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张道云 于 2023-8-20 07:35 编辑
不是楚峰不想离开,“人往高处走”的道理他是懂的,老同学魏梁也总说“窝在农村,屈你才了”,楚峰只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不想改变。换一种环境,就是换一种生活,一切都要重头再来,楚峰认为没有必要。四十岁的人了,何苦为难自己。
楚峰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才,在师院美专读书那会儿,他也只是比魏梁多几个荣誉而已。能写几个字儿,会画几幅画算什么才华呢?楚峰常埋怨自己,但凡念书时上点儿心,也不至于只上个美专。读美专,不是说一定要成为艺术家,楚峰知道自己没有那个天分,他只是听说学美术做个教师容易些。一个农村孩子,找个像样的工作不容易。
楚峰和魏梁是师院美专同学,关系不错。魏梁家住县城,家境好,上学时经常带着楚峰四处逛。刚毕业那会儿,还带着楚峰在省城的文化公司做过美术设计。后来,大约是他老爸见不惯他在外面漂,就想给他找个稳定的职业,恰逢县城招教师,有编制,就让他考。于是,他拉上楚峰,一起考了美术教师,魏梁在城区中学,楚峰进了乡村学校。
魏梁不愿意做教师是楚峰早就清楚的。果然,教师才干两年,魏梁就搞起了培训机构的副业,还成立个小公司。他爸出钱做法人,他负责经营,这些年挣了不少,听说房子都买到上海了。魏梁几次让楚峰去自己的培训机构兼职,楚峰都没去,不是不想挣钱,是觉得没意思。
楚峰也认为自己胸无大志,和韩阳结婚后就更散淡了。楚峰名义上是按美术教师分派到校的,但他一直教语数学科,忙得要死,专业几乎用不上,只在学校需要时才在美术教室上上课摆摆样子。韩阳,在本地乡村卫生室上班,既做医生又是护士。卫生室没几个病人,平时就为老人们量量血压测测血糖。韩阳脾气好,老人们挺喜欢她。
闲暇时,楚峰最爱到乡间转转。有时步行,有时骑个电驴子,高兴时会带着孩子去。日出看朝霞,傍晚读夕晖,晚间听蛙声虫鸣,他总替自己的眼睛耳朵感到幸福。春播秋种,麦青稻黄,他都感兴趣。他会看着一颗露珠发呆,也会对一株狗尾草兴趣盎然,偶尔自己也种些菜蔬杂粮,施肥浇水,除草采摘,倒是花去了他不少时间。课余,便把自己关在美术教室,写字儿,画画,常常如此。写完画完,随手一扔,孩子们经常从他的垃圾楼里拣一纸花鸟虫鱼,或是一页真草隶篆,当成宝贝一样拿回家。
每年暑假,魏梁都会打电话要楚峰参加县城教师的选调考试。楚峰不怕考试,自修本科,十二门课三次考过,考绩辉煌,楚峰只是不愿被选来选去。二十多岁时,他考过一回,专业课轻松过关,却折在试讲课上。哪个环节出了错,没人告诉他。魏梁说,你脑筋死,面试前你倒是知我一声呀,以后再遇到面试环节一定要告诉我。不过,没有下次了,楚峰没再考第二次。
楚峰讨厌一切带有选拔意味的活动。选拔,缺乏一定的公平,因为你只能被别人选,而没有选择别人的权利。也许,放弃选调考试,是楚峰行使的一种选择别人的权利。再说,选拔,选拔,选中了,然后把你拔了,这是移栽呀,人又不是秧苗,难不成要两段育秧,万一水土不服呢?楚峰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把自己当成待售的货物一样放在架上,让人挑挑拣拣呢?你好好在你的岗位上干你的工作就对了,跳来跳去真的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吗?在楚峰看来,选拔像是一种表演,如同商品上架前要经过一番修饰一样,被选拔的人往往也会对自己进行包装或者掩饰,你很难看出他原来的样子。要想知道大米是不是原生态生长出来的,总要去田间地头看一看,摆在饭桌上吃不出来,保不准就伤了身子。
跟楚峰搭班的是老教师李志成。老李教语文,楚峰教数学,班级成绩年年片区第一,被称为学校的最佳拍档。老李,八十年代的师范生,佛系得很,整天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老李爱看书,啥书都看,经常写些生活感受、教学心得一类的小作文发在自己的QQ上。楚峰每篇都读,读着读着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觉得老李就是十年后的自己。楚峰爱跟老李唠嗑,谈学生,也谈他们自己。老李偶尔也会说“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话,隐隐的为楚峰放弃一个更大的世界感到惋惜。
如果说,楚峰没想到过去好一点的学校,也不事实,但仅存于一念之间。高的起点,好的平台,对个人发展所起的作用当然是不言而喻的,只是发展好了又怎么样,不还是照样做教师?楚峰也曾纳闷过,凭老李的能力,多少也得做个校长主任吧,如果参加选调,进城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却一直是个普通教师。他问过韩阳这事儿,韩阳只说:“你管那些做什么,我只知道他是个好老师。”老李是韩阳的老师,也是他俩的介绍人。后来跟老李相处的时间长了,楚峰竟觉得老李生来就该是个普通老师,像是这块地上本该长出的一片庄稼,他属于这个地方,换了角色,换了舞台,老李便没了。
老李对楚峰的字画特感兴趣,常常要楚峰把自己的作品拍了照片发给自己,然后拿来给自己的文章配图。还别说,文图映照成趣,相得益彰,赏心悦目。老李不止一次赞美过楚峰的画,说有股子田园风,脱俗气,止邪气,压戾气,应该让更多的人看看。听了这话,楚峰倒有些不好意思,只说:“哪有你说的这样好,一时兴致,随手涂抹呢。”楚峰说的是实话,他总觉得写字画画只是一种兴趣,随性最好,情之所至,落墨不必拘泥,过于斧凿就没味道了。这跟教书相仿,不能整天琢磨如何把学生缚在书本上,而是要调动学生的学习兴趣,学生对老师、对课本感兴趣了,效果就出来了。老李自然是深谙其道,道理就在老李的文章里。
前阵子,魏梁向他要过两幅字和几张画,没说干什么,他也没问,就给了他。魏梁接过字画,神神秘秘的说:“今年选调就要开始了,听说试都不用考了,还放宽了年龄限制,直接面试,城里三百多缺口,到时候你一定报名呀。”楚峰客套的点点头,说到时候再说。
暑假里,楚峰难得清闲,读读书,练练字,也画几笔,乐得自在。等到韩阳得空,就炒几个菜,他便把老李请来喝两杯。有时,他也会溜达到老李家,聊会儿。老李和楚峰一样,一直住在小镇上,一个住南头,一个住北头。街道上,非亲即邻,一家人似的,有时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进了谁的家,然后就会有个孩子拿了作业跑出来问,再后来就是家长连声的感谢。楚峰很享受这种生活。
前天,楚峰接到魏梁的电话,说县文联的领导想见见他。电话里,魏梁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说起话来逻辑有些混乱。大致意思是,上次魏梁把他的几幅字画送给文联的专家领导看了,专家领导很是惊异,说他竟然不知道县里有这样造诣极深的画家。说到“画家”这个词时,魏梁狠狠地强调了一下,像用难以抑制的自豪感顶起来似的。而且,市里正巧在举办一个书画大赛,领导挑了两幅推荐了上去,说反响很大。魏梁说,机会千载难逢,只要楚峰同意,他安排一桌,时间楚峰来定。另外,这次选调,县一中缺两名美术老师,只要楚峰报名,就一定能进。
楚峰有点恍惚,不是说自己的字画入了领导的法眼,而是魏梁突然长了这么多能耐,竟然跟自己打起了包票。
文联的事儿,老李说过。老李有个同学在县文联工作,老早就想让老李加入县作协。老李嫌作协事儿多,不是采风,就是采访,然后写一些新闻稿一样的宣介文章,他一个做老师的没时间陪衬,就以自己水平不够婉拒了。他那同学是知道老李脾性的,也就不再提。不过老李的微信群里,有几个文联的好友,虽未见过面,却也礼节性地互相点赞。曾经有询问过老李文章配图是从哪来的,老李回是同事作的,应答仅此为止。
不过,听了魏梁的电话,楚峰还真动了心。自己的孩子今年小学毕业,该上初中了,韩阳说乡村学校初中学生少,差生多,不利于培养孩子的上进心,一直想让孩子进城读初中,他去正好带孩子。
这是事实。这些年,乡村学校已经走向没落,很多家长把孩子送进了城,说是人家教育资源好。他们的教育资源怎能不好呢?一到选调季,城里学校疯狂割韭菜,乡村教师成熟一个他就选拔一个,而且专拣年富力强的苗子拔,拔得乡村学校只能靠些老弱病残撑着。如今倒好,他们有了好老师,万事大吉,却把教学质量差的骂名让向乡村学校担着。老百姓不明就里,还以为乡村学校教师只拿钱不干活。一个学校没有几个好老师,确实没有活路。
韩阳不是这山望着那山高的女人,她一向支持楚峰的决定,楚峰就欣赏韩阳这样的性格。但这次,她的思想好像也有了松动,虽没明说,明显是支持楚峰参加选调的。老李了解情况后,没表态,只说:“我老了,哪儿也不去了,就留着看校吧。暑假也快结束了,班里的那群熊孩子又该回来了。说实话,我想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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