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物语之叶语

剑鸿

　　


　　一切都要从一簇红叶石楠说起。

　　它们安静而平凡地生长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默默承受一路风尘。与它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的我，在很多年里，都没有注意到它们。似乎在某个春天的早晨，寒风料峭，花期还早，我看到它们冒出暗红的新叶。一开始，以为是新开的花朵，走近，触摸，审视，才知道是叶子。

　　我将这些火苗一样的叶子，频繁搬入镜头，放进朋友圈。起初，是以俯视的姿势拍摄。镜头下的它们渺小而凌乱，除了鲜艳的颜色，还露出僵硬的泥土。后来，我弯腰与它们对视，它们显出火苗的形状，让背景中的楼影有了生机。再后来，我将腰弯得更低，采取几乎仰望的视角，它们开始凸显出蔷薇科灌木的个性，表面革质，倒卵形，叶缘有带腺的锯齿，头顶的蓝天被它们映衬得格外辽远。

　　这簇红叶石楠以循序渐进的方式，向我传达了靠近事物最合理的姿势——弯腰、俯身、贴近。你的姿势和角度，反过来决定着事物以什么样的方式向你呈现。这种近乎哲学引谕般的启示，让我走近越来越多的叶子。

　　芸香科的橘树叶子和木樨科的桂花叶子很难引起人的注意，它们作为叶子世界的常青者，在获得生命优势的同时，似乎无法同时获得舆论优势。这说明大自然的秩序是公正的。占领舆论优势的，是那些春生秋落的叶子。它们频繁出入于古往今来的诗句里，获得人的同情，引起人的慨叹，将画者的灵感和才华勾引得绚烂多彩、淋漓尽致。

　　后河公园里，保留着一颗古老的乌桕树。从该树的古老程度来看，不应该是公园建设时移栽来的，而是这座城市的原始居民，被建设者放过一劫。最初几年里，每到春天，我在它横伸出来的树枝下，仰望着为新叶们留下纪念，每天一次，有时几天一次，树叶从星星点点逐渐变得浓密，直至浓稠，随着树叶日渐茂盛，树枝也一天天往下沉。我以为这种观察和纪念可以持续到老，但不知哪一年的夏天，忽然就不见了这条树枝。怅然之际，我为它想象了一个结局：某一场风雨将它摧折，然后被园艺工人抬走，如抬逝者。

　　儿子知知上幼儿园后，总是要我带他到公园收集树叶做标本，说是老师的要求。为了完成任务，我们在树下寻觅，就像寻找某种失落的事物。落地的银杏叶子已经发黄，每一片都是精美的季节礼物。无患子叶有的绿有的黄，有的完好有的残缺，儿子说一定要挑好看的没有虫子咬过的。海棠树、红叶李和杜鹃的叶子柔软单薄，容易枯萎。十大功劳的叶子刺太多，不安全，我不让他收集。红叶石楠的叶子红绿都有，可以满足儿子对于多种颜色的要求。海桐球、含笑落叶不多，只能从枝上摘取，我不让他摘太多。

　　最令人浮想联翩的叶子，当属秋天的枫叶，它们从枝头滑落时，还残留着一些绿色，叶子纹路清晰可辩，宛如人体血管，认真凝视这样一片叶子，你似乎能够感觉到血流的速度和衰老的节奏。它们带着残余的生命在地上经历风吹日晒，在某个昏黄被人们轻盈的脚步踏成齑粉。

　　收集树叶的同时，我抓住机会科普，告诉他叶子的形状有心形、圆形、卵形、条形、扇形，三角形，还有针形。为了增加他的认识，我从树梢上拔了几根松针给他。他借机反问我，爸爸，那八角金盆是什么形？我说叶子还有单叶和复叶，说得出形状的都是单叶，复叶的形状爸爸也说不清楚。知知继续追问，那你知道我们吃的东西，哪些是吃叶子，哪些是吃果子，哪些是吃花吗。我说不知道，你教教我。他说草莓是匍匐茎，我们吃的果实是它的花，和花生一样；土豆是块茎，吃的土豆是它的茎，青菜吃的是叶子。说完举起他的树叶标本大叫，爸爸，太阳闯祸了，把叶子嗮蔫了。

　　说实话，那个阳光很好的上午，我为孩子的语言倾倒了。太阳闯祸了——这样惊艳的语言出自孩子，让我这样一个还能写点所谓散文的父亲兴奋了半天。

　　孩子给予我的启发还不仅如此。有一次，我和儿子经过几株水杉，我从树上摘下几片叶子问他：知知，这个叶子像什么？像羽毛。——这个答案直接点燃了我的想象。——叶子就是树木的羽毛。枯荣其实是草木的蜕变。每一棵树成长的过程，就是羽翼不断丰满的过程。在后河的岸边，长着两株鹅掌楸。每次经过，儿子都要拾起一片叶子，他说，鹅掌楸的叶子太像一件衣服啦。

　　无论是衣服还是羽毛，都为我找到了关于叶子的全新喻体。它们在丰富我和孩子想象力的同时，也在经历风雨四时，季节轮回。孩子在一天天长大，或许有一天，他这些天真无邪的话语连他自己都会忘记。而我的责任是，以父亲的名义记录下这些成长的细节。因为我知道，我们和叶子的命运相似，总有一天，我们的生命也会和叶子一样凋落，

　　在一个秋天的午后，借着西斜的阳光，我几乎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围着一株鸡爪槭打转。目的就是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呈现出几片叶子和阳光的复杂关系。最后，我将它们定格在朋友圈里，并写出我对于秋天和叶子的告语：

　　五指花开，难握西风冷；
　　一帧夕照，不着霜雪寒。

　　如今回头，那一幕，已过去不知道多少个日子了。

陌小雨

一些叶子却在老师的笔墨出神入化！

何叶叶

叶子是氧气生命之源，也是植物呼吸的重要器官，它是生态系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文中老师对叶子的描写观察，可谓是细致入微，微妙之间竟沾染上哲学，让叶子登堂入室以不同姿态向世人展示。本文作者通过对叶子的所见，所触，所感，由此产生对大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感叹。本文文笔娴熟，娓娓道来，以叶喻人，折射生命，寓意深刻，可见作者文学功底的深厚。文章情景交融，由情入理，首尾呼应。结构鲜明，文笔优秀，让人读后回味无穷。佳作给赞！感谢剑鸿老师支持春雨版块，期待老师更多精彩！

春江花月夜

读剑鸿好文，是一种享受。

李子四

楼主的城市物语，篇篇都那么精彩，爱读。

木门长子

我也写了一个叶子！

青衫子

看来城市物语是一个系列了。叶语，妙。
看到知知说的那句话，真是赞叹，每个孩子都是天生的诗人，好好保护这种天分吧。欣赏问好。

静默的百合

秋天的叶子，可以入诗入画，在老师的文章里读来，更是别有一番童趣和诗情……欣赏佳作，学习并问好！

匡建华

欣赏老师美文，点赞，下午好！

原上楚歌

一片叶子映照大千世界，老师观察入微，由叶子引发种种思考，学习了。

xam720

文章笔触细腻，观察力强，景物尤其对叶子的描写十分传神，足见功力。欣赏，问好！

陌小雨

五指花开，难握西风冷；
　　一帧夕照，不着霜雪寒。
好美！

木门长子

儿子无疑是你最好的老师，教习你开始俯身观察百物。由一片叶子的脉络说起，可以延展到人生和世界中种种，而倾心却是令人深入的最佳方式。你的倾心或许更有成就 。

剑鸿

何叶叶 发表于 2022-10-26 17:43
叶子是氧气生命之源，也是植物呼吸的重要器官，它是生态系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文中老师对叶子的描写观察， ...

谢谢何版细致深入的点评鼓励

剑鸿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22-11-4 11:14
儿子无疑是你最好的老师，教习你开始俯身观察百物。由一片叶子的脉络说起，可以延展到人生和世界中种种，而 ...

这话说的很用心，很受用啊，年纪大了，心怀会柔软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