘啊，再看三姨，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现在说这些糗事，是想三姨在那边能开心一下，幸许她会格格笑出声来，好重整当年的扬眉吐气。好多年以后我重提此事，家里人都会忍不住都要笑上一场的，这算我跟三姨当年"爱恨交加"最难忘的黑料历史了。

　　再往后，我随同父母定居山西。耳边时常有三姨的消息，不久听说三姨结婚了，姨父比三姨小四岁，虽是农村人，但人风趣幽默，人才聪明又有男子气，看得出三姨也是打心眼里愿意的。再后来，三姨生了一对漂亮的龙凤胎，一时被许多人羡慕不已。再后来，随着三姨夫办厂，创业，经商，我眼里的三姨也总是自尊自强的一副乐观模样。2000年左右，三姨夫妻俩在石家庄新华市场批皮布匹，生意势头不错，所需的大量零币都找我兑换，每次把一摞崭新的零币交给三姨时，我都打趣来上两句口彩，早发财啊，发了大财好吃一顿！三姨一听就笑嘻嘻地，脸上乐开了花。

　　后来几年，由于经营的问题，三姨的生意没有继续下去。再见三姨，她就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其实，将心比心，再平心而论，三姨对我又何尝不是满怀期待，平凡如我在三姨面前也怪羞惭的！我们都心比天高，又都不甚得意，然而在粗砺的生活面前，我们却也拥有着最踏实的幸福，生活对忠厚者终究忠厚。

　　在三姨最后的日子里，靠营养液维持生命的她己经意识不完全了，看到三姨父在床前无微不至地精细照料，听姨父说三姨不高兴了还会把头扭到一边，说你三姨还是那么有脾气，这就是三姨。如果脾气小些，三姨会更幸福吧，有时想三姨，会想到一些有关命运的玄理，三姨走完的命途，在我心里还有未完的结。梳理三姨的记忆头绪，仿佛冥冥中的一种必然，这些记忆注定会跟随陪伴着我，成为我人生的一种底色。在生命逝去的凝重哀思里，我是否能从中发现一些从未经意的，被忽略的，或被遮蔽的命运实相，这将是个持续的，无止的找寻过程，这同时也是三姨与我缘份的幽微探照。

　　收到三姨去世的这天，是我的本命年生日；这一天我无法快乐，只有绵延的悲思。三姨已去，我还有余生；往后余生，春华有你，秋黄有你，无论淡泊精彩还是得失荣辱，在四季冷暖里，我有的不再是仅仅是一人的此生，因为有一束注视我的目光是属于三姨的，这束光来自静寥的夭上，也隐没在沸腾的人间。（3191字）

秋实声像

大清早就有沙发坐，缘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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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候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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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实声像

远牵的作品，闻名遐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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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以饱满的激情,描写了三姨一生的坎坷经历，表现出作者对先人的敬仰与爱戴。语言流畅，娓娓道来，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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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满，感染力强，欣赏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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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握、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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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叶叶

文章人物描写入微，很有感染力。一篇很有情感的文，学习了。

文珺

人生之路一波三折，三姨的一生也是波澜起伏，一个有故事的女人，注定要被其他人活得艰难一些，但能被记住的，或许也就是那些故事吧。问好。

李子四

这个三姨刻画得令人爱怨交加，一篇十分凄美的文字。加分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