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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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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7-19 17:5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短篇小说)

  承诺



  

  几只渔船聚在一起成为船帮,帮主是老牯。

  老牯模样猥琐,身高不超五尺,体重不逾百斤。秃顶,脑沿下箍一圈稀疏的卷发,像戴着一个没顶的斗笠。两撇枯黄的山羊胡须一翘一翘,永远是那么精神活泼。老牯妻子早逝,也不思续弦再娶,几十年清心寡欲过日子。十八岁的女儿巧凤,像水鸟一样跟着船帮跟着老牯风里浪里颠簸捕鱼,父女俩将喜怒哀乐圈囤在一条渔船上。

  船上的日子是寡淡的,长年累月面对一汪水域两岸青山,偶尔一两只水鸟飞掠过对岸,惊起一串水泡打破这河湾揪心的沉寂,也就昭示着一丝生机和活泛。

  老牯枕边放了把二胡。二胡是老牯亲手做的,是用乌稍公蛇皮蒙的,声音沉闷而嘶哑,比不得用蟒蛇皮蒙的二胡声音沉洪浑厚。但是如果给女儿巧凤伴奏,又恰恰伴和着巧凤那尖细清朗的歌喉,高八度低八度有机结合合拍合韵,听起来倒有几分韵致。

  没有师傅的传承,老牯拉得无腔无调,亦无弦律及章法可言,甚至于荒腔走板。好在一帮兄弟也没有谁识谱懂调的,也分不出个好丑优劣,也就言不由衷地夸几句“拉得好!拉得好”!

  巧凤长得乖甜,一双眼睛水灵灵的,转悠活溜,顾盼多情。长年耳濡目染,不可避免地受到父亲的影响,她虽然不会拉琴,但她喜欢唱歌。父亲拉琴,她跟着唱曲儿,唱《茶畲歌》《摇橹歌》《划船歌》,也唱家乡那种野腔野调的山歌。

  渔人布网放钓归来,已是暮色黄昏的时候。夕阳跌下山头,将一抹亮丽的余辉涂抹在天宇,反把两岸的青山绿草映衬得清晰而明朗。水鸟呼朋唤伴,斜着身子抖抖地飞翔。飞到岸边的水杨梅、柳树头,一眨眼隐于枝叶间没了踪影。

  船帮泊在河湾里,大家吃过晚饭后也就看天望水,显得无聊至极。友喜就提出请巧凤唱个小曲或山歌解解闷乏。巧凤生性内敛,不是不肯唱,而是担心唱不好。也就把个脑壳栽在胸脯凹陷处,脸红得像涂在天边的晚霞,就是不肯张口开腔。友喜就起哄就拼命地鼓掌,众人跟着友喜鼓掌,竟掀起一阵如雷的掌声。巧凤推诿不过,就看了爹一眼。老牯点了一下头,巧凤清清嗓子唱起了家乡的小曲。

  小小幺姑小小龄,

  着装打扮好水灵;

  上身穿着红绫袍,

  腰间配的水罗裙。

  好似仙女下凡尘。

  小小幺姑小小龄,

  小小幺姑爱死人;

  去年爱坏张果老,

  今年恋死吕洞宾,

  神仙也动相思情……

  那嗓音清脆极悦耳,极具穿透力,惹得那些打鱼汉子眉开眼笑,乐不可支,皆暴着嗓子喊:再来一曲!再来一曲!整个河湾就沸沸扬扬热闹起来。

  老牯没有笑,只是僵着脸自顾地抽着叶子烟。烟雾扭着身子,悠闲自在地旋升腾爬,一直溶进了苍苍茫茫的暮色之中归于虚无。老牯磕磕烟灰,再装上一锅烟,再抽上一口,目光就直了,他呆呆地看着河面,一直看到老远老远的地方。

  那一年,老婆在渔船上产下巧凤,不久老婆得了破伤风,生命垂危,急需救治。老牯将巧凤托付给友喜的母亲,代他照顾几天襁褓中的巧凤,他要上岸背着老婆去找郎中。友喜他娘急忙抱过巧凤,催促老牯快将巧凤的娘送去医院,以免误了大事。其时友喜娘生下友喜还不到一个月,正在坐月子。友喜娘奶水充沛,两个孩子吃一个母亲的奶水也能应付得过来。

  尽管老牯尽了力尽了心,但终究没能将巧凤的娘救活过来。此后老牯风里浪里带着巧凤在河上捕鱼,巧凤颠着小脚,白天黑夜跟着老牯,她是被吱呀吱呀的桨声摇大的。

  如今老牯年逾花甲,步入暮年,虽然额头上的皱纹重重叠叠,如刀砍斧凿一般,显得沧桑而老相。但他身板硬朗,且思维清晰,做事果断,主事还得听他的。船帮到达一个新的水域,人生地不熟,老牯出面找头面人物拜码头求平安同当地人交涉,如果与人发生口角或引起纷争,来软的硬的也是老牯一肩给扛住。老牯应变能力强,见的世面多,稳得住阵势,甩得开手脚,船帮离不开他。

  打鱼人识水道,懂鱼性,当然最会吃鱼。要说吊胃口,两个“白”字就囊括了山里水里的美味佳馐——山上要数白面(即白面狸)水里要数白鳝。白鳝属无鳞食肉鱼类,形似鲶鱼,但身子比鲶鱼悠长。呈白色,肉质细嫩莹亮,味道鲜美。煨焖成鱼汤,是上等滋补品,孕妇坐月子喝白鳝汤最佳。一般的穷苦人家喝不起,白鳝皆被有钱人家早早地订购了。这种鱼生存条件要求极严,喜欢生活在澄清活泛的水域中,因此这种鱼繁殖率不高,很难捕到。市面上白鳝价格超高,是一般鱼价的三四倍。

  船帮不计日月,长年漂泊在河上,几多的艰辛。每当捕到鱼后,上等鱼悉数卖了,换得银两买得油盐酱醋。剩下的一些大眼边、鲫壳子、猫牯铳等刺多肉少卖不出去的鱼即留给自己吃。老牯很遗憾,也是很无奈。说是大家跟了他,为生活所迫,优质鱼都卖了换了钱粮哺养一家老小,而捕鱼人自己却没有吃过一顿好鱼,真是让人耻笑让人心痛。老牯说在他有生之年一定要兑现一个承诺,让大家吃上一顿白鳝,不了却这个心愿,不然枉做了这么多年的帮主,去了那边心里也储着遗憾躺在垅中也困不安稳。老牯信誓旦旦,说得极为认真,但其他人并没有把他的话记在心上,只当是老牯忧烦所至闲说几句排忧解闷而已。

  老牯念叨过几回要上岸,捕鱼人餐风露宿,寒来暑往,过着条条无路条条路,处处无家处处家的日子,六十多岁的人再经不起折腾。就是折腾到生命的尽头,归宿还是在岸上。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巧凤,女儿待字闺中,花开无主,好丑也该给巧凤找个主托付终生。以水为家,睡里梦里都是水,多见水浪少见人,到哪儿去找婆家?老牯自己被自己问住了。再者因了吃一顿白鳝的心愿未了,老牯也就迟迟不肯上岸。现在河里的鱼越来越少,别说白鳝,就是常见的草鱼、鲤鱼、洋痛牯鱼都难捕到。看来这水上的日子会更加艰难,老牯心存焦虑。

  不过,人不死粮不断,到了捕鱼淡季,友喜、三秋几个后生也用渔船跑跑运输,多多少少也能挣几个外快添补家用。不过他们从来不邀约老牯加入到跑运输的行列当中,他们多是洇在夜色中起锚运货,行动诡秘,来去无迹。当然巧凤不会落下,她要给友喜作伴,友喜离不开她。老牯也从来没有过问过友喜他们跑的什么运输,抑或赚多赚少。毕竟是年轻人的世界,老年人问多了反而讨人厌烦。他们每跑一回运输,也会送给老牯几把叶子烟或几瓶高粱酒。老牯不问叶子烟和高粱酒的来处,只管嗞嗞地抽烟霍霍地喝酒。

  船帮没有固定的水域,像养蜂人一样追着花开花落四处游走。那一年船帮溯沅江而上,进入到渠水中一处叫龟背村的地方,整个夏季将在那儿捕鱼。龟背村筑在渠水岸边,居住着四千多人口。村里开设场墟,每逢初二初七,四疃八寨的乡民都汇集到这儿赶集,一时蚁囤蜂涌,人头攒动,煞是热闹。

  巧凤挑了鱼儿到集市上去卖。同样卖鱼,女人卖比男人卖抢手,因此船帮捕了鱼,男人只做一些敛鱼晾网之类的事,巧凤专门负责卖鱼。也许巧凤模样俊俏,言语乖甜,格外受到买鱼人的青睐。逢场赶集,巧凤挑着鱼早早上岸,摇臀挺胸,勤着脚步,一路上哼着曲儿、山歌,一根长长的独辫子抛在胸前拂来扫去,牵痛了好多痴情汉子饥渴的眼睛。

  集市上挤挤挨挨,人流如织,卖货的买货的嘈声嚷嚷,叫卖声不绝入耳,甚是热闹。巧凤把鱼篓放到集市边,把称拎在手上,拢了拢额前的刘海,定定神,扫了一眼人来人往的场墟,清清嗓子,卖鱼喽!挺新鲜的鱼喽!他吊了一嗓子。就有顾客频频转头回首朝这边张望,巧凤不急不慢,抿着嘴微笑,等待顾客来买鱼。

  正是盛夏,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刺得人两眼昏花。热浪来回涌动,无声地袭人,人就像囚在蒸笼里的馒头,脸额上蹭蹭的热气叠自洇开。

  其时一络腮须敞着肚皮,摇着蒲扇,迈着八字步,一颤一摇,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当络腮腮走到巧凤跟前,挨近鱼篓,眼睛却死死地磁住巧凤隆起的胸脯不动了。巧凤有点赧然,后退一步,轻声问一句:师傅,买鱼么?络腮须笑笑,这小娘们比鱼漂亮多了,鱼我全买了!络腮须拍拍衣兜,衣兜里就发出叮当叮当银元碰撞声。卖鱼的钱跟我到府上取,我用最高的价付给你。络腮须粗着嗓子,显示出男人的豪爽大度,一副视钱财如粪土的派头。巧凤一惊,意识到络腮须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冲着鱼来的,这种场合她不是第一次碰到。就说她只零售不整卖,她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现买现卖。络腮须鼓起一对死鱼眼睛,心中不悦。他娘的,见鬼了吧,我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谁只零售不整卖的傻瓜,你脑子进水了?我今天偏偏全部买,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想怎么买就怎么买。说着把蒲扇往腰间一插,弯腰就去拎鱼篓。

  巧凤想去阻挡,络腮须把手一挥,一只黑毛黢黢的手掠过巧凤的胸前。巧凤一惊,就势一闪,躲到一边。络腮须不知死活,继续拎鱼篓,巧凤抓住胸前那根独发辫,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突然叭地一声脆响,络腮须眼前扫过一阵风,双手感觉到麻辣辣地生痛——络腮须被巧凤打了一辫子,鱼篓叭地掉到地上。

  络腮须打了个尿颤,一时愣住了。他意识到眼前的姑娘可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只能远观,不能近惹。一时性起,起身就势一拳打来,巧凤一闪身猫到络腮须身后,朝络腮须胯下踢了一脚,就势又朝络腮须脸额一辫子打去。络腮须顿时眼冒金星,唉哟一声,捂着下身蹲在地上不敢动弹。等他睁开眼睛搜索巧凤,巧凤早就撇下鱼篓趁着混乱脑壳一栽淹没于人群中倏地没了踪影。

  这络腮须叫王骑天,是龟背村一大户。有山有地,有钱有势有人脉。他仗着他有个远房亲戚兰魁胜在县里当县大队长,手下有百十号持枪弄棒的亡魂角儿,横行乡里,称霸一方。过往的商人、富贾有碍于他,不知什么什么就被关羊、打劫。

  老牯知道巧凤闯祸了,一时慌得没得主意,心里直叫苦。友喜安慰道,一个船帮就是一个大家庭,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家有事就是大家有事。不必着急,咱们见机行事,就是豺狼虎豹也要拼一回。

  果不出所料,晚上王骑天带了家丁,敞胸露肚摇着蒲扇,一路哈哈声来到船上。两位家丁素装打扮,肩上斜挎了盒子炮,紧紧贴在王骑天身边,一脸的威风霸气。王骑天说既是来买鱼,也是来听听巧凤亮丽的歌喉,这荒山野地与闹市花城隔得天远地远,也就只听上几曲江湖野曲而已。巧凤唱一个晚上的小曲的酬金,比老牯打半年的鱼的钱还多。这不是扯蛋,我王某人牙齿咬得钉子断,字字掷地有声,说话算数。

  老牯不敢怠慢,赶紧拿出二胡,擦上松香,隆格隆咚隆格隆咚调起弦来。

  王骑天朝老轱说不必忙了,巧凤随他到府上去唱,边听曲儿边吃香喝辣,几多的痛快爽心。如果巧凤觉得日子好过,就留在府上不走了。他那里可是豪宅大院,宽敞得能跑马,还怕容不下一个小娘们?

  老牯浑身一抖,打个尿颤,蔫了。心一急,一时弄得束手无策,连忙作揖打躬向王骑天求情,说还是先让父女准备一下,改日再登门唱曲儿,现在立马就走,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怕是唱不好惹得老爷不开心而生气。王骑天鼓起那双死鱼眼睛,眼露凶光直逼老牯。你老牯说话可是一言九鼎,说话算数我爱听。切不可耍花招糊弄人哟,敢把老子当傻冒逗,到时吃不了兜着走!你们到我的地盘打鱼,也不懂个江湖规矩,不拜码头事情能顺畅吗?我这里不兴讲什么税收,但保护费还是要收取的,这是老规矩。不过只要巧凤潜心把曲儿唱好了,生得乖巧一点,能顺从我,什么都免了。好吧,话说三句是闲言,到时我恭候你们父女的到来……王骑天又是一串哈哈声,末了手一挥,皆同家丁游哉游哉地走了。

  老牯慌了神,立即召集大家商议对策。大家说巧凤去不得,王骑天一介粗人莽夫,懂得什么曲儿,他分明是看上了巧凤,打巧凤的主意,巧凤怎么能往虎口里去呢?要不趁着夜色大家赶紧逃走,逃离这是非地一了百了。

  老牯深思良久,皱着眉说,这不是一走了之的事,王骑天既然盯上了巧凤,巧凤就无法脱身,船帮也就无法逃遁。唱是一定要去唱的,我老牯虽然一介渔夫,但脑子也不算太笨,请大家放心,我会看菜吃饭,想办法解脱危难。

  老牯不是不想逃走,是逃不脱。王骑天横行乡里,百姓怨声载道,积怨难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有人斗胆上告到官府,胡魁胜也曾起着个大义灭亲的派头带着县大队荷枪实弹到捉拿过王骑天,可王骑天早就闻讯往雪峰界一躲,人一上山就卵事没得。雪峰界是土匪头子黑和尚的大本营,王骑天早就与黑和尚有来往,那些商人、富贾被关羊、打劫多是王骑天提供的情报黑和尚动的手。县大队索性杀奔雪峰界,意欲端了黑和尚的老巢。黑和尚不来硬的,而是拿出大烟、银元往胡魁胜面前一放,胡魁胜手托下巴就笑了。尽管枪声大作,土匪却毫发无伤——县大队只是做做样子闭着眼睛朝天放瞎枪……

  倒是北山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在某晚夜打进王家大院,意欲为民除害,却让王骑天缩在粪坑里躲脱了。

  此事惊动了县大队,胡魁胜带领人马随即杀奔北山围剿游击队。双方激战一夜,十几名游击队员趁着夜色跑下山来,泅水过了渠水河,朝朗江方向跑了。

  胡魁胜硬说老牯私通共匪,用渔船将共匪偷运过河跑了。老牯百口莫辩,枉遭一顿毒打,最终胡魁胜将渔船上的鱼洗劫一空,老牯还赔上若干银两才算了事。

  这几天连日暴雨,渠水河涨了大水,河上浊浪滔滔涛声咆哮。晚上老牯再次召集大家拢来,说今晚他带巧凤去唱曲儿,大家也趁涨洪水逃跑,走得越远越好。王骑天也有船帮,逃走不快会被船帮追上的。别为他们父女担忧,他晓得该怎么办。只是他曾经许下的请大家吃一顿白鳝的承诺将成为一句空话,恐怕要等到来世再兑现承诺了!

  听口气老牯是铁着心做着凶多吉少的准备,大家栽着脑壳不免一阵伤感。友喜不放心,说是否我同你们父女一道去,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也多一个人出主意,我年轻手脚麻利,不怕王骑天,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老牯摇摇头,说人多了反而碍事,还是父女二人去的好。大家再次伤感一回,就嘱咐老牯父女要格外小心,早去早回,大家一定要等着父女安全折回才考虑逃走一事。

  是夜,唱曲儿的地点选在渠水河边的水上酒家。七八只大木船捆绑在一起连成一片,搭成一块平地,酒楼就搭在“平地”上。酒楼上挂了八个大灯笼,照得水面一片绯红,穿长衫短袖的男女忙出忙进,煞是热闹。从船上建了个曲折回廊,一直拐到岸上。

  老牯父女划了一只渔船,泊在酒楼边,把船系牢后父女上岸沿着回廊走进水上酒家。七八个家丁背了**,铁着脸把住通道,一直目送着老牯父女进了酒楼,那场合很有赴鸿门宴的味道。

  王骑天歪坐在厅堂正前方,像歪了尊大罗汉。左右有丫环忙碌,为其捶背、点烟、递茶、递水,添水果。

  巧凤先唱一曲《摇橹歌》,清清嗓子就唱了起来。老牯哩格隆咚哩格隆咚调好弦,跟着伴奏。

  狮子岩把头关,百丈、喷水、紫罗滩。

  狗爬岩鸬鹚吓破胆,连洲滚滚密岩尖。

  两水夹溶犁头嘴,鹭鸶脚踩富水湾。

  岩门有个岩升子,倒挂金钩是沙湾。

  石修上面牛皮渡,牛屁股、安江、卢家滩。

  武松打店黄狮洞,茅渡下面碗盏滩……

  云雀一样的嗓子,萦绕着整个水上酒家,唱得人心尖儿痒痒的。王骑天不停地鼓掌,不停地暴嚷。妙!妙!唱得好!往下唱往下唱!边嚷边把亮熠熠的银元飞抛过去,巧凤轻舒柔臂,伸手一接,银元就倏地夹在食指和中指中间。

  王骑天边喝酒边听曲儿,异常的亢奋。末了,他把手一挥,说,都是他娘的这个“滩”那个“滩”,老子当年就靠撑船放排起家的,踏水赶滩,差点葬身水底喂了海龙王,腻透了,来几曲温婉抒情的吧。老牯与巧凤嘀咕一回,就说来个父女对唱《十杯酒》。

  父女俩你一句我一句唱起来,王骑天晃着脑壳鼓掌。

  女:

  郎择日子去求财,手拿银壶把酒筛。

  劝郎三杯送行酒,问你求财几时来。

  男:

  吃了贤妹酒三杯,我去求财不落空。

  劝妹花园宽心坐,回来只在十月中。

  女:

  八仙桌子圆又圆,一个花碟九个盘。

  没有么咯同郎吃,扁的同我讲个圆。

  男:

  石榴花开圆又圆,吃了酒来莫悲言。

  两个三杯共六合,花园同坐一百年……

  老牯父女唱得起劲,王骑天也就卖力地击掌合着节拍,自是有几分醉态。数曲终止,王骑天突然提出要和巧凤喝酒。由不得巧凤点头应允,一帮家人一拥而上,端盘把盏,筛酒上菜忙开了,把巧凤团团围住。巧凤也不推辞,素手把盏,轻启樱唇,一杯接一杯地喝,一张白净的瓜子脸越喝越红,灿灿的竟像春日盛开的桃花。

  王骑天起身,站不稳,往前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一帮家人急忙把他搀住。王骑天一把推开众人,醉眼迷茫,慢慢向巧凤靠近,说要和巧凤吃“交杯酒”。王骑天就势一搂,巧凤却从王骑天的腋下溜出来。

  老牯感觉事态不妙,即上前挡住王骑天,压着嗓子对王骑天说,老爷,你饶了我女儿吧,她不能再喝了,再喝她就支持不住了。

  似乎巧凤也有了几分醉态,感到头晕目眩,他想出门小便,一起身就歪倒了,她慌忙挣扎着双手扶住板壁。

  哈哈,老爷我最喜欢看的就是贵妃醉酒,巧凤你太……太像杨贵妃了……哈哈……

  当王骑天再逼着巧凤喝酒时,老牯;实在憋不住了,一挺身说,老爷,小女不胜酒力,您高抬贵手,别逼她了。扫兴了,我陪你喝!用大杯用海碗喝都行!

  老东西你是谁?别……别坏了我的好……好事……王骑天一掌推开老牯,再次想去搂抱巧凤。但他喝得乾坤颠倒,身子像截枞木筒子一样摇摇欲坠,他扑了个空,歪在一边。

  老牯怒目圆睁,一把将王骑天架住。突然,老牯嗖地从绑腿上拔出一把尖刀,直抵王骑天的喉管,说,他娘的,我早就知道你不安好心,今晚咱们不弄个鱼死网破看来这场戏是收不了场啦,你再放肆老子一刀宰了你!快命令你的家丁把枪放下,全部退下,不然我就杀了你。

  看到主子被老牯用刀抵住了喉管,一帮家丁慌作一团,就纷纷端起枪来把老牯围住。

  王骑天大惊,一肚子烈酒被一阵冷汗蒸发干净,他战战兢兢地说,退下,都给我退……退下……

  家丁不敢乱来,只得把枪放下,退到一边。

  快!快驾船逃跑,你一定要寻找到船帮,别管我!老牯朝巧凤大声吼道。巧凤霍地站起来,马上来了精神,其实她刚才只是佯醉,头脑还清醒得很。她打个怔,朝爹掬了一躬,就急忙解缆跳上渔船,抵足弯腰撑了一篙,渔船离开岸边,箭儿般地射向苍茫的河面。

  眼看着小船消失在幽幽的夜色中,老牯自知没人再追得上巧凤,就把尖刀抵得更紧了。娘卖乖,你横行霸道无恶不作,调戏良家妇女,今天你玩快活玩到尽头了,我和你一起去见海龙王吧!老牯抱着王骑天,身子一拐,两人同时滚进波涛滚滚的渠水河……

  那天晚上,船帮星夜逃离了渠水河,改道进了巫水流域避难。洪水终于开始退了,一溜被洪水浸漫冲压过的水杨梅树和杂竹,倾斜成一个天然的天棚,天棚上堆积了好多杂物,有一些死畜死禽晾在上面,不时漫过一阵阵恶臭。

  傍晚,友喜一帮人悄悄地待在“天棚”下准备过夜。船帮没有解散,友喜他们将渔船隐藏在隐蔽处,大家潜回到渠水岸边寻找老牯。他们深信老牯没有死,总之他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儿前不着村后不挨店,没地方买菜,巧凤在做饭,草草地炒了点腌菜应付吃饭。说到菜,大家就想起了老牯多次提到的白鳝,由白鳝又想起了老牯。大家对天祈祷,皇天在上,请保佑我们的老牯安然无恙,早日平安归来。大家坚信,人称水鸭子的老牯什么样的凶浪恶潮没见过,他不会死。他还有心愿未了,他答应过要让大家吃上一顿白鳝。他是个不乱说话不乱表态的人。大家这样无声地默念一回,伤感一回。巧凤撑不住嘤嘤地哭泣起来,痛苦地呼喊道,爹爹,您快回来吧,大家都在盼着您!友喜挨上来,替巧凤擦去泪渍。安慰道,别担心,你爹不会死,即使回不来了还有大家哩!

  就在大家在伤感在念叨老牯的当儿,突然从“天棚”上传来一两声噼啪声,好像是一种动物的挣扎弹蹦声。

  人们一时哑了,竖起耳朵仔细听起来。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竟从“天棚”上掉下一活物。大家睁大眼睛盯着活物,傻了。从“天棚”掉下来的是一条白鳝。白鳝疲软地扭拐着身子,嘴巴翕合着大口大口地喘气。

  白鳝显然是在“天棚”上囚困多时了。当洪水来临时白鳝被洪水冲撞得晕头转向,裹在“天棚”的杂物中动弹不得,洪水退了被晾困在“天棚”上,饥渴难耐想重新回到水中,一挣扎就掉了下来。

  大家一阵窃喜,从天而降一条白鳝,也是老天可怜这些捕鱼人,他们终于能吃上一顿白鳝了。于是大家索性停止了吃饭,等着煮了白鳝再吃。白鳝就被煨在锅里叽叽呱呱地唱着曲儿,整个河湾氤氲着撩人的醇香。

  说起来也怪,这时“天棚”上又有窸窸窣窣响动声,紧跟着叭地又掉下一条白鳝。这回大家不只是窃喜,更多的是惊讶——皆断定“天棚”上还有其它东西。于是有人把竹篙搭靠在“天棚”上,二喜缘着竹篙往上爬。

  爬到“天棚”处,二喜就不动了。二喜的身子突然颤抖起来,脚一软,凌空掉到了地上。

  二喜刹白着脸说,他看到了“天棚”上的杂物中裹着一具腐尸,白鳝就是从腐尸的肚腹中钻出来的。人们突然想起,那白鳝是食肉动物,溺死在河中的牲畜甚至是死人一般都被白鳝吃了。

  巧凤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坚持要爬上“天棚”上看过究竟。巧凤爬上了“天棚”,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看到一副腐尸蜷曲在“天棚”上,早已是面目全非,只有死者的唇上的两绺枯瘦的山羊胡须,仍是那么硬扎规整地翘着。

  大家打个激灵,皆动了哭声。大家万万想不到,老牯会用这种方式来实现他生前的承诺。

  当新中国成立后,湖南等地还没解放,友喜一帮人仍靠捕鱼为生,仍过着四处漂泊的日子。

  一九五二年解放军挺进湘西剿匪,龟背村驻扎了一个营的兵力。解放军发动群众揭发、提供线索协助剿匪,营造一种全民皆兵的阵势,众土匪缩成一窝惊弓之鸟。

  黑和尚仍盘驻雪峰界山头为匪欺压百姓,兰魁胜和王骑天自知作威作福的日子到头了,网络一众地痞流氓散兵游勇上山入伙,妄图倚仗一脚踏三县的雪峰界负隅顽抗与人民为敌。王骑天命大,那晚他被大牯搂抱着滚进洪水滔滔的渠水河,大牯被洪水淹死,他却奇迹般地得以生还。

  解放军早在匪徒中安插了内线,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发动突袭,将众匪徒一举击溃,只是黑和尚、兰魁胜和王骑天三人逃脱不知去处。

  三人突出包围圈后如丧家之犬逃到渠水河边,猝见河边泊着三条渔船,每条渔船上有一位渔夫,心中自是一阵窃喜。他们各上了一条渔船,遂用枪逼住三位渔夫将他们迅速渡过对岸,以便逃往贵州大山里躲藏继续为匪作乱。

  渔船到达河中央,三条渔船突然颠簸起来,黑和尚、兰魁胜和王骑天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抖抖手中的盒子炮,喝道,搞么子鬼名堂,当心老子毙了你们。过河费少不了你们的,且当即抛出几枚银元。

  渔夫平静地说,坐稳,别乱动,河中浪涛太大,假若渔船倾翻了,就不怕去见海龙王?三人逐渐静下心来,将盒子炮插进腰间。

  渔船颠晃了好久,把黑和尚、兰魁胜和王骑天三人搞得晕头耷脑。他们强打起精神,不停地催促快划快划,恨不得一翅飞到对岸。

  别动!突然三把**同时对准黑和尚、兰魁胜,王骑天的脑壳。

  出现在三人面前的三位渔夫竟是友喜、三秋、巧凤三人。

  巧凤用枪口抵住王骑天的脑门星,冷冷地说,想不到吧,你王骑天也有撞到我枪口上的一天!

  王骑天冷汗直冒,身子抖得像筛糠,他脑壳一栽噗地钻入水中,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巧凤甩手一梭**射出去,一缕红晕浮出水面,慢慢地扩散洇开……

  原来友喜、三秋,巧凤三人早就参加了北山游击队。当年他们所谓跑运输挣外快,其实是给北山游击队运送物资和弹药。

  本来他们准备参加解放战争,但上级命令他们潜伏下来等待参与剿匪战斗。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而且亲手生擒了顽匪黑和尚、兰天魁,击毙了恶霸王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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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7-20 09:12 | 只看该作者
长得猥琐的老牯能拉二胡,女儿巧凤会唱山歌,原本生活平淡但有滋味。恶霸王骑天欺负巧凤,而巧凤能打。如此一来,故事风生水起了,最后来了穷人的队伍,巧凤和爹有了依靠。


小说味足,欣赏!
3#
 楼主| 发表于 2023-7-20 17:46 | 只看该作者
邱天 发表于 2023-7-20 09:12
长得猥琐的老牯能拉二胡,女儿巧凤会唱山歌,原本生活平淡但有滋味。恶霸王骑天欺负巧凤,而巧凤能打。如此 ...

谢谢邱老师阅读。这篇小说有点长,想必读起来有点吃力。问好。
4#
发表于 2023-7-21 06:51 | 只看该作者
心在天山 发表于 2023-7-20 17:46
谢谢邱老师阅读。这篇小说有点长,想必读起来有点吃力。问好。

读起来吃力跟小说长不成正比。如果您觉得“吃力”,那是您自觉得没有写好!
5#
 楼主| 发表于 2023-7-22 05:01 | 只看该作者
邱天 发表于 2023-7-21 06:51
读起来吃力跟小说长不成正比。如果您觉得“吃力”,那是您自觉得没有写好!

总觉得写得有点拖沓。
6#
发表于 2023-7-22 13:38 | 只看该作者
故事精彩,一波三折,引人入胜,老牯,巧凤,人物活灵活现,对于环境描写和地方小曲也是别具特色,作品开头还比较简洁,只是到了最后在情节反转中越来越拖沓。使读者有疲累之感,这算是一点小瑕疵吧。个人所见,勿怪。
7#
 楼主| 发表于 2023-7-22 14:18 | 只看该作者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23-7-22 13:38
故事精彩,一波三折,引人入胜,老牯,巧凤,人物活灵活现,对于环境描写和地方小曲也是别具特色,作品开头 ...

谢谢子期鼓励战旗,您说的正是我意识到的,后面部分显得拖沓臃肿,有待浓缩简洁。问好。
8#
发表于 2023-7-24 15:01 | 只看该作者
一篇有年代感、历史感的小说,作品的前半部分堪称经典,故事节奏、人物出场都极具画面感,吸引读者眼球。而后半部分,用一笔带过新中国成立,1952等多重故社会背景,故事、人物等在这么短的空间下,很难发挥出来。总体来看,这是一篇很有水准的小说。如果静下心来,把故事很多细节呈现出来,会成为一部很有分量的作品。
9#
 楼主| 发表于 2023-7-25 05:3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心在天山 于 2023-7-25 19:12 编辑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3-7-24 15:01
一篇有年代感、历史感的小说,作品的前半部分堪称经典,故事节奏、人物出场都极具画面感,吸引读者眼球。而 ...

感谢鼓励,本人也觉得这篇小说虎头蛇尾,待以后好好修改,力求修改得更完美。远握。
10#
发表于 2023-7-27 07:34 | 只看该作者
        读了心在天山的小说《承诺》,感觉不错。
无论语言表达,故事构思,情节安排都可圈可点。很耐读!


我得加分点赞!
11#
发表于 2023-7-27 07:42 | 只看该作者
         提两点参考意见。


第一点,老牯为大家提供“承诺”的方式偶然性太强,读后有种不可能的假想感,影响了整个故事的真实性,建议再斟酌一下。
12#
发表于 2023-7-27 07:52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小平_gMTT8 于 2023-7-27 07:54 编辑

       第二点:
       觉得结尾部分虽然很解气,很舒爽,但细品感到有点过于理想化,与前面的情节转换有点突兀。


        在这里仅谈点阅读感觉,谨供参考而已。

顺祝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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