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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原 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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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1 22:0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王排 于 2023-1-12 12:37 编辑

       太阳落到一半,整个山头浇过红漆水一般。我急得猴屁股擦大蒜,王彤打来电话,他说今晚要在尧山村调解姐姐和姐夫的事,不打算回来了。小子你开着我的车,还让我找地方住一宿。你以为这是汾东县城,随便一眼就能瞅个“宾馆”。南午村荒山野岭的,除了涧河对面的北午村,举目四望,全是黑峻峻的山馒头。最近的铜壶镇都要六十公里,距汾东县城还有一百公里呢。
  
  这次农业局对口扶贫铜壶镇的七个贫困村,跟王彤分在一组真是倒八辈子灶了。
  
  此时已是黄昏,定格在大山背景下的南午村冒出袅袅炊烟,几声犬吠零零落落。我对口扶贫的侯高明一家还没有撬火做饭,两口子炕上一个,地下一个干坐着。侯高明老婆在一次车祸中断了腰,瘫在床上五年。两个女儿在镇上念书,他自己只有一条胳膊。冬天一家人和狗挤在一间土窑里。上面的政策是与贫困户同吃同住,此情此景肯定是没法住了。我给村主任南大同打电话请求住在村委会,南书记说,夏天还好凑合,最近预报有雪,村委会没有暖气,不如找个顺车把你送到铜壶镇政府。
  
  南书记找到一辆拉货的卡车去镇上。住宿有了着落,我立即打电话骂王彤:“小子,你太不负责任了,想让姐们喂了狼。”
  
  “你这身材喂了狼,狼夫妻带着孩子一顿都吃不完,剩下的还能做腊肉。”王彤跟我认识二十年了,除了嘴太损,没啥优点。
  
  “南书记联系的卡车送我到镇上。你明天到镇政府接我。”
  
  “哦……”王彤若有所思的这一声余音绕梁,带着某种讥讽的意味。
  
  “也许可能说不准……老原就在镇政府等着你。”王彤说的老原是韩巩固。二十年前,我、王彤、韩巩固六个中专生被县委农工部派到铜壶镇实习。后来我们都调到县城,韩巩固提了个副镇长,在铜壶镇一蹲就是二十年,几个人背地里给他起个外号叫老原。就是原地不动的意思。
  
  “……不过老原可不是当年的老原,你绝对见不到。能找到算你本事大!”王彤话里有话。在一起这么久,他撅起屁股拉什么样的狗屎我都知道。不就是说老原现在活得落魄嘛。他的高中同学投资新农村基建开发,启动资金六百万都是韩巩固做担保从亲朋好友那里筹集的高息贷款,结果他同学玩了人间蒸发。担保和借款人同责。这情况比病毒扩散得还快,现在所有的人都在找老原要钱,他老婆陈小鱼衔着一张离婚证早游到深海里逍遥去了。
  
  我大概是个背着布袋行色匆匆的人,很多事情在赶路途中已经不知不觉从布袋里漏掉了。而老原,就像扎在手指头的一根刺,年深日久已经发炎,任何不经意的拨弄,都会钻心的痛。
  
  这个和我家的私事有关。我妈一口气生了五个女儿,最后一次生下我妹,我爸一看小腿中间屁也没有,翻着下嘴唇,拱着猪鼻子,一脚踩在我妈刚刚掏空了肚子上,像揉着一滩软泥,唾沫溅成喷壶样开骂了:“你一撇腿一个赔钱货,一撇腿一个赔钱货,我今天非把你的肚子踩得放了炮不可。”我和姐姐抱着我爸的腿齐哭。我妈哭不出来,嘴张得像塞柴火的炉门子。
  
  我爸气呼呼摔门而去,我妈搂着我和姐姐哭了半天,嘱咐我和姐姐以后找男人要找身材瘦小的,戴眼镜的。这样的男人打人不疼。
  
  当年,韩巩固是我们实习的六个人中身材消瘦而戴眼镜的唯一的人。
  
  铜壶镇政府 “品”字样办公楼,一共四层,我们几个被临时安排在三楼文化站的两间办公室。王彤、韩巩固等四个男的一间,我和阿玲住在另一间。反正都是小单身,白天我们去田间丈量土地,晚上宿在镇政府。食堂的李大师傅的飞刀削面,片片如柳叶,韭菜包子十八个褶,个个像元宝。韩巩固是城里人,吃饭贼讲究。包子必配大蒜,焖面必配洋葱,削面一定配葱白。有时候我们回得晚,集体吃泡面,韩巩固总是不辞辛苦到楼下的菜地,扯点香葱香菜之类的做点缀。我们六个人创意的事一般都是韩巩固,跑腿的活儿都是我。下村子,也是固定搭配,我和韩巩固,王彤和阿玲。韩巩固说和我下村子有踏实感。
  
  那是个冬天,雪花乱飞,我们都没有出去,围坐在男生宿舍吃爆米花。王彤在嘴唇上伸出食指,然后竖着那根食指绕了一圈,从我的右侧挤进来,阴阳怪气地说:“二女,你妈让你找个身材消瘦戴眼镜的女婿。你睁大你的小眼,看看我们中间有没有哪个人合乎标准呀?”
  
  韩巩固迅速朝我飞了一眼,我是从余光觉察的。他的侧脸颧骨突出,鼻梁中间突出一小节骨头,正好卡住眼镜,听到王彤的一本正经的问话,坐在椅子上尴尬得抓耳挠腮。一群人大笑成一团。
  
  第二天我不起床,歪着身子读小说,阿玲从外面进来带着一股子凉风,上来就推我:“快起床快起床,外面下大雪了。”我看了一下表,十点多了,得赶紧推雪人去呀。刚穿上衣服就被阿玲拉到后窗。她哗地拉开窗帘,食指神笔般指着下面。我一下傻了。
  
  镇政府后面是百亩杨树林,他们几个人用库房废弃的红色横幅围成了几个红字“二女,我爱你!”雪像面絮洋洋洒洒,落光了叶子的杨树一夜之间长满了纯洁的肥硕的枝条,林子里铺上一层祥瑞的白毯子。几个红字在白色的树林里随风舞动,清晰可见。戴着眼镜的韩巩固单膝跪地,双手围城喇叭朝着三楼的窗户喊“二女,我爱你!”王彤他们几个人一起喊“下来!下来!”
  
  雪像星星一样从天上坠落,撒在韩巩固身上亮晶晶的闪。我不下去,他就一直跪着。一股寒意好似钻进膝盖。我飞奔下楼,穿过后门,冲进了小树林。我拉起韩巩固,把他冰凉的手放进我的羽绒服,他却一把把我搂在怀里。雪一直下,满世界童话,我们在红色的爱的圈子里相拥。
  
  王彤他们经常制造机会,让我和韩巩固单独在一起。那个冬天,我们完成了初吻,完成了爱抚,再差一步就要像雪一样在彼此的身体里融化。
  
  元旦的时候,陈镇长的女儿陈小鱼到镇政府做了临时打字员。打印室就在二楼过道旁边,里面有一台电脑和打印机。镇政府的干部中年人较多,能玩到一起的就是我们六个人,陈小鱼就这样游到我们中间。她喜欢请戴眼镜的韩巩固帮她搬A4纸,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总是把他拉到陈镇长的餐桌上,撒娇地摘下他的眼镜。有一段时间,陈镇长去县里开会,总喜欢带着韩巩固。他需要个秘书。
  
  自从陈小鱼来了,韩巩固大部分时间都被叫到打印室。他渐渐学会了打字,那里总有打不完的文件。
  
  元旦前夕,我们结束实习。那天晚上,是我最后一次和韩巩固结伴而出。镇政府大院西一排是农技站的二层楼,向东的墙上是五个毛体红色大字“为人民服务”。韩巩固在这里拦住我。我当时想,他要是亲了我,我就在元旦那天把他领回家,让我妈看看这个消瘦的戴着眼镜的男孩。韩巩固之所以在这里拦着我,是因为这儿正好没有路灯。韩巩固站在影子里,脸朝着那五个大字,他说陈小鱼肚子里有了鱼籽,是他的。他要留在铜壶镇。声音极低。
  
  铜壶镇在汾东县最西边,大部分村子散落在吕梁山里。开卡车的师傅在盘山公路上紧一阵慢一阵,到了镇上已经天黑八点钟的光景。街上三盏灯似睡非睡,只有镇政府门前石柱上的两盏天灯映照着朗朗乾坤。跟二十年前相比,这条路拓宽成了两车道,对面的铜壶中学与时俱进地建了两排朝街的门店房,文具店、百货、皮包店、内衣店还在营业。
  
  当年农技站小院的锄把粗的梧桐已经茂盛出墙,从二楼伸出的“招待所”的牌子彩灯闪烁。二楼不住人,因地制宜地成了招待所。这铜壶镇太偏了。当年那个门卫叫王什么锁的老头儿换成了年轻的穿着保安服的门卫。我在门口驻足,把脑子里二十年前的影像调动出来和眼前的一切比对。东边的人民会堂曾经召开全镇三级干部大会,如今依然屹立着。最西边的公厕后面依旧是一片空地。镇政府的品字楼楼门前加了一间宽大的会议室,落地玻璃墙遮住了整个政府办公楼的沧桑容颜。
  
  保安从门房里走出来问我是谁。我说自己是县里的包村扶贫干部。他问我有介绍信吗?我随手掏出一沓汾东县扶贫调查表,南午村概况以及本月扶贫工作总结,比介绍信有分量多了。我本来可以直接打电话给分管扶贫的管镇长的,我这个人能不麻烦就不麻烦人。保安说管镇长今天回县城了,但是韩镇长在。住招待所要领导签字的。
  
  韩镇长就是老原韩巩固。
  
  王彤说在镇政府见到老原根本不可能,如同机场永远等不到火车。相对论就是为他这号人创立的。
  
  保安进去打了内线电话。我听见他说一个多大的女人要住招待所,要不要见。我站在农技站的东墙边,凝视刷了新漆的五个大字,又想起了当年韩巩固骑着摩托车带我去北里村统计大棚蔬菜情况,想起他吞吞吐吐要留在这里的那晚,心里五味杂陈。人生就像扣扣子,第一颗扣错了,后面再努力,都是歪的。生活容不得你全部解开,从头再来。
  
  电话打了几分钟,大概搞清楚了。玻璃墙边走出来一个人,我一眼就认识老原。尽管多年不见,他的身子稍微佝偻,但我还是很快认出了他。他歪着身子,好像脚底长了鸡眼一样,顺着墙根走。在通向门口的路上,没有墙,他就溜着冬青走。
  
  自从韩巩固留在铜壶镇,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了。最近的一次是前年的一个周末王彤把六个人叫到富康大酒店聚餐,那时韩巩固已经提了一格,叫韩镇长。他们喝的是二十年的老汾,喝了一下午,到了QQ糖歌厅还带着酒,每个人都喝高了,歌声里一股傻劲直冲霄汉。我受不得这样的喧闹,想回家困一觉,起身下了楼。韩巩固就是这时候突然冲出门,墙一样呼通摔在过道里,喝醉了的他几次都站不起来。几个服务员过来扶他进去,他拉着楼梯的扶手死不撒手,腿像焯过水的粉条,一软一软地往下挪:“二女,别走。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二女,别走……”他喝醉了,被几个人架着往上走。我走出KTV的门,还能听到他的狮吼。王彤说韩巩固那天摔倒时扭伤了右脚。后来天一冷脚使不上劲,成了这副歪着身子走路的德性。
  
  韩巩固歪着身子走过来,看见是我,惊讶得“诶哟”一声,站在冬青边不走了。他赶紧整理了一下头发,象征性拍拍肩膀上的空气。
  
  “你怎么来了?”可能看到保安在身边,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
  
  我说王彤把我的车开到西山了。我从南午村坐的卡车,今晚要住在这里。他马上从窘迫中走出来,吩咐保安收拾一个房间,要干净一点的。
  
  我们沿着二十年前的这条路朝办公楼走去,当年的碎石路铺上了水泥,还栽了绿植。路不足二百米,彼此无话,只要彼此的脚步声在夜里嘎嘎响。我在路中间走,韩巩固贴着冬青。走到半截,可能觉得气氛别扭,他开始介绍南午村,说那鬼地方地势高,历来就是穷村子。一河之隔的北五村也是穷样。扶贫工作任重道远。
  
  韩巩固的办公室在一楼,门边挂着牌子“副镇长办公室”,还有几个房间也挂着同样的门牌。领导都在一层。办公室有床,还是双人大床头。两节沙发,一个柜子,与普通员工有区别。韩巩固把桌上凌乱的一叠报纸往里面推了一把,给我倒了一杯温水。灰尘好多天没有擦过,椅子的坐垫掉下半扇。床上也很乱,床单歪歪地铺着,被窝被人练过拳击似的。屋子里乱七八糟,凌乱、狭窄,让人压抑。我在沙发上,韩巩固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歪着头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吸了一口,就吐出来好几口,满屋子飘荡着单身汉的味道。
  
  我记得那时回到城里不到两个月,韩巩固跟陈小鱼奉子成婚了,比闪电还快。
  
  后来人家给我介绍的都是清一色,戴着各色眼镜身材消瘦型的对象。我妈给我择偶的错误导向,导致几年后符合这个标准的男孩越来越少。第一次见到徐文化,我一度怀疑过他和韩巩固有血缘关系,他的鼻梁上也突出一小节,镜片一圈一圈的。我妈说不要放着山药蛋不抓,完了抓个石头蛋子。
  
  徐文化在汾东中学带数学课,一周回来一次,床上的作业比黑板上还潦草,且从来不备课。婚后几年,别人身后跟着一串孩子,我后面只有飘逸的长发。我妈催我去妇幼保健站检查,结果我是个正常的女人,那就是徐文化不正常。徐文化拒不去医院检查,他带着毕业班,周末还有学生在办公室补课。他说自己没有兴趣更没有时间。
  
  我们决定去福利院领养个孩子。说好八点出发,先去民政局填领养申请表。当天我穿戴一新在家里等到十一点,徐文化没有回来,连手机也关了。我打车赶到学校,徐文化正坐在大礼堂的主席台上慷慨演讲中。“……谁说我没有孩子,学生都是我的孩子;谁说我以校为家,学校本来就是我唯一的家。……”我是哭着回家的,学校是你唯一的家,那这里是什么?学生是你的孩子,还有必要去抱一个吗?我妈说男人事业心强,咱不能没有境界。她亲自坐公交车,中间倒了三趟,给我抱回来一个女孩。
  
  徐文化是个纯粹的月光族。他给学生买营养品,给考上大学家庭贫困的孩子每人送一台手提电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就连暑假也不休息。几年里徐文化成了全省优秀教师,全国五一劳动模范获得者,成了学校的一面旗帜。他对家里的唯一贡献就是让孩子叫了声爸爸。
  
  结婚十周年那天,我说家里有顶顶重要的大事,把徐文化骗回家。他满头是汗,说自己正在准备全市第一次模拟考试,有什么事快说。我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你可不可以找一个小树林,跟我单独待上那么一会。你不好意思说肉麻的话,可以用红绸子拴在树上代替,可以在树上刻几个字……
  
  无聊!我离不开我的学生,学生也离不开我。徐文化丝毫看不懂我发嗲,他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跺着脚,鄙视的眼光,好像我是纠缠着他的小三。
  
  你心里全是学生!在你全神贯注看学生的时候,可不可以用余光看一眼我和孩子。第一次鼓起勇气发嗲,没有效果。我追到路上,朝着他的背影歇斯底里。
  
  徐文化真的停下自行车,脚撑着地,另一脚踩着踏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回过头静静地看了我一眼,五分钟的一眼,就像在课堂上讲解试题一样说我:泼妇!声音不高,两个字砸得我全身塌陷了。这么多年我吵过吗?怨过吗?你管过一天孩子吗?我是泼妇你是什么!我一下坐在地上,屁股下面正好是井盖,冷气生生往上窜。我张着嘴干嚎,一句话也说出来。他说:丢人现眼!跟你在一起很累。你觉得委屈,我们就分开吧。
  
  离婚的时候徐文化不要房子,只要了卡里的二十万块钱。第二天他就全额捐给了学校,搞了个汾东中学优等生文化基金,用来奖励那些成绩优秀的孩子。
  
  我是因为他侧脸极像韩巩固才嫁给他的。
  
  环视韩巩固的办公室,我所能想象的落魄都不及眼前的惨不忍睹。韩巩固把烟头摁进塞满烟头的烟灰缸里,一些烟灰落在桌上,还有旁边的废纸上。和那些年相比,他的脸颊长了黑茬子,脑门上的头发稀稀疏疏。他又抽出了另一支。我说别抽烟了,我还没吃晚饭。
  
  韩巩固急忙把烟装进盒子,说大师傅已经下班,只能吃泡面了。
  
  他打了内线电话,年轻的保安很快送过来一桶老坛酸菜,一壶开水。韩巩固把泡面端给我,我们都没有说话。他大概已经忘了那些年在三楼吃泡面必须撒一层葱花,或者香菜。没有绿色谁也不准开吃。亦或是这生活已经不需要点缀点什么了。
  
  “我们那时候吃了很多的泡面……”
  
  “哎,那时候年轻,现在都不敢吃泡面了,据说是垃圾食品。这么快我们就熬老了。”
  
  “看你说的,我们好像七老八十……”
  
  他的电话响了。韩巩固犹豫了一下,中指一划,挂断了。那个电话又固执地响起来,坚韧不拔地唱。他接通了,只是“嗯,嗯,明天再说。”没有半句有效的对话。但是那边不肯挂,他耳朵贴着手机走了出去。
  
  那是一个催款的电话。镇政府的员工都已经回家,一楼没有几个人,韩巩固打电话的声音有扩音效果,但断断续续。我走到门口,听见他在楼梯口在通话:“我正在联系那边,有了钱先给你还一点。”
  
  “……你愿意起诉就起诉,我也没办法……阳光花园的房子那是我女儿的,我没有权利抵押给你。”他的嗓门很高,激励克制着自己的不耐烦。
  
  “那你就起诉法院吧!”
  
  韩巩固回来脸色很不好,他背着我而坐,在椅子上垂着头,半天沉默不语,后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我起来收拾泡面的盒子,他急忙站起来,顺手丢在门后面。我才注意到门后面堆了很多烟头纸团,已经像个小垃圾堆了。
  
  “这次扶贫,你和王彤两个人包一个村子。这一包就是两年吧!”
  
  “那家伙开着我的车去了西山,说天黑接我,结果自己不回来了。太不靠谱了。”
  
  “那你应该打个电话,我去村子里接你。你坐卡车,弯道多,多危险。”
  
  “你当时怎么那么放心给同学做担保啊?”我其实不该提及人家的难言之隐的。屋子里前后窗帘披着一身尘土,多久没有拉开过了?我不甘心当年一身文艺气质的韩巩固混成这个鬼样子。
  
  “那就是个稳赚钱的事。这家伙把我坑了。他是跑兔,我这是卧兔,往哪里跑?”
  
  “为啥人家找你担保,你当时不过脑子啊?”
  
  “这就是教训嘛。”
  
  “那也不至于把日子过成这样。你以前很讲究的……”
  
  韩巩固的电话又响了。他向我举着手机说是女儿的电话,脸上的表情舒展了不少。女儿无非问他在哪里,晚饭吃了没有,是不是又吸烟了。他耐心地回答,然后掀开门帘走了出去。他依旧在楼梯口打电话,嘱咐女儿明后天赶紧去房产局,把阳光花园的房子过户到自己名下。他说去一趟不行,估计要跑好几趟。不赶紧过户,这房子说不准是谁的了。明天把该复印的都复印好。
  
  韩巩固总是很忙,一个电话放下又是一个电话,大部分是催款的。他刚坐下说两句,就得起身去楼梯口。我在南午村跑了一天,早已累了,韩巩固的办公室总是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味。我走出屋子,准备去农机二楼去休息。韩巩固还在楼梯口打电话,看见我出来,挥着手让我回办公室。他伸出三个手指,意思是最多等三分钟。楼梯的扶手还是当年的木质扶手,上面刷了红漆,墙壁也白了不少。这楼道于我,似曾相识。
  
  我往上看了一眼,有灯光泄下来,便从韩巩固的身后沿着楼梯向上走。估计现在已经九点多了,二楼只有两间办公室亮着灯,陈小鱼当年打字的办公室挂着综治委的牌子。畜牧站,统计站,林业站,还有最东头的广播站,我挨个浏览了一遍,一切熟悉又陌生。三楼一个人也没有,房间黑着灯。二十年前我们曾经住过的房间成了经管站的办公室,从窗户里望去,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沿着过道向西边走,有道小门,走出去到了楼顶,上面还有一层就是品的最后一个“口”。
  
  楼顶被处理过了。大概曾经下雨漏过水,铺了一层整齐的地砖,围栏边摆着一些硕大的铁树和发财树。整个楼顶没有灯光,我站在北边的围栏跟前,后面的百亩杨树林已经与楼房齐高,寒风在林间发出嗡嗡的怪叫,树冠随风剧烈摇摆。若不是楼房后面有一道墙,此时,我大概伸手就可以摸到它的枝丫。
  
  韩巩固终于打完电话,喊着我的名字从二楼找上来。他站在中间,沿着围栏转着圈踱步,啪地点了一支烟。
  
  “杨树都这么粗这么高了。”
  
  “二十年了,树能不高吗?我们都老了。你比以前胖了。”
  
  我确实比二十年前胖了,我的几个姐妹过了三十就开始发福。大该和遗传有关系。也许,是身上沉积的岁月太多了。
  
  “真不敢想这辈子还能站在这里。”
  
  “我当时也没有想到来了就不走了。唉,人一辈子就像船,有的人原地不动,而有的人已经走远了,就像阿玲,王彤,还有你……”
  
  “阿玲也离婚了。”
  
  “哦。”接下来又是沉默。我不该用那个“也”。
  
  沉默中,有一股寒风从树林里转出来,突然撩起了我的大衣。韩巩固说:“站在这里会感冒的。我们,我们下去吧!”
  
  “黑夜就是个好东西,它能遮盖所有。想要的,不想要的。真的,还有假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冒出来这么一句。
  
  “……你又开始多愁善感了。现在夜里还那么害怕吗?”
  
  “夜里不那么害怕了,我已经习惯了……你现在总是害怕什么。是不是有很多无法处理的事?”
  
  韩巩固不说话了。他在仰头看天,我不转身就知道。今夜天上的星星很多,风把它们扫出来,一个个擦得明晃晃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一切都是假的吗?”
  
  “我现在已经没有资格跟你站在一起说话。那个同学坑了我,我担保的都是亲朋好友的钱。也许很快,房子没有了,钱也没有了,工作能保住就不错了,我他妈现在一无所有。我还能说什么!我还能奢望什么!”
  
  “人什么时候都要振作的。朝前看看,还有很多路可走。”
  
  “走个屁呀!你也看到了,家没有家,人不像个人,你们都比我混得好……现在天天都有人来要钱,我白天都不敢在镇政府上班,像鬼一样的躲着……我他妈辞职的日子不远了,我还有什么!”
  
  “明天早上九点钟,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到下面的树林走走吧!”
  
  也不知道换了地方,还是远离城市的铜壶镇过于静寂。我整夜都没有睡。农技站木质的窗户本身不太严密,狡猾的风从缝里拼命挤进来,吹得灯芯绒窗帘哗哗地抖,房间没有那么暖和。我很早起来,在对面的百货商店买了一团红毛线。镇政府的后门堵着了,重新起了一道墙。我从西边的卫生院绕过去,当年篱笆桩子一样的小树苗,长成了粗壮有力的参天大树,小树林成了一片大森林。我用脚步一寸寸地走,枯叶发出脆脆的声音。我发现当年王彤他们几个用红色横幅拉成几个大字,真是很不容易。我用红色的毛线的一头绑在一棵比大腿粗的树上,然后一棵树一棵树地连起来,绕城一个桃型“心”字。我一圈一圈地转,“心”一层一层壮大。我把一团毛线全绑在树上了。
  
  今天的风更大了。一根根红线围城的圈就像红色的波浪,在风的推动下前呼后拥,随风荡漾。地上的枯叶飞上飞下,“心”里蝴蝶张开翅膀翩翩起舞,与风追逐。我站在红色的波浪中间,树上叶子像白色的海鸥落下来,俯冲,齐飞。我坐在浪尖的船上,驶向天边的港湾。
  
  你没有房子,我有房子。生活中不仅仅只有鲜花和陷阱,还有播种和守望。风停了,即是晴天。
  
  闭着眼睛,耳边只有海风和潮汐的声音,我等待着另一只船驶入这片宁静的海。红色的波浪一直涌动,我的耳边只有风声,听见白色的海鸥在林间穿行。
  
  皮包里手机一阵震动。我睁开眼,太阳果真升起来了,有一杆子高,霞光万丈。大概已经九点了,不知道韩巩固昨夜睡好了没有。
  
  我激动地划开手机,原来是王彤的电话。他说,车已经快到铜壶镇,我再有半个小时就到。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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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3-1-12 07:25 | 只看该作者
小说人物众多,故事不少,写县城干部下乡包村扶贫的事,这个人的事,那个人的事,很热闹。但没有写扶贫,写了“扶贫干部”们的事儿,显然,主题就是写干部们下乡扶贫很艰苦。作品语言很不错,读着很舒服,这点就够了。欣赏!
3#
发表于 2023-1-12 10:29 | 只看该作者
欢迎欢迎古琴老师来交流指导。敬茶。
4#
发表于 2023-1-12 10:30 | 只看该作者
欢迎欢迎古琴老师来交流指导。敬茶。
5#
发表于 2023-1-12 10:45 | 只看该作者
俺慢慢欣赏.细细品味老师大作。
6#
发表于 2023-1-12 10:47 | 只看该作者
俺慢慢欣赏.细细品味老师大作。
7#
发表于 2023-1-12 10:48 | 只看该作者
喜欢这种原汁原味原生态的自然语言.生动有趣令人忍俊不禁。人物虽多但交替出现在故事中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8#
发表于 2023-1-12 12:5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王排 于 2023-1-12 19:41 编辑

作品从一个县扶贫女工作队员的视角切入,通过我与韩巩固镇长、徐文化老师等乡镇里的代表人物之间的前因后果,呈现给读者一幅乡村扶贫队员的工作与爱情的现实生活绘。真实生动,又透出些许酸楚。原始生动的语言给文本增添了无穷的鲜味。
非常喜欢并欣赏大版佳 作。欢迎常来交流哟。
9#
发表于 2023-1-12 14:55 | 只看该作者
作品开篇引出的是“扶贫”中心线,随着故事的深入发展,这条线另辟蹊径,把扶贫干部的个人生活完整呈现出来。小说故事性强,真实生动。
10#
发表于 2023-1-12 20:12 | 只看该作者
路过,直播很有新意,朋友互动直接,这版块,这版主厉害了,不愧太虚幻境来的仙人。
11#
发表于 2023-1-13 07:48 | 只看该作者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直播,很是惊喜!!
12#
发表于 2023-1-13 10:57 | 只看该作者
草央 发表于 2023-1-12 20:12
路过,直播很有新意,朋友互动直接,这版块,这版主厉害了,不愧太虚幻境来的仙人。

真心不好意思,我都 不知道 自己做了什么?有时是用手机操作的,是否误碰了?只好请管管帮忙解决了。
13#
发表于 2023-1-13 10:58 | 只看该作者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3-1-13 07:48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直播,很是惊喜!!

我也是,,邱老师在反复问我做了什么操作?我真心不知啊。
14#
发表于 2023-1-13 13:2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草舍煮字 于 2023-1-13 16:35 编辑

有人奋不顾身扶贫,有人违法制造贫困,有人把事业当做信仰。
人物的生动鲜活,如临其境的细节描写总是不二法宝。
但要写到这篇的程度还不够,还必须对人物的生活深入了解。
结尾,女主对男主不是救赎,是俘获,是爱情的胜利。

15#
发表于 2023-1-14 09:47 | 只看该作者
生活中不仅仅只有鲜花和陷阱,还有播种和守望。风停了,即是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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