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喝酒

淡淡不如风

    四十岁以后，他才明白老爹为什么教他不管泡什么药酒，都要放一点木香。


　　“三分当归一分田七；红花、香附各少许！”这是活血化瘀的酒，别着急，老爹肯定有后话，“再给我称10克木香放进去！”


　　各式各样的酒泡好了，但轮不到他喝。年轻时想喝不让，说喝泡的酒反应大，年轻人少喝。等到了可以喝酒应酬的年龄了，自己又不想喝了，泡的酒总有股苦味，不如啤酒的麦芽香，也不如红酒的甘醇。这一次是他主动的，要陪老爹喝一杯，因为他被停职了。


　　他把酒满上，几样熟食摆上，看老爹那表情像是缺了点什么。醒悟过来，忙把“抖音”打开，让老爹听着同城新闻，自己去厨房炸了盘花生，这酌酒的小菜又叫“叨不完”，一向是老爹的最爱。


　　父子对酌，他觉得老爹是真老了，喝了一杯子烧酒的人却喝不动了，“喝不动别强喝，多吃点，听我白话也行。”他的酒喝得急，望了一眼四周，阳台那盆蔷薇花刚浇了水，但也蔫了巴叽的，屋里封闭得久了，苦闷的床、孤寂的衣柜，都在配合他的苦情戏。毕竟工作一直没松懈，冷不丁这么憋屈地被停了职，谁也快乐不起来。他还想绷着脸，不让老爹看出来，但人心架不住酒的撺掇，喝差不多，苦水也就倒出来了。


　　“老爹，你总告诉我要心平气和，要善良，爽爽利利活着比什么都好！我也一直这么做的，可怎么就没落着一个好。”


　　他的解职是因为疫情防控期间，他值守的小区来了一个女人，要进小区看母亲。虽说有核酸证明，但她是从省城回来的，按规定得到社区报备，隔离七天，三次核酸。他犯的错误是因为女人哭了，说母亲病情严重，抑郁症，有轻生举动，再隔离七天哪来得及。女人的眼泪冲垮了他的职守，就这么进去了，就这么被一个有矛盾的同事举报了，同事顶了他的岗位，他就这么被停职了——先居家隔离再处理。


　　他把酒一饮而尽，一把小刀直扎入心，他抱怨着老爹泡的酒真苦，那木香的味真怪，但他还是倒了第二杯。他还害怕老爹阻拦，但也许是看他怨气太重，老爹竟由着他借酒消愁，这番不受束缚的恩宠让他有些不适应，但随即一阵心酸，时光如水啊，老爹毕竟是老了，再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两个耳光再补上几脚地教育自己了。


　　“老爹，你放心，我喝酒误不了事。那年我们同学聚会，二十多个人都喝醉了，就我能站在道边给他们拦车。还有那次你过七十大寿，对对对，一看你这笑模样我就知道，你记着呢，你胃疼不敢喝酒，是我代你陪了三桌亲戚，从早喝到晚，说话没走板，对吧。要不是这场疫情呀，他们还能年年过来给你过生日呢，唉，这三年哟……”


　　他下面的话说得有些含糊，他的脸已经发皱发紧，脸上似乎有了斑，鬓边闪着刺眼的白，似乎“这三年”煎煮了他的半生。这三年哟，要不是封控，工作压力巨大，他也不会写写小文章来宣泄情感；要不是文章被市里的副刊采用了，他也不会和欧阳主编畅饮一番；要不是欧阳主编的人脉广，他也不会找到她！


　　“找到她，你没有做错什么，人家热心帮忙更没错。”


　　他惊愕地抬头，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句话，又觉得以老爹的品性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是呀，老爹是不会把责任推给别人的，这是善良了一辈子的好老头，左邻右舍没有不说好的，亲朋好友没有不交口称赞的，老爹的胸怀他做不到，他更不信老爹说过的，是酒里放的木香让人的心气儿顺了，他觉得那是老爹来暗示自己的话，是在变相教自己遇事不要冲动。


　　他也知道，欧阳主编没有错，错的就是他自己！这杯酒他又想一口闷掉，连同眼泪一同咽下，他怕老爹看到他哭了。但他闻到那股木香的怪味，还是克制着抿了一小口，借口捡一粒掉在桌上的花生，回过手臂吹了一口气，用极细微的动作把泪水抹掉，孰料，下一拨泪水又喷涌而出。


　　“老爹，我就不该给你往市医院送啊！”他往老爹那凑了凑，终于哭出声来。这番愧疚在心里重复了千万遍，此时顺着泪水外流，使得这绵软的泪也变得沉重起来。


　　老爹的胃病在封城以后挺了一个月，实在挺不住了，他不想让老爹在本县入院，县里的医院医疗水平差，误事。老爹的意见先将就，县里再差也是守家在地，到市里再好也是时机不对。但他觉得没什么，有车一小时就到了，临行前给欧阳主编打了电话，请她帮着联系一下大夫。


　　那次欧阳主编有点犹豫，但还是把事儿给办了——只找到了一个副主任医师，因为主任和科室的精英全都支援疫区去了。那医生让老爹住进了病房，疫情期间只允许留下一个人，家里人商量后把最细心的大姐留下了。他清晰地记得自己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医院，老爹被推进医院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那以后他每天在小区轮值，外来人一律禁止入内，每家每户发出门证，两天可以出来一次购物。闲暇的时候用微信联系主治医生，拉关系许承诺得到了一定尽职的答复，每天大姐还让老爹给他视频一次，身子有点虚，但精神还好，每次都要和他聊半天。有一次还嘱咐他，有两个坛子的酒要打开盖子放放气，这样甲醛指标就下来了。


　　“老爹呀，那时候我还以为你的胃好了，就又能回来了，又能喝这些药酒了。哪想到啊……那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


　　他伏在老爹的遗像前，泣不成声。老爹是紧急送往“ICU”的，家属都不能进去，但ICU医生的报告说：肾衰竭。根本不是胃的事。他疯了一样质问主治医生。没有人回复。他想冲到市里去看老爹，走不了了，他接触到了一个“黄码”，隔离十四天。


　　老爹走的那天，谁也没见着。听大姐说，ICU的护工听到了老爹的最后一句话：想回家，想我儿子了……


　　他从悲痛中直起身子，把老爹杯里的撒了一圈，又把自己碰翻的酒杯倒满。“老爹呀，从小你教我与人为善，那天那个女人，我一听她说的妈妈快死了我就受不了了，老爹，那时候我不能不放她进，因为我想起你了！你教我有能力的时候一定要帮助别人，教我好人会有好报，我都按你教的做了，可我怎么没看到好报呢！”


　　他把酒端起来凑进嘴边，肚里已经肝肠寸断，刚才下肚的酒意不断地在往上翻腾，这杯未入喉的酒味有些苦，有些怪，让他几次想灌下去又顿住。三年了，老爹入土但未安，自己兢兢业业却丢了工作，就算喝醉了能解决问题吗？


　　“越是好酒越应该悠着喝，木香的味就是让你慢点喝，别呛着！”


　　“死了是最简单的，活着是最难的。但难的时候喝点酒，酒里有木香，它能顺气。”


　　“你要放不下的时候，就多喝点，喝醉了就睡一觉，睡醒觉什么事都不那么重要了。”


　　“孩子，我的病要是好不了，你别太计较。这场疫情，多少人比咱们苦得多，但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


　　老爹在医院那几天的视频通话，又一次在他耳廓回响。他又尝到了一股怪怪的苦味，这一次不是酒味，不是木香，是他重新泛滥的泪水。


　　手机响了，他接过来匆匆放下，连忙把抖音同城新闻点开，把音量放大。


　　“今天早上和平小区发生命案。因患者抑郁症发作，家属打120求救。结果救护车在门口被拦截了半小时，延误之时患者趁监护人不备，跳楼身亡。相关责任人员正在取证调查中……”


　　手机又响了。他说了一嘴，喝酒了，不能上班。再说，对我的处理结果还没定性呢！


　　对方的语速倒是惶急：“别有情绪，都是为了工作。此一时彼一时嘛，督察组来咱们这儿了，专查防控过当的。今天喝酒了歇歇，明天来上班，咱们更忙了……”


　　他走到阳台，忽啦一下拉开窗子，一阵凉爽的风扑面而来。意外发现，那盆发蔫的蔷薇竟然还绽开了两粒花苞，他拍了张照片，随手发在了朋友圈里。没到一分钟就有了回应。他扫了一眼，像树一样栽在阳台，片刻后才复苏过来，扭过头看向老爹的照片……


　　“小种蔷薇，别名“山木香。性苦、涩、寒。清热化湿，顺气和胃……”

文从非来

真快啊，二个小时还不到呢，服贴。小说的情节一看就是内行人所写，拜读欣赏学习了！钦佩。

欧阳梦儿

讲的疫情事，说了人喝酒，外加欧阳打酱油。嗯，同题三要素都有了。
木香这个意象不错——气顺。
“我”，既是老爹的血缘传承，也是道德信念的传承者。秉承善念不一定能得到好的结果，这两矛盾有所体现。结尾以打苞蔷薇强调苦尽甘来，生命之美，虽落陈窠，仍算圆满。

快则快矣，无有出奇！

莹莹子期

咦，啥时候办了一个同题？这个好，大家可以自由发挥，期待更多作者参与。

莹莹子期

淡淡开枪这一篇不错，根据现实题材，又加了木香蔷薇的意象，写出特殊时代的社会弊端以及人性，语言成熟大气。好作品。点赞。

欧阳梦儿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22-12-15 17:48
咦，啥时候办了一个同题？这个好，大家可以自由发挥，期待更多作者参与，

是群聊，突然组的局，来给子期捧臭脚。

子期来玩否？

莹莹子期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22-12-15 17:52
是群聊，突然组的局，来给子期捧臭脚。

子期来玩否？

感谢，感谢，感谢梦儿的支持，热泪盈眶

荷花淀派

小说“老爹”人物形象很生动，他的一举一动，他的脾气秉性都很立体。

荷花淀派

这是一篇小小说，个人觉得写的有些敞了。如果就单纯刻画，女人因疫情探家这条线，应该很很温情，深入人心。

邱天

一篇酒事，拜读了！如果是小说，最后一段可以不要。个见！

淡淡不如风

邱天 发表于 2022-12-16 07:12
一篇酒事，拜读了！如果是小说，最后一段可以不要。个见！

加了个引号，表示引用朋友圈的回复。删了不完整。

淡淡不如风

文从非来 发表于 2022-12-15 16:54
真快啊，二个小时还不到呢，服贴。小说的情节一看就是内行人所写，拜读欣赏学习了！钦佩。

因为快，所以总也写不好，别学我，净对付。

淡淡不如风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22-12-15 17:38
讲的疫情事，说了人喝酒，外加欧阳打酱油。嗯，同题三要素都有了。
木香这个意象不错——气顺。
“我”， ...

小小说我已经突破不了了。
现在无非是靠本能来套。
你说得都对，我也知道，但还是突破不了。

淡淡不如风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2-12-15 20:05
这是一篇小小说，个人觉得写的有些敞了。如果就单纯刻画，女人因疫情探家这条线，应该很很温情，深入人心。

那是因为女人探家那条线，没有生活。
而老爹住院这条线，是身边的实事。

淡淡不如风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22-12-15 17:50
淡淡开枪这一篇不错，根据现实题材，又加了木香蔷薇的意象，写出特殊时代的社会弊端以及人性，语言成熟大气 ...

抛砖，给他们带个头，让他们抓点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