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程贤富于2023-9-8 15:06编辑
秋风一吹,棉桃就争先恐后地炸开了。硕大的棉花朵子缀在枯了叶子的秸秆上,一眼望去,一朵朵连成一片,宛如天上的一片白云落到了地上。这时候,新疆的学校就放农忙假了。这七天农忙假,是除了过年以外,我们最高兴的日子。放假前,老师将我们每个班都分到了建设兵团的各个连队。一到连队就分宿舍。男同学一个大房间,女同学一个大房间。还有一个小房间,归班主任使用。宿舍分好了,女生们一齐到队部的保管室里,每人领两块木板当床。男生们则蜂拥到场院边上去抢麦秸。抢来麦秸,一溜儿铺在房间的土地板上,再把铺盖卷儿往上一墩,铺盖卷下方那块地方便归自己了。人多地狭,一到晚上,你挤我,我挤你,睡在中间的两面受敌。睡在墙角的,相对宽松。大家都争着把铺盖卷儿往墙角处放。为争墙角,男同学之间还大吵了一架,有几个甚至还动了手。有人提议把四个墙角分别让给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和劳动委员。为平息纷争,我这个当班长的只好勉而受之了。
当天晚上,大家就跟疯了似的,在铺上滚来滚去,欢笑声几乎掀翻了屋顶。
班主任“咚咚咚”地敲打着房间的窗棂,叫我们早点安寝,白天才有精力摘棉花。
大家纷纷钻进被窝。还是兴奋得睡不着,听到班主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们又像破砂罐里煮醪糟一样,叽叽咕咕起来。开始时大家还有所克制,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满脸怒气的班主任,又来敲打我们的窗棂,边敲打边吩咐我们用被单蒙住头,莫说话,过一会儿自然就睡着了。按照老师的吩咐,不久便酣声四起。
一觉醒来,摘棉花便正式开始啦。班主任将我们带到棉花地里,每人分得两株棉花,从棉花地的这一头,一直摘到那一头。我们每个人胸前都挎着个小布袋子,小布袋装满了就倾倒在前方的大尼龙袋子里。摘到大尼龙袋子跟前了,又把它往前挪一挪。
为少耽误时间,午饭是连部的炊事员亲自送到地里来吃的。饭菜的质量很好,吃得我们直打饱嗝。
等我的两株棉花摘出头时,天也黑了。回头一看,有的还在半途逗留呢。班主任吹响哨子,喊收工了。我们把棉花背到仓库门前,过了秤,班主任便召集我们开了个短会。他针对今天出现的各种问题,提出了改正措施。还一一列举了明天的注意事项,叫我们务必牢记在心。然后掏出个小本子,逐一公布了我们每个人摘棉花的数量。我摘了个全班第一名。紧接着,班主任还发了奖。第一名,奖励一根雪糕;第二名,一个苹果;第三名,一根香蕉。
同学们和我一样,都是农村长大的孩子,从来都没有吃过雪糕。他们一个个都看着我吃,涎口水从嘴角流到胸襟上,把胸前的衣服都淋湿了一大块。我不好意思起来,只得以洗手为名,到门外去吃。
从第二天起,为争夺那根美味的雪糕,我们简直是拼了。但是毫无悬念,在整个小学阶段,我们班上奖励的雪糕,无一例外地都成了我的腹中美食。
在整个小学阶段,我的数学成绩特别出众。原因是,教我们数学的刘老师,是由县里下放到我们学校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他的教学方法灵活多样,使我们学习起来非常轻松,学习效果也非常好。
进入初中后,雪糕之类的小玩意已经不能引起我们的兴趣了。学校便采用高压政策,硬性规定每必须人摘一千斤。差一斤就向学校上交一元钱,超出一斤,奖励五毛。我们个个义愤填膺,认为学校制定的这个制度一点也不公平,差一斤罚款一元,超出一斤为何只奖励五毛钱呢?
我们班上的董得平,是村支书的儿子,他既胆大包天,又无比狡猾,他对我说:“你摘棉花一个能顶两个,我那一千斤的任务,就算你的了。我按一元一斤补偿你,好不好?”
我当然非常乐意。到最后结账时,董得平硬要塞给我一千,我只收了五百元。五毛钱一支的雪糕,我天天吃两支还有余。想起小学时,我摘七天棉花仅仅得到七支雪糕的奖励,就觉得学校太黑了,剥削了我那么多的雪糕。
到了初中毕业季,我对挣钱买雪糕吃就不感兴趣了。不但不感兴趣,还极其反感。因为父亲给我下了死命令,假设考不起高中,我便永远只有摘棉花的命了。
为改变自己的命运,一到摘棉花的时间,我照常去到棉花地里。可是,我没有摘棉花,而是掏出课本,聚精会神地钻研。班主任问我怎么不摘棉花,我说:“父亲说了,考不起高中,我今后就要摘一辈子的棉花。您这次就饶了我吧,等我考上高中了,再回到学校给您补上。”
我的学习成绩历来是全班第一,我考不上高中,其他同学也只能望洋兴叹。我的初中班主任是个民办老师,若是我们班考高中打了光脚板,就是他那个泥巴饭碗也很难保住。为了我,为了班主任自己,他放了我一马。我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初中毕业时顺利地考上了区属高级中学。除了我,班上还考中了两名。
拿到录取通知书,我高兴得不得了。班主任其实比我们更高兴,就凭考中的这三个高中学生,他破格转为公办教师了。后来,我问班主任,还需要回来补摘棉花吗?班主任嘿嘿一笑,说现在你已经承担了比摘棉花更重要的任务了。
二
进入高中一看,许多同学都相互认识。屈斌是我的小学同学,他的父亲原先在我们当地的农场任职,后来调到区属所在地去了。现在我们又聚到了一起,老同学相见,分外亲热。
学校召集我们新生开了个大会。散会后,一位络腮胡子老师把我们叫到一块,蹲在操场边上开了个短会。络腮胡子老师教我们的语文,兼班主任。他找用眼睛到我,说我在小学当过班长,便要我当现在这个班的班长。我忙向老师解释,我在小学阶段虽说当过几年班长,可是在初中阶段连学习委员也没有当过,老师不在意地挥挥手:“先干一段时间再往下说……”
接着是分宿舍。男同学八个人一间宿舍。幸运的是,我的初中同学董得平,小学同学屈斌也和我分到了同一宿舍。董得平不是考上的,是他当村支部书记的父亲,走后门安排的。
晚上,大家躺在床上,各自谈上高中的打算。董得平说,他的老婆都由父亲给说定了,本不想来凑这个热闹。看到父亲没有文化,眼见得村支部书记的职务,很快就会被村里的一名高中生所取代,他便想来混个高中文凭,好回去接父亲的班。如得所愿,在本地当个支部书记,吆五喝六的,远远胜过大学毕业了当个教师或者医生之类的。屈斌趴在床上写恋爱信。他放下手中的笔,说他的语文尤其好,本次勉强上线,语文出了大力。他来上高中,是父亲逼来的。由于自己太偏科,高中勉强考上了,大学是没有任何指望的。不过来了也好,他追求的一个姑娘,就是我们班上最漂亮,辫子上扎个蝴蝶结的张媛媛。考不上大学,恋爱一定要谈成!最后轮到我,我说,我什么打算也没有,走到哪里黑,就到哪里歇。
说着说着,大家便睡着了。一觉醒来,高中生活就开始啦。
这所区属的高级中学,外号窑罐厂。学校依山而建,上一个台阶建一栋房子,再上一个台阶再建一栋房子。就跟烧制瓷器的窑罐厂是一模一样的,因此得了这个诨名。学校无院墙,教室外边,寝室外边就是棉花地。厕所跟宿舍之间隔得很远,许多男生半夜起床,冷嗖嗖的不愿多走路,就将尿撒在棉花地里。
次日凌晨,“当当当”,校工用一根铁棍敲响一块拇指厚的铁板,就算正式开课了。
学校的条件跟初中和小学相比,简直是鸟枪换炮了。课桌是单人桌,并且有抽屉,晚上照明的是明亮的日光灯。读小学时,前面一个土堆当课桌,后面一个土堆当凳子。读初中时,课桌和凳子都是用水泥板做成的,上晚自习时,我们点的从都是自家带来的煤油灯。
络腮胡老师叫汪永久,四十多岁,是由部队转业到教育部门的。他走上讲台,先用两分钟时间过过细细地扫视了一遍台下的学生,然后便竖起大拇指,不冷不热地说道:“好,好,你们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每月这五十多块钱就全靠你们了。以后还希望你们多多关照。哪怕你们考上个专科,也给我的脸上贴了金。我们这个高级中学,自从恢复高考制度以来,连专科生也没有考中过一个。”
接着让我拿出花名册来,我每点一个名,同学答一声“到”,汪老师便如相马师一样,仔细找出该同学的某种特征并记在心里后,点一下头,示意我继续点下一个。一遍点下来,汪老师便能记住每个同学的特征和名字了。他从第一排开始,喊一个站起来一个。全班同学都站起来了,他没有叫错一个学生的名字。同学们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汪老师的记忆力怎么这么好呢?
点完名,汪老师又开始讲入校纪录。他把双袖往上一撸,做起要打人的样子,将部队那一套纪律和制度完全照搬到我们班上,犯了第一条该受什么处分,犯了第二条该受什么处分,受了多少个什么样的处分就开除学籍等等,逐条逐条地讲,足足讲了一节课,讲得嘴角堆满了白沫。
高中阶段,是一个新的开端,也是人生的分水岭。大家都精神振奋,信心百倍,各门功课都听得很认真。
在我认真听课时,屈斌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指了指坐在第二排,辫子上扎着蝴蝶结的张媛媛。我睁大眼睛瞧了瞧,果然非同一般的漂亮。她站在我们中间,宛若一只金凤凰,伫立在一群落毛鸡当中。
紧挨着张媛媛的玉兰同学也长得不错。她背上背着一对长辫子,上身穿一件略显单薄的灰色夹衣,尤其是她的眼睫毛,像两把黑色的扇子,忽闪忽闪的,越看越好看。她趴在课桌上,跟和尚入定一般看着书。我想,我们这个高中班毕业时,如果能考上一个专科生,那么肯定就是她了。我这粒细小的铁屑,瞬间就被她强大的磁场吸过去了。今天我一看到她,仿佛就看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我长时间的关注,也许触动了她的第六感觉,她也朝我看了一眼。她的眼光像锥子一样射过来,我立即低下头假装看书,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晚上回到宿舍,陡然想起玉兰同学,我便趁机问屈斌,认不认识她。屈斌说,他认识,是张村的。“怎么,你看上她了?那就赶紧追!自古以来,世上只有剩男,没有剩女……”
三
才上两个星期的课,学校就闹着要我们去摘棉花。同学们意见很大,都以为上高中了,就是一心一意读书考大学,再也不会摘棉花了。
全校师生又被分到了建设兵团的各个连队。学校周围都是棉花地,每天摘完棉花,我们依旧回学校住宿。初中阶段,每个学生的任务是一千斤;高中阶段,每个人的任务就变成了一千五百斤。可以多摘,不能少摘。
对于摘棉花,我不但不反感,还心向往之。在教室里上课,众目睽睽之下,跟玉兰没有单独接触的机会。去棉花地里摘棉花,跟玉兰套近乎的机会就来了。但愿上天保佑,我们能分到同一块棉花地。
真是天助我也,我求皆所愿。
在这七天里,我抓紧机会,饶有兴趣地给玉兰讲小时候的趣事。就像第一次走上讲台的年青教师,我准备了几天的课程,不到十分钟就讲完了。好在玉兰是个话唠,她讲她的哥哥,患了癫痫,全国各地的医院都跑遍了,钱花光了,也未能治愈。现在,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母亲为人和善。父亲破罐子破摔,爱喝酒,爱打人。她一回家就不停地做家务,只有利用晚上的空闲看看书。她本次中考,考了她们那所学校的第一名,然而父亲不想让她上高中了。她就天天跟父亲吵架。无奈之下,父亲才同意她来上学。她的讲述,娓娓道来,催人泪下,令我不胜唏嘘。
我充分认识到,通过读书走出贫困,是她目前唯一的出路。我叫她从明天起,把课本带到棉花地里来,专心学习。她的摘棉任务,我帮她完成。
她反对说:“你的任务怎么办呢?”
“你放心,在整个小学和初中期间,摘棉花,我都是班上第一名,完全能抵两个人干活。”
第二天,玉兰果然把书带到地里来了。在我全神贯注摘棉花时,玉兰悄悄塞给我几个圆圆的东西。低头一看,是几个鲜美的果子。我感激地看她一眼,急忙塞进嘴里。多美味呀,竟跟山珍海味一般。
我问她:“哪来的?”
“哥哥来过。”
我先前去倒棉花的时候,看到地里有个瘦猴一般的男人,委委琐琐的,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我问玉兰,那个人是不是她的哥哥。她说是的,同时她还说,她的哥哥每隔几天就会来学校看她。
“给你送东西来吗?”
“不一定。”
“有哥哥关心你,多么享福哟!”我感叹道,“可惜我是家中老大,上面既没有哥哥,也没有姐姐关心我。”
“班长,哥哥经常来学校的事,”她满眼含泪地恳求我,“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点点头,心里起了疑团,哥哥关心你,为什么不想让人知道呢?要是我有这么好一个哥哥,我可得拿着高音喇叭,逢人便宣传,让满世界的人都知道。
不知不觉地,收工哨响了,但我们是还舍不得走。相互吸引,彼此倾心的我们,四目相对,总想在棉花地里多待一会儿。同学们都迫不及待地背着棉花,向仓库走去。我们行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后面,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我们就偷偷地牵一下手。
第三天,连队额外给我们增加了一份红烧五花肉。每个人都有一小碗。我呼哧几下就吃去了一大半。玉兰却一砣肉也没有动。我猜想,她可能是想留给哥哥吃。于是我说,我这一份,我们两个吃。你的就留给你哥哥吧。她抬头看看我,眼圈红了。我既感动,又难过,还无端生出些崇高的念头。我考得上考不上大学无所谓,一定要让她考上大学,以走出这个贫困的家,改变自己的命运。
次日凌晨,我摘了好一阵棉花了,可玉兰还没有来。
我觉得事有蹊跷,就去问班主任,班主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父亲病了,请了假。”
当晚,我交了棉花,就借了一辆自行车,又在路边的店里买了些点心,便急忙向玉兰所在的张村飞驰而去。
玉兰家里真的很穷,两间破屋歪歪扭扭的。我站在杂草丛生的坝子中间,对着黑洞洞的大门,喊了声“玉兰”。屋里一阵响动,接着钻出来一个人,是玉兰的哥哥。他手拿一把杀猪刀,凶神恶煞地向我冲了过来。幸亏玉兰来得及时,把他手中的杀猪刀夺了过去。她转而又将哥哥推进里屋,扣上门,再次走出来,态度很亲热却带着埋怨的口气:“你来干什么?”
“听说伯伯病了,我来看看。”
这时,她隔壁的哥哥喊了一句:“来看伯伯是假,看玉兰是真。”
“哥哥,你怎么能乱说话呢?”她说这话时,半嗔半喜的。
我不明白,她的哥哥为何要砍我。就算我真的是来看他妹妹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也是天经地义的吗?
屋内斑斑驳驳,空空荡荡。墙上支起一块小木板,小木板上放着一盏煤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靠墙的木床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人。床前围着几个看不清肤色,满脸鼻涕的小孩;床头站着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中年妇女,大概她就是玉兰的母亲。
我一进屋,大伙全都把眼光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连忙解释:“我是玉兰的同学。听说伯伯病了,班上的同学都托我来看看。”说完把那包点心递给了玉兰的母亲。
玉兰的母亲从发呆中清醒过来,陪着笑,客客气气地忙给我让座:“哎呀呀,来看看就领当不起了,何必买这么贵重的点心呢?”
玉兰的父亲挣扎着想爬起来招呼我。
玉兰赶紧说:“爸,您躺下。他是我们的班长,这碗红烧肉,就是他让给我的!”
这时我才发现,床头的木桌上。放着那碗红烧五花肉。几个小孩子,眼巴巴地盯着碗中的肉。我鼻子一酸,差点滚下泪来。
跟玉兰的父亲聊了一会儿,叮嘱了几句,便起身告辞:“我得回去。你在家里多待几天。棉花,我给你摘。”
玉兰的母亲死死拉住我的手,做出要哭的样子,不让我走:“太难为你了。我们人穷,连水也穷了,你开水没喝一口就要走,怎么好意思?”
玉兰连忙去给我倒开水,被我制止了。
骑着自行车,恋恋不舍地行走在通往学校的山路上。夜路蜿蜒如蛇,虫鸣声,犬吠声,此起彼伏。我暗暗发誓,高中毕业时,我和玉兰一定都要考上大学,让我们走出贫困,在广阔的天地里比翼齐飞!
次日凌晨,玉兰比我还先到棉花地。她不再看书,只顾一个劲儿地摘棉花。我说:“你看书去吧,我比你摘得快。”
殊不知,玉兰却答非所问地说:“哥哥最怕我在学校里谈恋爱了,他经常以送东西为名,就是来监视我的。”
四
时间一晃,离参加高考只有两个月了。
这时传来一个坏消息,高考时,时事政治要增加国际方面的内容,原先只考国内的。其他学校的考生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而我们现在才知道这个消息。
大家都慌了。本来天天晚上熬夜,一见课本就头昏脑胀,眼冒金星。突然又增加了考试内容,这无异于要我们的命。大火都烧到眉毛了,同学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平时,连树叶掉下来也怕打破脑壳的几个同学,嘴里也不干不净的,不顾一切地破口大骂。骂学校太官僚,连考试内容都搞不清楚。骂学校太无能,连必要的考试资料也要我们自己想办法。
我们一起涌到班主任寝室,找他讲道理。平素幽默风趣耀武扬威的汪老师,见到来势汹汹的我们,吓得规规矩矩地站在墙角,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把双手摊在胸前,表示爱莫能助。
于是,一场寻找国际时事资料的热潮,在我校如火如荼地迅速展开。在一片混乱中,我们都搞得焦头烂额,唯独董得平整天乐呵呵的。因为他马上就要回家接替支部书记的大位了。当地政府要求他父亲从下半年起,不再担任村支部书记。他父亲提出的交换条件就是儿子接班,儿子不接班,他就是死,也要死在支部书记的位置上。不过,现在董得平也忙,他忙的是办突击入党等事宜。还有屈斌和那个扎蝴蝶结的漂亮姑娘张媛媛,他们也早就放弃了高考,成天出双入对的,只等一拿到高中毕业证就结婚。至于工作,屈斌的父亲早就利用手中的职权,给他们安排妥当了。屈斌去一所小学搞后勤,张媛媛去幼儿园当老师。
几天过后,全班有三个同学找到了相关资料。找到了的都守口如瓶,唯恐在高考中,多一个竞争对手。没有找到的则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时父亲给我送馕来,见我心神不定丧魂落魄的样子,问我是不是病了。我简单地给他讲了眼前遇到的困难。没想到,他把大腿一拍:“教你们小学数学的刘老师,右派平反后回到县里的师范学校教书去了,说不定找他,十拿九稳!”
我不由得高兴起来。
雷厉风行的父亲说起风就是雨,他立马站起身就要去县里。我忙把馕袋给他。他看看我,咧开胡子拉茬的嘴笑了笑,从里边掏出四个馕。“这四个我带走,其余的给你。我明天晚上准能赶回来。我年轻时,天亮前从家里去县里,办完事又从县里回到家里,天还没黑尽,还看得清路哩。”
突然,像有人从背后伸手抹了一把风油精在我眼里,泪水夺眶而出。
晚上上自习课时,我悄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玉兰,玉兰也很高兴。
第二天傍晚,我和玉兰悄悄溜出学校,去村口接父亲。一开始,我们还有说有笑的,久等不见父亲到来,我又灰心丧气起来。
玉兰安慰我:“大伯不年青了,走得慢,再等一会儿肯定会到。”
“不是等的问题,”我说,“怕的是,没有找到资料!”
我们不再说话,又静静地等。一直等到月亮偏西,便沮丧地回到了学校,约定明天早晨五更时分再来这里等待。
凌晨,鸡一开始打鸣,我便爬起来,到村口去等父亲。远远看见村口有个人影,以为是父亲,慌忙跑上去,一看却是玉兰。
“你比我起得早!”
“我也刚到。”
学校附近的村子里.鸡叫声此起彼伏。五月的新疆,凌晨仍然很冷。我冷得浑身发抖,身边的玉兰,牙齿也在打颤。我忙把外衣脱下,披到她身上。她看看我,也没推辞。只是深情地盯着我,慢慢将身子倒在我怀里。我全身发热,想低头吻她,但是忍住了。
天渐渐亮了,天的尽头,跌跌撞撞地走来一个人。
玉兰像触了电一样,猛然从我的怀中挣脱出来,面色惨白地指着那个人影说:“糟糕,哥哥抓我来了。上次,你离开我们家后,哥哥就赌咒发誓说,若是我敢在学校里跟人谈恋爱,被他撞见了。他就当着我的面,死给我看。”
我不知道玉兰的哥哥为何那么怕她在学校里谈恋爱。我们在学校里互帮互助,彼此促进,有百利而无一害,这样纯正的友谊,连学校也是默许的。想到这里,我朝玉兰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看到那人走路的样子,顿时就兴奋起来:“那是我爸。”
于是两个人飞也似地朝前跑,我扬着双臂,边跑边喊:“爸!”
远处的黑影回应道:“嗯!”
“找到资料了吗?”
“找到了!”
我高兴得如同疯了,大喊大叫着向父亲面前跑。哪怕身后的玉兰跌倒了,满心欢喜的我也不管不顾。
“资料呢?”
“别急嘛。”
父亲也很兴奋。见任务完成了,他一放松,就屁股跌坐在了路边的草地上。这时玉兰也跑上来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父亲像魔术师从空箱子里掏出鸟来一般,小心翼翼地解开上衣扣子,从怀里处掏出一本薄薄的资料来。我惊奇地抢过来,整本书还热热的。一看,封面上写着“国际时事资料”几个大字。玉兰也抢过去看了一眼,两眼立刻就发起光来。
父亲郑重地告诉我:“刘老师说,这个资料不好找。他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去其他地方找到的,所以耽误了时间。”
等我们都恢复了常态,父亲开始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玉兰。
我忙解释:“这是我的同学,叫玉兰。”
父亲满脸堆笑:“同学之间的感情,胜过兄弟姐妹,要好好珍惜。”说完,便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爸,您走了这么远的路,脚一定走伤了。到我们寝室歇一会儿,吃了午饭再回去。”
“算了,这个天正忙,我上午到家了,下午还可以干半天活呢。”父亲一拐一瘸地挪动着两只脚,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和玉兰翻翻这本资料,内容翔实,禁不住又兴奋起来。她捧着书,我们边看边向学校走去。约定每天清晨,悄无声息地到附近的棉花地里,用加倍的努力,一起来弥补这荒废的课程。
五
一大早,我拿着资料,来到棉花地里。此时,玉兰早已恭候在那里了。她一手举着拳头大的小圆镜子,一手用缺了齿的化学梳子,在梳理湿头发。那黑缎子一样的头发,披在她的脑壳四周,像一方黑色的瀑布。
她抬头看见我。“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连头也来不及洗。今天早晨一起床,感觉到头发都粘在一起,分不开了,就去厨房里打了点热水,简单地洗了洗。”说这话时,她一摆头,整个头发往上一甩,露出粉扑扑的脸蛋。飞出的细小水滴,密密麻麻地落在我的脸上,令我产生了麻酥酥的感觉。
“我帮你梳吧,”我伸手去拿她的梳子,“你的头发又黑又密,梳起来好费劲哟。”
她诧异地推开我的手。“不需要,我已经梳好了。”
说完,她用干帕子死劲儿搓头发。搓了一阵,双手便像拧床单一样拧着头发,在额前迅速地盘绕几圈,然后在脑后结成一个颇似古代少女的发髻。在做这一连串的动作时,她的腰肢手臂扭出灵巧动人的弧形,一眼就让我的灵魂出了窍。
“看傻了?”她扬起搓头发的帕子,在我眼前挥了挥。
我眼前影影绰绰的,像戴着墨镜看景物,当即产生了几分神秘,又有几分邪恶的感觉。
“你梳头发的样子好美好美哟!”我猛然觉得,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姑娘。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天南海北地说着话,压根儿就忘了父亲千辛万苦找来的资料。试着背了几句,一句也记不住。索性放弃了,约好晚上再来。
晚上,我们用手电照着资料,念念背背,效果出奇地好。学校打熄灯钟时,我们竟然背熟了三分之一。我们都有些惊奇,也有些兴奋,便扔下书本,一起躺在棉花地里,不愿回校。
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中闪烁。她搂着我的脖子,脸几乎挨着了我的脸。她的两只眸子在黑夜里闪闪发亮,眨动的睫毛,像柳絮扑面一样,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的。我听得见她的呼吸声,他应该也听得见我的呼吸声。
突然,玉兰小声问:“班长。不,哥!你说,我能考上吗?”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一定能!”
“你怎么知道的?”
“入学的第一天,我一看到你那认真学习的态度,就暗暗在心里断定,我们班上,能够考上大学的,非你莫属。”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要是你考上了,我没考上呢?”
“哪怕考上北大清华了,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
她侧过身子,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那是一只粗糙的农家少女的手。
“哥,我好冷好冷。”
我一冲动就侧过身子抱住了她。她躺在我怀里,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吻了吻她湿湿的头发,湿湿的眼睛。
这是我此生,第一次吻一个姑娘。既然吻了她,我就必须要对她的终生负责。
离高考只有一个月了,我和玉兰在棉花地里的爱情如火如荼,屈斌却失恋了。我问他原因,他死个人也不说,只一个劲儿地骂张媛媛没有良心,看不起他,要与他断绝关系。
我安慰他说:“凭你的家庭和长相,再找个这样的美女不难。何必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呢。”
得到我的安慰和理解,他趁势指天发誓说:“她别门缝里看人,把我看扁了。我现在从头学起,到时候考个理想的大学,让她后悔一辈子。”说完就穿上鞋,去教室里拿来复习资料,埋头背诵起来。凡是读过书的人都明白,离高考只有一个月了,此时木已成舟,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来不及发挥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正当我和玉兰已经准备就绪,只等进入考场时,玉兰的父亲却又病倒了。我晚上去教室,发现玉兰在我的书中夹有一张字条:哥,父亲又病倒了,我得回去一趟。不要担心,马上回来。
可是,赵二送灯台,一去永不来。已经有三天没有看到玉兰了。坐在教室里的我,如坐针毡,如芒刺背。我迫不及待地借了辆自行车,急忙往张村赶去。玉兰的母亲告诉我,玉兰父亲的病,来势凶猛,比上一次厉害百倍,被连夜拉到喀什去了。玉兰也跟着去了。
我推着自行车,垂头丧气地回到学校。一路上,我都在心里默默叮嘱玉兰,离高考只有十来天了,千万别耽误考试。
考试的前一天,我收到了玉兰的一封信。她在信中说,为照顾父亲,她就在喀什参加考试。本次,她一定能够考上,也衷心祝愿我心想事成。今后,让我们在各自的岗位上,比翼齐飞,大展宏图。
高考开始了,父亲给我送来一只煮熟的母鸡,说是吃了心里不慌,能考出好的成绩。
坐在庄严的考场上,想起玉兰没来参加考试,私密的情愫慢慢发酵,令我魂不守舍,心绪不宁。我咬咬牙,努力集中思绪也无济于事。完了,这次考试笃定完了。管他三七二十一,拿起卷子再说。题不是很难,渐渐进入状态,渐渐进入佳境。
出考场时,父亲在一堆家长里面踮着脚,伸长脖子找我。看到我,他连忙迎上来,焦急地问:“考得咋样?”
“一般大学没有任何问题。”
父亲孩童般笑了。
这时班主任汪老师也挤到我面前,一脸严肃地问:“怎么样?”
“一般大学没有任何问题。”
他顺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十元钱,递给我:“你给我,给学校都争了气。中午去伙食团,买份儿回锅肉补补脑子。”
我伸手挡了回去,拔腿就跑到寝室里去了。
下一场的考试钟又敲响了。监考老师发完试卷,教室里便响起了“嚓嚓嚓”的写字声。
高考终于圆满结束。
回到家里,我高声向家人宣布,只等大学的入学通知书了。父亲和母亲竟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弟弟妹妹们,也高兴得又蹦又跳。
傍晚时分,忽地想起玉兰,我着起急来。想知道她的考试情况,就跟父母打声招呼,连夜朝张村赶去。
刚出村口几百米远,就遇上一个满脸胡茬,头戴破草帽,身披烂褂子,肩挑货担子的货郎。他问,今天晚上可不可以在我们家过一夜。我说,当然可以。他千恩万谢的,说沿途问过好几家人了,都不乐意。
“别客气!人,不可能背着房子背着锅儿出门。”我随口问道,“你是哪个村的?”
“张村。”
我的个天,正好跟玉兰同村。“你认识玉兰吗?”
他用警惕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反问道:“她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今年高中毕业的同学!”
他叹了一口气:“嫁人了!”
我大吃一惊,不由得停下脚步。“嫁人了?他没参加高考?”
“她父亲好吃懒做,哥哥又是个癫痫患者。她的母亲一心想给这个癫痫症儿子定下一门亲事,可是哪个姑娘愿意嫁给这样的废人呢?实在没辙了,才跟三十里外的郭家,搞了个调换亲。她哪天嫁过去,对方就在哪天把姑娘嫁过来。”
我这才明白,她亲自给我写信,说在喀什参加考试,完全是怕我分心,考不上大学罢了。当时看到她的留言,我怎么就没有好好地想一想,临近考试了,早过了报名期,她怎么能在喀什参考呢?
“为什么不等高考过后再出嫁呢?”
“人家就是怕她考上大学了,婚姻生变,才抓紧时间办理的嘛。”
我这才明白,为何玉兰的哥哥那么害怕她在学校里谈恋爱。原来玉兰跟了其他人,他的媳妇就到不了手。他的幸福是建立在玉兰的痛苦之上的啊!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一切都化成了泡影。领着货郞,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心情沉重,缄口不语。那个走村串巷消息灵通的货郎,却打开了话匣子,唠叨个不停。“本地刚刚发生的一件稀奇事,不知你感不感兴趣?”
尽管此时,我已被玉兰这个稀奇古怪的事情惊掉了下巴,不想听任何人的稀奇事了。可是出于礼貌,我还是点了点头。他说的是我们班的屈斌与张媛媛的事。他们之间的事,早有所闻,只是不知道具体细节而已。货郎说:“屈斌和张媛媛订了亲,屈斌的父亲,甚至将两个年青人的工作都已经安排妥当。但天有不测风云,屈斌的父亲忽然被一纸公文,退居到了第二线。人离茶凉,两个年青人的工作泡了汤,他们的婚姻也泡了汤。”
言谈之间到家了,我把货郞一交给父母就没命地朝张村奔去。
怀着对玉兰的深深眷念,我一路小跑着来到张村。找到玉兰的家,大门上的大红对联说明了一切。刹那间,我的脑子就像个秋天里的大棉桃,“嗡”地一声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