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

建屋烹文

                                                                                      
                                                初恋





       马街的情人茶馆，是和别处茶馆不同的。进门厅里一张长茶几，随时有茶泡着，是免费的，随便喝。当然茶也就是挺普通的那种粗茶。然后进去便是一个长长的过道，两边隔着不超过三四个平方的小包间，有门无窗，挨着过道这边开着一个小窗，便于服务员添高级茶水。这种布局，天然不是玩牌，打麻将的场合，只适合夫妻情侣消遣。马街四周都开发建成了工厂，外来人口比当地还多。那些临时夫妻，露水夫妻，以及马街当地的一些心底躁动不安的男女，远远近近的都成双结对慕名而来，情人茶馆一开张便一直红火。后来风月事件层出不穷，马街渐渐声名狼藉。女孩子找对象，一听是马街的小伙子，头摇得像拨浪鼓；小伙子找爱人，一听是马街的姑娘，头像拨浪鼓摇。马街的名声扫地，但不妨碍情人茶馆生意兴隆。一眨眼好些年了，别人的茶馆纷纷关了门，唯独情人茶馆还在坚持。前来喝茶的茶客，走马灯似的换着情人，今天牵着这个，过段时间又牵着另一个，都是成双结对。唯独老马，是唯一不带情人来情人茶馆喝茶的人。


　　老马身材瘦小，脸色清白，眼窝总是透着熬夜的肿胀，头发花白，却根根直立，和着那粗黑的眉毛，给人特别固执倔犟的感觉。按理，一个老头，又从没有见过有什么相好，不可能来这本来青年人消遣的地方的。但这老马真就是怪。他挎着一个不知多少年的帆布包，里面装着谁也不知道的东西，衣裳也穿得正式，绝不像街坊的老头一样汗衫，大裤衩，人字拖一般示人。他总是第一个来，先是在大厅里呆一会儿，和老板或者茶客聊两句，然后就去到那个固定的小包间，要一大杯绿茶，一个人呆在里面，一直到半夜，茶馆里没其他人了，他才打开包厢，一副很疲倦的样子，结了帐，默默回家去。


　　老马来的日子久了，渐渐地常来的茶客也知道了他的一些底细。年轻的时候老马，不对，应该叫小马。小马家境不好，遵了父母的命努力读书，考取了师范，可是名额却被他人顶了去。后来父母亲咬牙让他上高中，高三的时候却鬼使神差有了个初恋，迷得功课上分了心，以至于落了榜。校长痛心疾首地说，你手无缚鸡之力的，不加紧复读考取大学，这一世就只怕要废了。本来心里怀着对父母的愧疚，准备复读的小马，一听校长断定自己不复读就死路一条，心里忽然拧着了，谁也没有解开。他赌气地放弃了复读，去学手艺，发誓定然要在社会上好好安身立命让校长看看。他憋着一股劲，拒绝任何人介绍的工作，想着一生决然不靠别人，只靠自己努力。一世的时光，在小马，马师傅，老马这三个称呼的接力中，一会儿就过去了。小马也总算和常人一样，安了身立了命，娶了妻生了子，只是可惜孩子十几岁夭折，如今只剩下两老口子。


　　老马天天来茶馆，终于有一天，茶馆里的常客们知道了原因，居然是他不知哪里听说的，当年的初恋在这情人茶馆出现过，他想着来这里和她见面，重叙旧情。


　　“老马！”老板笑嘻嘻地说，“你几十年兴致居然还在啊。你怎么知道她来过这里的？你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呢？”


　　老马坐在茶几前，眼睛放光，满脸憧憬的神态。“我晓得她来过呢，感觉得到，她其实一直在我身边徘徊没有离开，只是怕影响家庭，没有和我相见罢了。”


　　“你倒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不信。”老板故意拿话激他。“还说来过这茶馆？这么久了，你怎么从没遇见她？来喝茶的我谁不认识，你倒说说看她长什么样子？”


　　“我不记得她的具体样子了。”老马搔着头，有点懊恼的样子。“总之，她一来我就会认出来。不说了，我先到包间去。”


　　大厅里喝免费粗茶的人们嘻嘻笑着，纷纷说：“老马，等下她来了介绍给我们看看，让我们欣赏欣赏。”


　　老马一听大伙要见识他的初恋，随即神气起来，他坐下来，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说：“伊是很清新脱俗的，有高雅情操的，才学很深的———”


　　还没说完，就有人不耐烦地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就说，她奶子大不大，屁股翘不翘？”


　　老马张着口，望着他有几秒钟，愤愤然说：“你玷污了我的初恋！”


　　大伙愣了一下，终究也都是读过书的，知道玷污大约就是糟蹋的意思。便有人对那人打趣说：“你太过分了，糟蹋了老马的初恋，不赔个万儿八千的，只怕要去坐牢。”


　　老马说：“你们太粗俗！”径直起身去往包间去了。


　　大伙哄然笑起来，感到了快乐的气氛。


　　渐渐地街坊邻居也知道了老马等初恋这回事，然后马街的大人小孩也都知道了这回事，最后老马的老婆也知道这回事了。


　　茶客们对老马日复一日在茶馆等初恋的故事感到新奇，讶异中夹杂着一些嗤笑。每天老马一进来，茶几边就有人对他打招呼说：“老马，你的初恋怎么还没来？”


　　老马站住，望过来说：“会来的，很快就会来的。”


　　另一人就答一句时髦的话说：“来与不来，老马都等在这里，不悲不喜。”


　　众人就又哄笑起来，大厅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老马知道众人是在拿他玩笑，随之露出不悦的脸色，说声，不要取笑，便转身往他那专属的包间里去了。


　　老板给众人使了眼色，悄声说：“老马这几天不高兴呢，他老婆听说他天天在这里会初恋，已经很恼火，这几天饭都不做了，据说老马已经吃了三天月饼和黄瓜啦。”


　　哦，大伙恍然道，难怪这几天老马满脸的菜色，原来老婆吃他初恋的醋了。也是的，老马已是一把年纪，居然学着赶时髦了。


　　“不对不对。谁见过老马的初恋呢？谁也没见过。只有老马自己说，初恋好多次都来到了他的包间里。但是谁也没见什么时候有人进去过，也不见什么时候有人出来过。总之没影儿的事。只怕是老马自己盼望久了，生了癔症罢。或者是他脸面挂不住，糊弄大家的。”大伙就哄笑起来，大厅里又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众人正在大厅里喝着免费的粗茶，快活地议论。忽然门外风风火火闯进一个肥胖的妇人，大喊道：“不要脸的老家伙在哪里！九号包间在哪里？今天要你好看！”一边径直朝走道奔去。


　　老板自然是经历过场面的人，急忙跟在妇人后面想着要平息事态。到了九号包间门口，胖女人一把就扭开了门锁。门开了，包间里却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有。


　　胖女人讪讪地说：“见鬼了，实在不好意思。”随后灰溜溜走出了茶馆。


　　老板心里想，这个老马怕是早有预见，溜得倒挺快，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什么时候离开的，还欠着茶钱没付账呢。


　　老马自此有好些天没有再来。茶客们起初没有看到老马来茶馆，喝茶怏怏的，好似失去了什么乐趣，都说老马怕是被老婆搜了身，喝茶的钱都付不起了，过了一段时间，大家似乎习惯了没有老马的日子，大厅里又渐渐有了新的快活的气氛。


　　“他还欠我十五块钱茶钱呢。”老板说。“怕是不得来了，也不知道他的初恋到底是哪个。”


　　一转眼秋天过去，冬天的冷风冷雨飘着，晚上来茶馆的人很少了。眼见得八点钟不到，客人集在大厅里缩着脖子准备回家。这时忽然门被推开，伴着一股冷风，老马走了进来。他比之前明显更瘦了，满脸疲惫，穿着也大不如从前。只是依旧挎着之前的那个帆布包。


　　“还是九号包间，”老马说，一边往走道去。老板问：“老马你怎这时候来了？难道初恋今晚会来？上次你茶钱都没给呢！我都准备打烊了。”


　　老马站住，挎包里掏出一些零钱，脸上显出难为情的神态说：“上次的暂且再欠着罢，这次给现钱。还是一样的茶上来，记得水要真开。”


　　客人这次没有和老马开玩笑，因为老马看起来好像很落魄的情形，这时候开玩笑自然是讨个没趣。街坊传闻，老马自那次后不久，老婆就把家里的钱财卷空走了，找不着下落。老马失去了吃饭的钱，又老了找不到活，竟然慢慢地三天两头挨饿，几乎要沦为乞丐了。


　　老马到十二点钟的时候，按时走了。走时对老板说：“我的初恋不愿来这里了，我明天要去找她会合去，她说在当年见面的地方等我。上次的茶钱等我过几天回来结账。”


　　但是过几天并不见老马来茶馆，到年关，老板跟茶客念叨说，老马怕是不会来了，还欠着十五块茶钱呢。接着春天又过去了，到了端阳节，还不见老马来。老板还跟茶客说，老马应该不会来了，还欠着十五块钱呢。到了中秋，依然没有老马的消息。又到了年关，老板终于没再提。


　　以后一直不见老马。老马可能真的不会再来了。

草舍煮字

哈哈，读第一句就想起《孔乙己》了。

草舍煮字

久不见云水兄，一向可好？
这篇虽然仿鲁，构思、手法依然老辣。
老马年轻时就有反骨，几十年折磨人的婚姻没有磨灭，时时刺痒难耐。
庸常、庸俗、庸碌的生活，大家都这么过。
甚至他的初恋女友也未能免俗，否则怎么会来过情人茶馆，但老马过不了。
然而这个执念，确定是在初恋身上吗？
木秀于林易折，执着的人悖世。老马真的不会来了。

冰峰雪鹰

久违了！有一点写孔乙已的行文味道。

小平_gMTT8

          小马“初恋”，
          老马“识途”。
          刻骨铭心，
          誓死不误。
    老马一生坎坷，但对“初恋”痴念不改 ，虽末年穷困潦倒，老死终生，足见刻骨铭心。悲剧！

邱天

语言不错，故事怪异，作者塑造的这位“老马”，“初恋不得”，“痴心不改”，让人唏嘘。

文学作品，特别是小说，以作者的初心写，便是了，谁也不说“得”还是“不得”，读了就是了！

莹莹子期

我可以说这是《孔乙己》的高仿么？大约也没有仿的如此逼真吧，只是这初恋大约真的只是黄粱一梦了，唉，真也，假也，真真假假这世上的事总说不清的。;P

小寒微雨

老马的初恋死了吧？又或者压根就没有这个人？他来茶馆只是缅怀初恋或者是那段逝去的青春时光？酒一样的故事，越品越有味。

冰峰雪鹰

烹文先生，您好！我只有你的QQ，然QQ我俩似不爱，可否加我或我加你微信？

香薰古琴

小说写得好，开头就很有气息。一个藏污纳垢的场所，一个蕴藏男欢女爱的地方，老马在这里寻找的是初恋的情人吗？
读完恍然大悟，那个情人是老马的精神幻想，是老马寻求美好精神依托的借口。他的婚姻不幸福，虚幻的情人是他的唯一支撑。作品构思相当奇巧，他寻找的是纯粹的爱情，是精神世界的美好，然而一切都没有找到，一切也许根本不存在。老马形象立体，故事表达含蓄，构思精心，读完回味不尽。

fonyuan

仿作，有很多方式。初学者模仿经典，几乎可以说是一条必经之路。
但模仿，有很多层次。
这一篇，当然是最初级的了。
严重点说，算抄袭了。
模仿，高级的模仿主题如何挖掘，比如莫言的现实魔幻主义，中级的模仿味道，比如孔亚雷模仿村上春树，初级的就是模仿原文的结构甚至语言气味。
当然这是一个不断上升的过程。
本篇整体非常不错的，把老马也写活了。值得一赞。

李子四

读了，真的欣赏。不管仿不仿，这故事说得人心里凄惶。

建屋烹文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2-10-18 09:13
久不见云水兄，一向可好？
这篇虽然仿鲁，构思、手法依然老辣。
老马年轻时就有反骨，几十年折磨人的婚姻 ...

豪哥别来无恙。我心依旧在。
老马当年性格倔拗，造成一生劳累奔波，爱好被挤压在生活的一角。直到老了，不想再与当初的爱好遥望，想要追当年的梦。奈何心是当年心，梦已非当年梦。
谢谢默默关注！

建屋烹文

冰峰雪鹰 发表于 2022-10-18 09:15
久违了！有一点写孔乙已的行文味道。

老乡好，谢谢关注，可以加我微信13874183579

建屋烹文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22-10-18 10:11
小马“初恋”，
          老马“识途”。
          刻骨铭心，

老马的初恋虽然让人痴迷，却无影无形。只是一种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