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窗烟雨 于 2023-10-18 10:07 编辑
前言
“它曾微笑,一个幽静的山谷,
那儿荒凉冷落,无人居住;
人们都早已去参加战争,
并嘱托目光柔和的星星,
夜夜从它们碧蓝的城堡
把幽谷中的花儿照料,
而在白天,红红的阳光
则懒洋洋地在花间卧躺。
现在每个游客都会承认
那凄凉的山谷并不太平。
山谷中的一切都不平静——
一切,除了凝滞的空气
笼罩着不可思议的阒寂。”
----爱伦˙坡 《不安的山谷》
一九四三年,在丰润北部山区的一场突围战中,一千多八路军官兵和地方干部,只有百余人成功突围,除伤亡和被俘人员外,另有三人下落不明。
深秋的冀东,夜露凝白、山褪浓妆,还乡河沉重滞缓,西岸的披霞山间叶落如雨,枯焦的落叶蜷伏坑洼、漂游河面,徘徊于黑魆魆的村落,在布满弹孔的断壁残垣和残留着焦尸味儿的庭院栖落。
经过春秋两季大扫荡,日寇认为冀东的八路军已经被击溃,故尔减轻了对丰玉迁一带抗日根据地的清剿力度,幸存下来的村民,从藏匿地返回家园,急急忙忙地在霜冻前抢收庄稼。然而,没等人们睡上几个安稳觉,就在十月十六日拂晓,从丰润北部山区传来密集的枪炮声,一辆辆大卡车,满载日伪军队,从丰润县城沿公路向北,扑向大山深处的杨家峪。
战斗持续到黄昏,八百多冀东儿女非亡即伤,躺满杨家峪的沟壑坡崖,各个骨碎肠裂、头破肢断。血流漂杵的山谷,蒿草在夕照中泛出殷红的光亮,凄美哀艳。随着夜幕降临,枪声渐稀,只留下松涛在弥漫的硝烟中悲泣。
“来吧。请到梦中来徜徉,
请越过可能的范围,
请越过已知世界的边界。”
——波德莱尔
来吧, 跟我一起,去黑暗的山谷,去寂静的夜晚。
一 石铁心
是掉进龙潭了吗?四周漆黑,身体被一股力量拖拽着坠落。肯定是还乡河的龙潭,只有龙潭才会这么深,一直坠落,不到底,因为龙潭没有底,它是通往龙宫的大门。可是,潭里该有水啊,咋感觉不到水?也许四周并不黑,是眼皮粘住睁不开。不仅是眼皮不听指挥,胳膊腿也没有感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蓦地,一个念头闪现:是死了吧?没有视觉,没有听觉,没有触觉,只剩灵魂浮于黑暗中。很可能是的,我已经死了。怎么死的?啊,想起来了,我们在打仗,突围战。
战斗,战场。同志们在哪儿?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啊?全部牺牲?四个警卫连,四百多地方干部,都牺牲了?不,绝对不可能。同志们,你们在哪儿?在哪儿?我使足了劲高喊,却没有任何回音,周遭还是一片死寂,哦,我根本就没喊出声。
“同—志——们……”
拼尽全力还是发不出声,喉咙像被扼住,任凭我如何努力也是枉然。不过,这番努力还是有收获的,虽然没发出声音,却隐隐约约听到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凝神谛听,终于听清:
“石处长,石处长,你醒醒。”
是陈岚,地委卫生处的女军医。知识分子,娇滴滴的大小姐,说话跟蚊子叫似的。她怎么在这儿?她应该去救治周书记,周书记负伤了。“周书记负伤”,这念头让胸口如遭重击,强忍剧痛询问:“周书记咋样了?”
这是我的声音吗?比那些小知识分子还斯文,低弱纤细得像娘们,含糊得连自己都听不清。这他妈肯定不是我。
“石处长醒了。”陈岚惊喜地叫道,“你看,他在说话。”
这下听清了,她的声音并不小,只是没了往日的清脆。刚才肯定是个噩梦。没有战斗,周书记也没负伤,困意袭来,我又想睡。
“听听他在说什么。”
又响起一个声音,赶走我的睡意,这声音听着也很熟,是谁?田牧?对,就是他,军分区的参谋,可恶的奸细,就是他出卖了我们。警钟骤然轰鸣,“抓住他,快,别让他跑了,他在发报。”我高声大叫。
终于逮住你了,狡猾的特务。监视了你一年,这次,人赃俱获。一直怀疑你跟日伪联络,就是查不出来联系方式,原来,你有发报机!从你投诚过来那天起,或者说,你带我和陈岚逃离感化院那一刻,我就怀疑你是想打入我军内部。太容易的成功,总是让人起疑。把你争取过来太容易,你带我们越狱也太容易,不由我不怀疑是日本谍报机构导演的一出戏。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你以为藏到大石头后面就没人看见?你钻天入地也难逃我的火眼金睛。你把冀东地委秘密会议的地址发给日本鬼子,让我们被包围,让我们遭遇灭顶之灾。妈的,老子毙了你,你个狗奸细。
伸手掏枪,手臂却像灌了铅,只好呼叫周书记的警卫连长,“大杨,快来抓特务。”
没听到大杨的回答,心里一急,眼前黑暗四起,意识向混沌滑去。不能昏过去,我要抓奸细,只要阻止他发报,我们就不会被包围,就不会有那么多同志在弹雨中成片地倒下,像被飓风吹倒的庄稼。
“大杨,大杨……”真让我生气,警卫连长在紧急关头竟然不见踪影,忍不住怒声骂道:“没用的玩意儿,你他妈跑哪儿去了?”
从黑暗中传来一声哀嚎,凄厉如受伤的野兽,疯狂而绝望,“我没完成任务,没——完——成。”
一个高大的身形从黑雾中凸显,满脸烟尘,浑身血污,踉踉跄跄地扑倒在李司令面前,声泪俱下:“我没完成任务。”
大杨没完成任务?他的任务可是保卫周成哲同志的安全,那是李运昌司令亲自给他的嘱托,“你在,周在。”临别时司令脸色凝重。
没完成意味着什么?我不敢往下想。
“我在,周书记不在了……”大杨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鲜红的两股血流从双眼淌出。
这情景,即使是被称作铁石心肠的我,也难免动容,“大杨,不是你的错。”
我想告诉他,敌人集合了一万兵力,从四面八方围过来,而我们只有四个连,敌众我寡,力量相差太悬殊。“大杨,是我的错,我竟然没发现有特务潜伏进来,让会议地址泄露,我才是罪人。”身为地委保卫处长,清查内部的奸细叛徒是基本职责,是我失职,我愿以死谢罪,掏枪,手被摁住。
“别动。”是陈岚的声音。
她不让我掏枪?不,她是拦着大杨,却被他一把推开:“把你的子 弹给我。”
不由分说,大杨抓过陈岚的子 弹袋,却发现是空的。
“我只剩下一颗手榴弹。”陈岚递给他。
大杨回头冲警卫连余下的几个战士喊,“跟我来。”
“给周书记报仇。”
……
复仇的呐喊回荡在山谷,大杨他们飞起来了,一个个脚踩风火轮,宛如天兵天将,飞向四面山头的敌人,劈出一道道雷火电光,群山鸣响,天崩地裂。火光炫目,火光,火光……
我的战友,我的同志,怎么倏忽间就没了踪影?我在哪儿?哦,这是块石头,同志们在战斗,在厮杀,而我像个废物一样躺在岩石后面,被黑雾裹住,动弹不得。我也要飞,像大杨他们那样,冲上去,夺取制高点,消灭敌人,掩护同志们突围。然而,我却动不了。怎么会这样?怎么陷入这样境地的?
警卫连在早晨出操时赫然发现,敌人已经借夜色掩护,从四面包围了杨家峪。分析了形势后,周书记决定,“集中火力朝北面冲,突出包围圈后向北面深山转移。”
大杨是杨家峪本地人,熟悉重峦中的每条隐秘小路,“我带警卫连冲上马头山,夺下制高点,石处长,你和周书记带领地方干部从山腰那条小路突围。”
“好。”我点点头。
然而,敌人至少有一个团布置在马头山顶峰,而我们仅有四个警卫连,还分散在三处山坡,猛烈的炮火下根本不能集中到一起。没等他们冲上山头,就被密集的炮火卷回,失去了一半的同志。周成哲也被炸伤,腹部一个大窟窿,肠管都流了出来。我把他背到一块岩石后面,疾呼军医,“陈岚,陈岚在哪儿?”
“看,敌人放气球了。”一个小战士惊叫。
“别管它,快找陈岚。”
“我来了。”
身怀六甲的陈岚匍匐而来,她用尽药箱里所有纱布,使出全力压住周书记的伤口,却无济于事,鲜血汩汩的从纱布渗出,流进蒿草下的泥土,很快就形成一个褐色的血洼。
白色的气球飘过来,拖着长长的黑条幅,上书血红的大字:“活捉周成哲。”
黑色的条幅在头顶上飘,像浓重的乌云遮蔽日光,在伤者的脸上投下阴影。
“周成哲不会被你们活捉的。”仰面躺着的伤者,因失血已经视力模糊,却还是看清了条幅上的字,或者是猜到了。给他按压伤口的陈岚,汗水跟泪水一起流淌,像断线的珠子,顺着下颌滴落。
“渴,太渴了。老石,去找点水。”周书记哑声说到。
见陈岚点头同意,我就从岩石后起身,刚走出几步,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腰腹穿过,身不由己地倒在地上。
二 陈岚
“死亡,是你投身一场战争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诺曼˙梅勒
炮弹落下时,泥土四溅,尸块横飞。天空像一口倒扣的大锅,漆黑的背景上布满金色的眼睛,诡异地眨动。像遗弃旧衣,灵魂甩掉躯壳,在虚无中浮游。这就是死亡?诡异的一幕,是真实还是幻觉?
从追随哲哥参加抗战那天起,我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不等于说不怕死。五年中,多次跟敌人遭遇,都幸运逃生,今天却陷于死神的魔爪。这场战斗,异常惨烈,敌军布下天罗地网,我们插翅难逃,整片山谷,硝烟弥漫、弹雨横飞,手榴弹和炮弹猛砸大地,崩出一个个土坑。在爆炸的烟尘气浪中,我奔跑、卧倒、匍匐、蹲到岩石后、趴到弹坑里,幸运地躲过子 弹、躲过弹片,心脏激烈地跳动,仿佛要从嗓子蹦出来。有人受伤了,倒在一片开阔地,无遮无拦,完全暴露在火力网下,我得爬过去,给他包扎救治。虽然明知包扎也未必能救他,但是,我是军医,救助伤员是我的职责,负伤的是我的战友,我必须过去。我不是英雄,英雄是特殊材料制成,我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子,而且腹中还有另一个小生命。这是战场,一切交给命运,无处躲无处藏,向前还是向后,都要面对死神,怕与不怕,结果都是一样的。战斗中,无暇多想,身体的反应都是出于本能,见到战友负伤,我就条件反射地跃出掩体爬过去,动作敏捷得不像孕妇。
爆炸,迸溅的鲜血印在视网膜,是死前最后的记忆吗?也许没死,还活着吧?试着转动头颅,立刻感到周身剧痛。死人是不会感到痛的,肯定是活着,那么也不可能是身处阴间,虽然跟阴间一般的又湿又凉。我蹙额皱眉,极力聚焦视线,渐渐看清周围都是砾石,摸摸身下,也是滑溜溜冰凉凉的石头。等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看清头顶有很大空间,就挣扎着坐起,忍着疼痛和晕眩,仔细察看周围,终于判明这是个山洞。怎么会在山洞里?炮弹落下时,我所处的位置是凹凸山。凹凸山是杨家峪群峰中的一座小山,因形状像连在一起的凹和凸字而得名。这座山,断崖交错,沟壑相套,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山洞,这个洞大概是其中之一。可是,我怎么从地面到了洞里的?炮弹落下前,四周肯定没有洞,否则,我们早就藏进去了。难道是山洞的顶被炸开?身上覆盖的泥土和碎石,似乎能证实推断正确。刚庆幸自己如此幸运,就从腹部传来一阵绞痛,是宫缩。天啊,孩子,你难道要在这个时候出世?
洞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战斗还在继续。战斗伊始,四面的山头就被敌人占领,把我们压制在中间的凹凸山。没有重武器,甚至连子 弹和手榴弹都有限,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包围圈越缩越小。在一阵又一阵的机关枪扫射中,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一片连一片地倒下。警卫连和地方干部顽强地战斗了一整天,组织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也未能将铁桶一般的包围圈撕破。我的药箱空了,军装也被子 弹穿了好几个窟窿,庆幸的是每颗子 弹都没伤到皮肉。是腹中胎儿保佑了我吧?
从战斗打响,我就跟在周成哲身后,对我来说,他既是中共冀东地委书记,此次会议的最高领导,也是我的恩师,如父如兄。于公于私,他都是我最在意的人。然而,他牺牲了,那一刻,高悬的太阳,突然就掉到山脊后面,天地失色,苍宇昏黑。
虽然配备了一个警卫连,可他离去时,身边只有我,就像三八年,那么多学生追随他参加冀东抗日暴动,最后,只剩下我。
“周成哲不会被你们活捉的”是他最后的遗言。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微笑。我并没理解那笑容,以为是对突围的信心,直到笑容凝固。如果我早点明白,也许不会……
锥心之痛。 我为什么要转过身?为什么要同意让老石去找水?为什么没早卸下他的手 枪?如果时光能倒流,我绝对不眨眼地盯着他。然而,一切都悔之晚矣,一转身就是阴阳相隔、人鬼两界。不能再想这些,想,胸口就一剜一剜的痛,似被利刃剜割。如果能活下来,肯定会有人问我周书记怎么牺牲的,对组织,对群众,都要有个说法,我须做好准备。“头部中弹”就这么回答,“先是腹部被炸伤,倒地后又被子 弹击中头部。” 是的, 周成哲是头部中弹牺牲的,子 弹从右侧太阳穴射进去,从左侧穿出。
他说口渴,让石处长去找水。山上有泉,所以,石铁心就去找,刚走出几步,就被流弹击中。我惊呼一声,却并未奔过去,因为正紧紧按压着周成哲的伤口,那血还在汩汩的冒。
“去看看石处长。”
“可是……”
“这是命令。”
我只得起身去救护老石,刚转过身,身后就响了一枪,回眸一看,全身的血液瞬时凝结。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意识到田牧在大声呼喊我的名字,“陈岚,陈岚”,呆呆愣楞地看着他,怔怔发问:“嗯?”
“你受伤了?”看到我身上沾满鲜血,丈夫关切地上下打量寻找伤口。
“都,是,别人的。”舌头和嘴唇僵硬麻木。
“周书记呢?”
我的表情已说明一切,高度近视的他,急切的目光透过厚厚的玻璃片,在横七竖八的尸体和伤员间搜寻。
“别找了,牺牲了,头部中弹。”
口齿突然伶俐起来,说的飞快,“周书记是被敌人炸伤了腹部,又头部中弹牺牲的。先炸伤,失血太多,又中弹,先炸伤又中弹,先……”
我停不下来,喋喋不休的一遍遍重复,要不是一颗炮弹呼啸而来,会永远这么说下去。
田牧一把将我推倒,二人一起摔进弹坑,我的膝盖磕到石头,腹中的孩子也动了一下,“哎呦”,呻吟脱口而出。
“怎么了?是肚子疼?”
我不置可否,条件反射地护住肚子。
“必须离开,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趴在弹坑里的田牧,被爆炸激起的泥土埋住半个身子,两手捂着耳朵,声音颤抖,像个吓破胆的孩子,十分狼狈。
我的丈夫不是勇士,他是梦想家,文艺青年,忧郁的诗人。我早就知道,但从未像现在这么失望。他接下来的表现,让我的失望变成鄙夷。
“上帝啊,救救我。”
诗人突然哭了,泣不成声地祈祷。恐惧把他变成了虔诚的基督徒,上帝成了救命稻草。看着那副可怜相,我忽然想笑。
“去你妈的上帝。”
是谁爆粗口?肯定不是我,绝不可能是我,出身书香门第,北平女子教会学校毕业的我。炮弹的爆炸声淹没了粗口,即使没有爆炸声也不用担心,除了我,没人听见,除了我,这里能听见的也只有田牧了,虽然周围那么多人,可他们都属于另一个世界,那里黑暗而安静,没有敌人的嚎叫,没有弹雨横飞,也没有炮弹撼天动地。但是我不想去那里,为了腹中的孩子。
太阳忽然出来了,那坠落山脊的太阳,绝美的太阳,充满希望的太阳,给了我一双翅膀,破衣而出,强劲有力,试着拍动一下,当即带着身体飞离地面。我能飞!这真是天大的惊喜。我有翅膀,我可以飞出包围圈,飞到安全的地方,飞回家,已离开五年的家。我还能飞越群山,去通知李司令,去找主力部队来救援,啊,真是太好了。快,快点飞。
突然一声巨响,翅膀荡然无存,随之是重重的坠落,黑暗涌来,将一切吞没。
三 田牧
“命运就像高速转动的齿轮,只要搅进一根毛发,就难以挣脱。”
——田牧
从坠落的晕厥中醒来,第一个感觉是后背疼,好在没伤到脊柱,炮弹落到身旁,没被炸死,还掉进山洞,如此幸运真是奇迹。从被征入伍,便是身不由己,如同陷进战争的齿轮,绝望中的我,只有向上帝祈祷,虔诚的祈祷在今天这个最危急的时刻得到回应,主,不仅赐福于我,还谅解我那不信神的妻子,连她一起搭救。远离战场的厮杀,让颤栗的心恢复正常的跳动节拍,在经历了地狱般的一天后,哪怕是片刻的安宁也让我对神感激涕零。
除了我们夫妻,坠入洞穴的幸运儿还有一个,石铁心,地委保卫处处长。冥冥中似有天意,我们仨的命运又拴在一起,只是他的运气没我们好,虽然也掉到洞里,却被石块压住下半身。看到保卫处长双目紧闭,我感觉轻松,甚至窃喜可以逃避那探照灯似的目光。被探照灯扫射,每根神经都会绷紧,以至于手心冒汗,语无伦次。这样的表现更引起他的怀疑,“你的汉语怎么越来越退步了?”狐疑的眼神表明这话大有深意。自从投诚到八路军,无论做什么总感觉被那双眼睛盯着,如履薄冰,惴惴不安,即使有心也无力完成强加于身的任务,何况,根本就没份心。但是,拖,不是办法,毕竟纸包不住火,也许,主动坦白才是保命的良策。可是,八路军对特务可是一点不留情面,四二年的肃反,他们连自己人都不管青红皂白地杀,能给我生路吗?答案显而易见。骑虎难下的我,犹豫,彷徨,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虽然畏惧石铁心的眼神,但也不能见死不救。我过去抓住他的肩膀,试着拽了下,纹丝不动,“岚,过来,帮我一把。”陈岚呆呆地坐着好似没听到,不是爆炸损害了她的听力,而是掉到洞里之前,她的思维就已经陷入狂乱,或者说是疯了,真不愿意把“疯”这个字眼用到爱妻身上。她的失常,不是因年轻女性的脆弱,而是今天的战斗太惨烈,钢铁汉子也会崩溃。周成哲的牺牲,对她的打击太大。她先是陷入木僵,然后爆发癫狂,在炮火中挥舞着双臂乱跑,根本意识不到下一秒就可能被击中。
此时的她好像又陷入木僵,不得不提高嗓门大吼一声,“陈岚!”
这声吼叫,效果超好,不仅震醒陈岚,还惊醒了石铁心,他张开眼,挣扎了几下后疑惑地发问:“腿,我的腿呢?”
三头六臂的锄奸英雄石铁心找不到自己的腿了。
借住火柴的亮光,我们看清楚压住石铁心双腿的,是一块有农家做饭的铁锅那么大的巨石,并且它还支撑着洞壁,挪动它甚至会造成整个洞顶的坍塌。
怎么办?陈岚和我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除非截肢。”岚的声音里充满绝望。
截肢?痴人说梦。别说输血和麻醉剂,连把刀都没有。
“不用管我。”
尽管陈岚声音很轻,还是被石铁心听到,这个硬如花岗岩的汉子,两眼一闭,放弃了和死神的争斗。
“不能就这么看着他,看着他死去。”陈岚叫了起来,狂乱地在地上乱摸,“得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地上没有办法,她只摸到一块弹片,紧攥着,像找到宝。可弹片成不了手术刀。她好像也明白这点,继续乱摸。
“岚,你冷静点,冷静。你这样闹,会早产的。”
“早产?”那狂乱的目光从弹片移开,定定地看着我,好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感觉胸闷,大口地喘气,意识到山洞里氧气不足。与此同时,陈岚也开始喘息。
顾不上老石了,当务之急是寻找洞口,可别是个死洞。前方熹微的光线给了我安慰,有光就有缝隙,有缝隙就能进来空气。迎着光线摸索前行。
我要找到洞口,那是我们三人,不,四人,生的希望。
四 石铁心
“英雄注定要下地狱受煎熬,凡夫俗子倒是可以活得轻松愉快。”
—— 罗伯特•麦卡蒙
闭着眼,思维却未停,一百个思绪在脑子里乱转。
冀东抗日根据地三级干部会议,竟然泄露了会议地址,导致被敌人包围,作为地委保卫处长,会议安全主要负责人的我,有着不可推却的责任。 如此惨重的伤亡,与面对后果相比,我更愿意在战斗中牺牲。死了,是烈士,活着,是罪人,用尽余生也赎不清罪责。怎么面对李司令?怎么向组织交代?有何颜面见冀东父老?
“敌人怎么得到的情报?”李司令脸色铁青。
“肯定是有特务潜伏在我们内部。”
在敌人眼皮底 下召集数百名干部开会,保密工作是重中之重。之所以选杨家峪做会址,就是因其藏在大山深处,地形复杂,只要看住几个山口,就连只麻雀也别想飞出去。我想不通,几乎是万无一失的安保措施,怎么会走漏消息?内奸又是怎么把情报送出去的?这些日子,除了负责送会议通知的保卫处人员,没有其他人出山。派到各县区送通知的人员都是我亲自挑选,各个忠诚可靠,虽然有个别人在途中被捕,但我相信他们绝不会出卖情报。
我相信自己辨别忠奸的直觉,在冀东地委,我是公认的肃反英雄。我的成名始于四二年肃反运动中揪出深藏在抗日队伍中的“汪派国民党组织”,可谓功高日月,风头无两。当然也有人不服气,认为我过激,没有实证就处决了很多干部群众,包括抗日英雄节振国的盟兄大名鼎鼎的丰润县突击队长张志发。
“张志发也是汪派国民党?”
周书记感觉难以置信,要我务必拿出实证,可日军马上要大扫荡,地委紧急向古北口外转移,哪有时间去查证?
“带着他一起转移吧。”
丰润县长于沐之期期艾艾地请示。我何尝乐意下令处决节振国的盟兄?但是,有人检举他跟罗春一的侄子是生死之交,自肃反开始就情绪低落,以养病为名跑回家,不仅工作消极,甚至跟当伪治安军的表弟接触。“虽然没有证据表明张志发是罗春一同党,但他有可能投敌,带这样的人转移风险太大,直接威胁到县委的安全。”
我把处决令递给面带凄色的于沐之。
“汪派国民党”这案子的起因还得从三八年冀东抗日大暴动说起,暴动是国共两党合作发起,参加人员除了工农、学生,还有民团、土匪绺子和社会各界人士,成分十分复杂。经过平西转移和整编,暴动队伍被改造成以共产党为主的八路军队伍,但仍有国民党员,尤其是原民团领袖高志远纵队,民主人士洪麟阁纵队,很多人是国民党和共产党双重身份,包括中共丰润县委,以民政科长罗春一为首的一小撮知识分子。这些人瞧不起农民出身的干部,那个罗春一自恃当过洪麟阁部的军法处长,竟然认为他比我更胜任地委的保卫处长一职。革命队伍不能容许这帮争名夺利的败类存在,借着肃反彻底清查,果然查出他们不仅加入国民党,而且加入的是汪精卫那派,投敌派,不是蒋中正的抗日派。“汪派国民党”就是叛徒、汉奸,理应严惩不贷。拔出萝卜带出泥,最先被逮捕的几个臭文人都是软骨头,过一次堂就招认,为了保命,不遗余力地检举他人,短短数日,就查出罗春一的党羽数百名,从县委到村政权,各级抗日政府都被渗透。罗春一是罗文口人,打着反封建的旗号,跟家庭包办的老婆离了婚,然后跟西马庄漂亮的妇救会主任眉来眼去,他做梦也想不到,妇救会主任虽然是寡妇,可她婆家却认为寡妇再嫁是奇耻大辱,几个大伯子联名写了状子告到地委。作风问题算不上什么大罪,但是通过跟举报人谈话,我发现罗春一有通敌的嫌疑,顺藤摸瓜,一下就查出他加入过国民党。面对审问他还振振有词:“我是在暴动时加入过国民党,但那是组织指示我加入的,是为了做乡绅的工作,建立抗日统一战线。”
“可你加入的是汪派,跟着汪精卫投降日本人,当汉奸,潜伏我军当敌特。”我一锤定音,给这个案子定了性。
“信口雌黄,你拿出证据。”死到临头的他负隅顽抗。
“有人检举就是证据。为啥检举你,不检举别人?”
就冲他对抗组织调查的态度,就该拉出去活埋。但是县长于沐之不同意,“怎么也得有口供吧?要不然咋服众?”
要口供还不容易吗?打。没想到罗春一这个教书匠,竟然挺扛打,几个审讯人员打了一下午,脑袋都打得肿成斗那么大,他还坚称自己无辜,真是混账透顶。为了把案子坐实,只好让他身边的人检举揭发。他那个不识时务的儿子,不仅不揭发,还替他爹叫屈:“我爹不是汉奸。我爹冤枉。”如此冥顽不灵,落得跟他爹一样下场。他的叫屈,也让我意识到务必铲草除根,罗春一的儿子侄子,通讯员,警卫员,只要有可能给他翻案的,一个也不能放过。好好先生于沐之动了恻隐之心,“他儿子态度不好,处决就处决吧。几个侄子早早就参加抗战,表现都不错,就算了吧。” “算了?我手里可有检举信,放了他们?你能保证他们不投敌?”被我将了一军,老于不再吭声。做肃反工作,就得有铁石心肠,我之所以给自己起了“铁心”的化名,就是为时刻自我督促,无论面对谁,都要铁面无私。多年对敌斗争的经验让我懂得,内部的敌人比外部的更可怕,堡垒都是从内部破。别听他们喊自己冤枉,既然有人检举,就不是空穴来风。证据?敌人在大扫荡,到哪儿找证据?有嫌疑,就得处决,只有死人才不会投敌。“干部投敌,危害太大,一人投敌,百人受害,必须防患于未然,在组织利益面前,个别人的性命算什么?”当夜里被噩梦惊醒时,我总是这样为自己辩解,唯有这么想,才能让砰砰乱跳的心安稳。虽然不曾亲自动手,但是那些被拷打和被活埋的,哭喊哀求和咒骂的声音总在耳畔萦绕,搅得我寝食不安。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我宁愿不当肃反英雄。但是,既然已经两手沾血,就没有回头路,夜深人静时的自责,不过是一刹那的脆弱。“石铁心,你是为了抗日,为了组织的安全。”我以此回应良心的质问。
本以为处决了数百名“汪派国民党分子”,冀东的抗日队伍清理得干干净净,为啥心底还是隐隐担忧?这担忧今天成了事实,损失之惨重远超乎我想象。我痛悔肃反运动不够彻底,留下了漏网之鱼,无颜见李司令。
“内奸是谁?”李司令追问。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人,我早就怀疑,早我就不信他会实心实意的投奔八路,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因为肃反杀的人太多,组织不得不下令“纠偏”,要求以后再办案,力求拿出实证,因此束缚了我的手脚,要是容许我按原来的作风行事,这个内奸早就被活埋,怎么会让他得逞?
“你说田参谋?”
除了他还有谁? 整个冀东抗日根据地也没第二例。成功策反田牧,曾传诵一时。当初,在南关感化院,身为教官的田牧公开表达对日寇暴行的反感,让我动了策反的念头,派陈岚去接近他。陈岚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田牧争取过来。成功来的太容易,难免令人起疑。如今看来,这事从开始就落入敌人圈套,一切都是特高课设计好的,甚至抓闫区长的家属都是为了给田牧的“投诚”做铺垫,也许,闫家婆媳也是跟他们串通一气。对啊,早咋没想到?罗春一是内奸,他的亲戚闫区长肯定也是,闫区长的家属当然也是,田牧就是跟他们一起演戏,演给我看。妈的,我咋没想到需要监视闫家婆媳?她们肯定是田牧的联络员。
“你怀疑我丈夫?” 陈岚乌黑发亮的杏眼怒瞪着我,愤愤地质问。
“我怀疑他是有根据的。”其实我怀疑谁都不需要根据,我的直觉就是根据。
“什么根据?”
护夫心切的陈岚,竟然敢跟保卫处长要证据。换了别人,我早就翻脸,但对她不能。毕竟我们曾同患难,而且唯有我知道,她跟周书记的关系不一般,所以,我不能像对待别人那样处置她。
“我亲眼看见他给敌人发报,”为让陈岚信服,我亮出铁证,“看看吧,这就是发报机,你丈夫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发报时,被我人赃俱获。”
发报机?!陈岚惊声尖叫。她的尖叫声像一枚枚钢针,寒光闪闪,飞刺而来,吓得我慌忙后退躲避,一下子掉进漩涡,黑色的泥浆从四周涌来,将我攫住、不停地旋转、下沉,下沉、旋转。
五 陈岚
“夜¬
虽晴朗却将眉头紧锁
星星将不会俯瞰人间尘垢,
不会从高高星座灿烂天堂
为浊世凡尘投下希望之光……”
——爱伦.坡
绝望的夜晚,我已力竭。堵塞在胸膛里的悲痛,泉水般从眼眶涌出。我就坐在黑暗里,任泪水肆意横流。也不知哭了多久,心里的胀痛才减轻,听到老石在昏迷中发出阵阵谵语。朦胧的意识里闪现的,都是最牵挂的人和事,身为保卫处长,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想嘱托给同志,于是,我凑近他,竭力听清那些含糊的话语。
“田牧……”
“田牧?”
“他,他是……” 话没说完,老石又发出鼾声。
“别睡,他是什么?”我提高音量追问。
“谁?”老石含糊地以问作答。
“田牧,你不是在说田牧吗,他怎么的?”
“他,他,是特务……”
什么?如果不是刚经过如此惨痛的一天,我肯定会哑然失笑。田牧,我丈夫,那个高度近视的书呆子,总是沉浸在诗意中的幻想家,是特务?谁能用这种人当特务?我知道老石有多疑症,探照灯似的目光扫到哪儿都能发现可疑分子,但是,尽管你是能在自己队伍中揪出成百上千“内奸”的“肃反英雄”,也不该怀疑田牧,他救过你的命。我生气地瞪了老石一眼:“胡说八道”。
虽然理智上把老石的话认定谵语,却还是忍不住气恼。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信任田牧,是我把他争取过来的,他爱我,跟我一样有正义感,痛恨日寇暴行,痛恨侵略行径。如果田牧是潜入我方的敌特,等于是我引狼入室。这,绝不可能。如果他带着任务潜入八路军做卧底,就得往外送情报和日伪进行联络,但我从未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他的身份,他的性格,他的习惯和爱好,使得他无法融入革命队伍,除了我,他几乎不跟任何人来往,一副落落寡合的样子。我也曾试探过,想知道八路军队伍艰苦的生活是否令他心生悔意,却一无所获。如果他有后悔,肯定是深埋于心,从未流露。也许他清楚有些话一出口就是自己的死刑令,即使对妻子,即使只有夫妻二人的时候,也不能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说夫妻坦诚相见毫无保留的,都是胡扯。但是,他不可能是特务,虽然在思想上我们都给对方留空间,但生活中是形影不离的,如果他跟敌人联络,不可能不露一点马脚。正是对田牧的行踪有把握,我才对石铁心的怀疑恼火:“难怪大家都说你铁石心肠,翻脸就不认人,在你手里冤死的人无数。”
这话是在心里说的,却让我下意识地环顾左右。肃反运动弄得根据地风声鹤唳,人人都畏惧隔墙有耳,时时担心祸从口出,即使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也要谨言慎行。
“田牧,给,给日军发报。”石铁心的谵妄又开始了,说他亲眼看见田牧发报。
“发报?”我愣怔了一下,旋即想到,“发报得有电台,我可没发现他有发报机。”
愤愤地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跟神智混乱的人争吵,既徒劳又可笑。
石铁心好像听到我的话,吃力地睁开眼,散乱的目光游动。我盯着他空洞的眼神赌气地追问,“发报机在哪儿?你不是说他有发报机吗?”
见他合上沉重的眼皮,又要陷入昏睡,我下意识地推了一下追问:“发报机在哪儿?”
“钢……笔……”他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回答,“是……”
钢笔是发报机?我也听说过间谍用的发报机很小巧,可以伪装成其他物品,但是也不能小到钢笔那么大点吧?发报机得有电源,有键盘,有天线,几寸大的钢笔怎么能有这么多功能?再说了,我们打游击,长年累月在农村跟敌人周旋,到哪儿弄电?
腹中胎儿突然蹬了下腿,像是在抗议。孩子,你也生气了吧?你在抗议对爸爸的怀疑,你爸爸不会是特务的,他的那支派克钢笔更不可能是间谍用的发报机,冀东地委的人都知道,钢笔是给我和田牧牵红线的月老,是那支派克钢笔促成我们的爱情佳话,如果它是发报机,我们的爱情岂不成了笑话?
突然觉得氧气不够用,下意识地张开嘴大口呼吸,山洞乏氧,脑袋也开始胀痛,如果找不到洞口,我们仨都会憋死在洞里。田牧怎么还不回来?
虽然确信钢笔不是发报机,我却突然想到从未见田牧使用过那支笔,那么好的笔为何不用?这事确实有点蹊跷,难怪会引起石铁心的怀疑。
田牧回来了,带着清新的空气,洞里的光线也亮了很多,空气不再稀薄,头痛消失,耳膜也不再鼓胀,但愿谵妄中的石铁心也能受益新鲜空气,不再胡说,在这样的绝境中,他的呓语如果被田牧听见,本该紧密团结的我们仨必定分崩离析。我信任丈夫,坚信钢笔不是发报机,但是还是想验证一下。怎么开口?
突兀的一声巨吼,震得我矍然色变,那是只有猛兽才能发出的咆哮,可怕的猛兽。天啊,这个山洞不会是野兽的窝吧?我们从天而降,鸠占鹊巢,原主夜归,怒气冲冲的要夺回巢穴,这可怎么办?
“快把洞口堵上。”
是谁在歇斯底里的喊叫?我不知道,我只看见巨大的怪兽在洞口露出长长的獠牙,要将我们一口吞掉。
六 田牧
“在夜里,
爱人啊,
请将你心与我心相系,
这样两颗心
将在梦里合力击退黑暗……”
——巴勃罗˙聂鲁达
虽然洞口离我们落洞的位置并不远,但拖着因缺氧而沉重的躯体,用高度近视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发现它,着实不易。这个洞口很隐蔽,在外面也不易被发现,因为枯干的藤蔓上缠绕着杂草树枝,织成一张天然的伪装网。扒开藤蔓,明亮的光线跟空气一起涌进,洞内大亮,呼吸立时顺畅,甜香沁入心脾。
欣喜地回到妻子身旁,却发觉气氛诡异,空气中有一股寒意流动,似幽暗角落里藏着蛇、吐着毒信子在窥视。为什么?
“我找到洞口了。”
陈岚的反应并没有期望中的喜悦,甚至一声不吭。沉默,像一堵墙横亘在我们之间。空气在静默中凝固,比没打开洞口前还令人窒息。
“石处长怎么样了?”为打破沉默,讪讪地向妻子搭话。
“呼吸不规则。”
“希望他能坚持到天亮。”
“到天亮又怎样?”
不规则的呼吸是死亡前兆,石铁心坚持不到天亮。残酷的战争,目睹了太多死亡,让不懂医的人也清楚什么是濒死状态,今晚的我们注定要与尸体为伴,这已经够糟糕了,陈岚冰凉的目光更让我不安。这种时刻,夫妻要齐心合力,不该有一点嫌隙,可现实却恰恰相反。“上帝啊,救救我们吧,告诉我怎么消除隔阂。”我在心里默祷。绝望中的人很容易皈依宗教,此刻的我,真的希望有上帝存在。教会学校毕业的陈岚自从加入八路军,就成了无神论者,共产党人只相信马克思。她尊崇的人,除了那个德国犹太人,就是周成哲,在她眼里,周成哲就是正义的化身,是楷模,是完人。虽然我也承认周成哲优秀,是道德典范,但不能认同陈岚的崇拜,也许是嫉妒加吃醋吧。在我看来,周成哲这种人对信仰的忠诚近乎宗教狂热,像偏执的圣徒。圣徒是可怕的,因为他没有人的弱点和劣性,抛却七情六欲的超人,与普通人也就没了共情。我常想,以他的睿智,难道丝毫不怀疑所谓的“汪派国民党”是日本特高课为离间抗日队伍杜撰出来的?没有他和上级的默许,石铁心之流岂敢借肃反之名滥杀无辜?特高课炮制的几封匿名信竟然做到了大扫荡都做不到的事,难道不说明完美的革命者纵容草菅人命,缺乏悲悯之心?这些话,我只能埋在心里,不能对陈岚说,不能亵渎她的偶像。周的死,已经令她崩溃。为了那个未降临人世的小生命,我必须让她振作起来,努力求生,在绝境中,先活下来,再活下去。
昏迷中的石铁心喃喃自语,好像在说我的名字,惊惧地凑近想听清楚,却被陈岚一把推开,“田牧,洞口有野兽嚎叫,快去堵上。”
哪来的野兽?人类的激烈交战,早已把飞禽走兽都吓得落荒而逃,岚一定是出现幻听了,所谓的猛兽,是她心中的恐惧具形化。为安抚她的紧张情绪,我只好搬了块石头,又塞了些荆条子,算是堵住洞口。
“敌人好像没撤退。”在洞口听到山下依然有零星的枪声,敌我双方并未因夜幕降临而停战,显然,八路军会战斗到最后一个人。
“我观察了地形,坡陡崖高,从下面攀不上来,敌人做梦也想不到这里会藏着人。”我意图让陈岚感觉安全。
“我们能从上边掉下来,敌人不会从上面来?洞顶的缝隙,能看见下面有人。”
“敌人待会儿就该撤了,不会从山顶往下搜查。”我安慰自己也安慰她。
“才不会撤,今晚不搜,明天天一亮,肯定搜。”语气中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那是决心赴死的人对心存侥幸者的嘲弄和鄙视。
争论这个没意义,即使敌人现在撤走,我们也不能下山。黑灯瞎火的,周遭地形不明,稍有不慎,就会失足落崖,还是等到天亮再做打算吧。想到充满希望的明天,紧绷的神经为之松弛。精神一松弛,饥饿感就上来,胃里一阵痉挛。从黎明到现在,一整天水米未进,空空的胃肠用高亢的鸣叫,发出强烈抗议。妻子肯定比我更饿,她怀着孩子。当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搞到食物时,陈岚突然说,
“把你的钢笔给我。”
“钢笔?”真是莫名其妙,钢笔又不能吃,“你要笔做什么?”
“我要写遗嘱。”
“别胡说。”我觉得这话不吉利,“明天敌人肯定会撤,我们就可以下山。”
“我说了,敌人不会撤,肯定搜山。”
“我们这洞很隐蔽。另外,没有墨水。”
“没墨水,可以在石壁上刻划。”她把手伸到我面前,执拗地要钢笔,可是我翻遍衣兜也找不到,“大概是掉了。”
“什么时候掉的?”
“这么激烈的战斗,命都顾不上,当然不可能注意到钢笔什么时候掉。”本可以这么理直气壮的回答,却像做了亏心事似的无言以对。
“那么珍惜的派克钢笔,你竟然会丢失!”
是责备,也是诘问,句句扎心。精神的迷乱让她变得不可理喻。为转移话题,我转身去察看石处长,“哎呀,陈岚,老石不行了。”
老石张着嘴,睁着眼,散大的瞳孔已经没了生命的光亮。陈岚立刻给他做心脏按压,我担心她那么用力会动了胎气,急忙劝道,“岚,别按了。没用的。”我们要伴着老石的尸体熬到天亮,而黑夜刚刚开始。
陈岚不理我,继续做着心肺复苏,累得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让我来吧。孩子会早产的。”
好像是应和我的话,陈岚痛苦地叫了一声,捂着肚子颓然倒下,“怎么了?”我急忙问,“岚,你怎么了?”
“老田,我,我要生。”
“什么!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我慌了神,昏头昏脑地说,“你再等等,等到天亮。”
“分娩是想等就能等吗?”疼痛和气恼扭曲了那张美丽的脸孔。我,真是昏了头,说出这种糊涂话。
七 陈岚
“这是最后一次旅行,
每个脚印,
都渗出血红的凄美。”
—— 恩田陆
疼痛、饥饿和寒冷交织在一起,将生命的活力吞噬。“你逃不掉,挣不脱”一个尖利的声音在脑子里鸣叫,本已自顾不暇,却还须孕育另一个生命,造物主为什么给繁育后代附加痛苦,而且由女性独自承担,做父亲的却悠然充当看客?此时的我,对把生命的种子播撒体内的那个人充满怨恨。
“是伊甸园的原罪所致。”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说。
原罪,人类的原罪,亚当和夏娃畏葸地呆立在主的面前,因偷吃禁果被责问。主的样貌竟然跟他的制品相差无几,不过是比较高大威武罢了,难怪亚里士多德说:“人根据自己的想象创造了诸神,不仅参照了人的外形,还参照了人的生活方式。”如果宇宙主宰真跟人的生活方式一样,上帝也该有配偶,也该有七情六欲,甚至也吃喝拉撒,交配繁衍。这样的念头是对造物主的不敬,我若说出口,田牧会被吓的连声祷告。倒是真想吓他一下,以泄心头只恨,却没有那个力气。该死的男人都跟亚当一个德行, “是这个女人让我吃的” 亚当不假思索就把偷吃禁果的责任推给夏娃,那可是他称之为“骨中骨肉中肉的我的女人”。他不是应当保护她吗?他不是应当牺牲自己保护她吗?爱情在威权面前不堪一击,从人类始祖就是如此,所谓的生死与共,都是诗人的杜撰。
田牧和我都曾沉醉在诗里,一度忘记了残酷的战争。
“我们逃的太仓促,连那本诗集都忘带了。”田牧为失去爱伦˙坡的诗集遗憾,那是他的精神食粮。也许令他难过的不是丢失诗集,而是无法融入新阵营。他为爱情更换阵营,可我真的爱他吗?命运充满偶然和巧合,试想,如果在鬼子围住吴氏庄那天,我和周成哲不是恰好住在抗日堡垒户王志家,就不会有后来一系列的事。
王志的媳妇是中共丰润县委民政科长罗春一的侄女,村妇救会主任,他家虽是村中首富,却是出了名的抗日堡垒户,因而成了敌人搜庄时的首要目标。那天,特务们进村就在队长周学礼带领下直扑王家,堵住宅院的前后门。为了掩护周成哲,我翻墙到隔壁人家,故意弄出很大动静,吸引特务注意力。
“西卡子注意,有人跳到西院子。”特务队长高喊。
特务们的注意力转向西邻,周成哲抓住时机,挑起茅房里的两桶大粪,坦然自若地走向大门。
“什么人?”周学礼拦住他。
“老王家长工,往地里送粪。”说着,故意摇晃粪桶,溢出浓烈的臭气。
“快滚快滚,熏死人了。”特务队长捂住鼻子,根本想不到眼前这个面目黧黑破衣烂衫的长工会是中共冀东地委书记,曾经的大学教授。
数年栉风沐雨的敌后抗战,日日朝齑暮盐的艰苦生活,让周成哲在生活习惯上完全与穷苦农民同化,外貌与扛活的长工无异,甚至狡猾的特务队长都毫不起疑。想到奸诈的周学礼竟然让冀东抗日领袖从眼皮下溜走,我忍不住笑。这一笑,腹压增加,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体内流出,天哪,见红了,这是分娩前兆。怎么办 ?在不能分娩的时候偏要分娩,真令人绝望。
宫缩再次袭来,疼痛更加剧烈,扩散到全身的每一个细胞,疼得我从牙缝嘶嘶地吸气。疼痛中意识渐渐模糊,似梦非梦,朦朦胧胧的看见一辆马车行驶在北平的大马路上,马蹄重重地敲打着石子路面却没有丝毫声响,诡异地静谧。定睛看去,这是辆单辕的货车,载着满满的蜂窝煤,吃力地爬着陡坡。驾辕的枣红马肚子大得仿佛要爆炸,肯定是怀孕了。怀孕还要辛苦地劳作,真是可怜。冷风吹得鼻子发酸,我把脖子上的白围巾拢到脸上。身穿教会学校制服的少女,在北平冬天的漫漫黄沙中,伫立街头,用白围巾捂着脸,定定地看着一匹拉车的母马,这画面很怪异。更怪异的是,煤车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任凭母马使足力气、四蹄猛烈刨蹬地面,车轮就是一动不动。气急败坏的车老板,扬起鞭子,狠狠抽打,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咒骂。在鞭子的呼啸中,母马不仅没能拉动车轮,反而前腿一弯,颓然跪倒,煤车倾翻,蜂窝煤撒了一地,车老板也跌坐地上,更糟的是,母马的整个前半身都被压住。车轮下爬出一条条暗红色的蚯蚓,迅速变粗、延长。
“快救马啊,它要死了。”我想喊却被更惊悚的一幕怔住:母马的尾巴下,钻出一个小脑袋,天啊,是个小马驹,死马生驹!
身体惊惧地一抖,从梦境醒来,眼前是丈夫关切的目光,厚厚的眼镜片也掩盖不住他的忧虑。想说点什么宽慰他,却被疼痛折磨得没有力气,梦中心悸的一幕挥之不去。
生命是个过程,今晚就是最后的历程。没了哲哥的我,独活还有什么意义?仿佛又听到大杨的喊声,“我没完成任务……”
没完成任务的,还有我。那一转身成了锥心之痛,如果有余生,将永远活在负疚和思念中。就此解脱吧,爱人,让我早点解脱,去往温柔的睡乡,去寻找难以忘却的过去。
“田牧,你还有子 弹吗?”
“就剩一颗。”.
“好。打死我,快点,我不要再痛。”
“别胡说。”
田牧不仅不听我的话,还把枪摘下,放到我够不到的地方。“女人生第一胎,都是疼得要死要活的,但是也都熬过来了。”他说的轻飘飘。但是,我知道我熬不过去。我熬过去也没意义,明天鬼子搜山,还是死,何必受这个罪?“废话少说,开枪,快点。”
“不。”
“什么?你说不?”
没听错吧?这是田牧头一次对我说“不”。“亲爱的,你要求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这是在感化院里,我对他提议出逃时的回答。那次的要求,可是需要他用性命冒险的,今天,不过是一颗**而已,他留着这颗**有什么用?他不是周成哲。
“扣动一下扳 机,有那么难吗?算我求你了。”
“别那样看着我。”他也想起感化院,他曾说,当初之所以同意带我们出逃,是受不了我祈求的眼神。
丰润南关的感化院,那超大的院子,是毁掉几条街的民居建成,大门上修筑了炮楼,每排屋子两头都设了岗哨,日寇给这个类似集中营的地方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感化院”。院里的所谓学员,有八千多人,都是日军扫荡期间抓捕的村民,也有抗日人员的家属,村干部和隐藏的八路军伤员。我在吴氏庄被捕后,自称沙流河镇小学教员,王志的远房表妹,来给生孩子的表嫂下奶。
“小学教员?”周学礼像嗅到血腥的苍蝇。乡下女教员属凤毛麟角,我这个杜撰的身份比较敏感。我知道最安全的办法是扮成农妇村姑,但是身上的“洋味儿”,会让我一眼就被识破,就如周成哲所说,“你的样子太容易暴露。”
“不信你可以问保长。”面对特务队长尖刀似的逼视,我抑制住狂跳的心,沉着回答。
保长畏惧八路军的报复,硬着头皮向特务队长担保,我才得以混迹于村民中关进感化院而不是被押进囚禁要犯的丰润看守所。
“多悬,”石铁心替我后怕,带点责备的说,“你在村民中就像凤凰落进鸡群,没法不引起特务注意。”
凡事都有利有弊,也许正是这股“洋味儿”吸引了田牧,石铁心的计划才能得以实施。
困倦,大脑昏沉,眼前起了雾,浓雾中影影绰绰的身影,怎么那么熟悉?是哲哥,在浓雾弥漫的小路上踉踉跄跄地走着,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哲哥,你负伤了,小心脚下。”我急忙高喊,提醒他注意两边是万丈深渊。身负重伤的他怎么能独自行于岌岌山路,“哲哥,快停下。”我急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他却像没听见,顾自前行。
“哲哥,哲哥……”我连声哭喊。
“八路军队伍,不要哥哥妹妹的,容易引起误会。”他一脸的严肃,“叫我老周,或者周书记。”
“可你是我父亲的义子,怎么不能以兄妹相称?”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多年的地下工作让他养成对身世讳莫如深的习惯,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往经历,我理解。没有血缘的男女,哥哥妹妹的相称,容易让人联想到暧昧的男女关系。但是,他未婚我未嫁,即使恋爱,也无可非议啊,革命者也不能都是孤家寡人吧?抗日志士就不能有男女之情吗?
“为了革命事业,你要做独身主义者吗?”
“革命者也恋爱、结婚,但是,那要等抗战胜利。现在斗争这么残酷,我们随时都要准备为抗日牺牲,没有条件谈情说爱。”
“就是因为随时可能牺牲,才要相爱,即使牺牲了也了无遗憾。”我后悔当时没把这话说出口。今天, 他真的牺牲了,生命的时钟在第三十六个年轮戛然而止。
几年游击战,风餐露宿的艰苦生活和为了亲近穷苦农民,让他习惯了满身虱子,习惯了用衣襟擦手,以致同志们戏谑地叫他“周大邋遢”,战前那个儒雅英俊的大学教授,旧貌难寻,那苍老憔悴的面容,让谁看了都以为他年过半百。牺牲了的他,鲜血淋漓的面庞,竟神奇地恢复了年轻的容颜,那是我记忆里的哲哥,俊朗清秀,睿智潇洒,一身的书卷气。
然而, 不管是苍老的“周大邋遢”,还是玉树临风的周教授,都被硝烟带走,孑然一身去了远方。
“你迟早会离我而去,
就像季节的更替,
我多想时光停留
与你相伴永久,
然而……”
突然记起这几句诗,却想不起作者是谁。浓雾弥漫的山谷悠然变成一片洁白,倏忽间野梨树花开满枝,又暴雪似的撒落满地。不,那不是山谷,是故乡的庭院,门前的梨树悄然盛开。“哲哥,你不要走,我们一起回家。我带你回家……”浓雾吞没我的呼唤、我的哭泣,也卷走哲哥的身影,雪白的花瓣上是殷红的足印,一步,一步,……
八 田牧
“因为生命和爱,
我在黑暗中等待。”
——田牧
幸福的时刻总是一去不回,悲惨的场景却不时再现,今夜,宛若丽诺尔之死重演。幽暗阴冷的山洞里,一个生命逝去,一个生命要来,本该心心相印的夫妻却各怀心腹事。经历了惨烈的战斗,又一天水米未进,岚不可能有力气把孩子生下来,如果不剖腹,注定是母子双亡。这样的结果,我不敢想象,也无法承受。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天主教徒相信忏悔罪孽并以苦修来证明即可获得上帝的宽恕,如果真能如此,主啊,我忏悔,并愿你将所有的惩罚都降我一人之身,豁免我无辜的妻儿。
陈岚躺在冰冷的地上,脸色苍白,额冒冷汗,眉毛拧成一团,凄厉的喊声,如疯牛般撞开我记忆的闸门,惨痛的往事,像破堤洪流,汹涌而来。
“哲哥,哲哥……”陈岚凄声呼唤。
据我所知,她是独生女,也没堂兄弟,哲哥是谁?难道是周成哲?我知道他俩都是北平人,来冀东之前有过交集,她含含糊糊地说是师生。周这个人很神秘,特高课也仅仅知道他毕业于燕京大学,是八路军中罕见的无线电专家,据说冀东地委的电台,都是他一手组装。一个政治领袖式的人,竟然精通无线电,实属凤毛麟角,难怪连敌方都赞叹他的才华。
“钢笔,钢笔。”
如果说呼唤周成哲尚能理解,一个劲念叨钢笔却令人匪夷所思。难道是获悉了这支笔的来历?不可能,我从未吐露过,除非说梦话。
为了买这支金头银杆的美国派克钢笔,丽诺尔掏空她的储钱罐,“一定要给我写信啊。”她的眼里闪着泪光。
直到参加她的订婚仪式,我一封信都没写,因为知道信件躲不过继母鹰隼般的眼。再后来,寄往天国的信,是用心蘸着血书写,无须纸笔。
“……我已经枉费心机
想用书来消除悲哀
消除因失去丽诺尔的悲叹
因那被天使叫作丽诺尔的少女,
她美丽娇艳——
在这儿却默默无闻,直至永远。”
爱伦˙坡的诗句在脑子里跳动。丽诺尔,我的妹妹,我叫她丽诺尔,她藏在我心里,直至永远。陈岚不会知道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她更不知道,她长得很像丽诺尔,我那死去的妹妹。
岚和我,像每个人那样,都有自己的秘密。命运让我们相识相爱,机缘的经纬线把我们编织成夫妻,伉俪情深,却不等于毫无保留。正如索伦˙克尔凯郭尔所说:“我像死者一样活着,在遗忘的洗礼中,把所有经历过的东西沉淀到回忆的永恒中。我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回音。我只有一个知己,那就是黑夜的宁静。”
我爱岚胜于自己,但我有不能与她分享的过去。
高度近视是可以逃避兵役的,但是夜夜被噩梦纠缠,我已没了苟活的力气。入伍通知,别人眼里的催命符,对我竟然像赦令。因为是中日混血,精通汉语,入伍后先是当翻译,而后又被安排到感化院任教官。教官的工作就是给“学员”洗脑,每天早晨,向那些被抓来的人宣讲日军在亚洲战场上的胜利和八路军的失败,打击抗日民众的信心,给他们灌输中日亲善的思想。日复一日地宣讲谎言,领着那些被饥馑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学员”高呼:“弃恶从善,甘做顺民”,我感觉自己俨然就是军国主义的帮凶和工具,如同行尸走肉。
从军前我有心求死,但真的到了战场,直面死神,却发现自己贪生,目睹同伴被地雷炸飞的场面后,只要踏上公路,就感觉是奔赴黄泉,心跳加速,双腿打颤。当教官虽然乏味,却没有殒命的危险,也不用受上级军官虐待,更没有直接开枪杀死无辜的愧疚,如果没有特高课布置的任务,当真是件难得的美差。特高课的任务像紧箍咒,而这种烦恼和苦闷无人可以倾诉,孤独压抑的我,只有在爱伦˙坡的诗中逃避现实,尤其是那首描绘美女之夭亡和失美之哀伤的《乌鸦》,最能唤起共鸣,自妹妹死后,苟活的我,虽然不曾像作者那样把鸦翅拍窗的声音误作敲门声,那绵绵无绝期的哀伤却如出一辙。
岚的出现,像乌云裂隙中的一缕阳光。永远忘不掉那天,常规的宣讲结束,我拿着那本珍爱的诗集穿过领粥的蛇阵回宿舍,忽听一个清脆的嗓音:
“田教官,这是您的钢笔吧?”
纯正京腔的主人是一位年轻姑娘,中等身材,酱紫色的缎子袄上打着几块土布补丁,一头乌黑的长发编成两条麻花辫,一前一后搭在肩头,白皙的皮肤和圆脸上那双杏核眼,像极了丽诺尔,我的妹妹。
“是您的吧?派克笔,这么贵重,不可能是别人的。”
“哎呀,我都没发现钢笔掉了。”条件反射地摸了摸口袋,“你认识派克笔?”
山野乡村,即使是富裕人家的小姐也难见舶来品,她是什么人?
“北平的百货公司有专柜。”姑娘淡然回答。
“你去过北平?”对乡下人来说,逛逛丰润县城就是出远门,去过北平的男人都极少,更别说女人。
姑娘顿了顿,似乎下定决心,直视着我,“我叫陈岚,是北平人。”
北平人的身份可以解释她认识派克笔,但也带出新的疑问,北平人怎么进了丰润的感化院? 要不要汇报?在八千多“学员”中,不仅有抗日干部的亲属,也有他们本人,说不定还藏着大鱼,一般来说,八路军的干部都是农民出身,混在村民中,很难甄别。这个漂亮女子从外貌到言谈举止,都表明她肯定不是普通村民。转念一想,她如果是八路,该极力隐藏才对,怎么还主动跟教官搭话?
大概是看出我的疑问,陈岚接着说,“卢沟桥事变后,我离了北平,到沙流河镇投亲,在镇子的小学校 谋了份差,前几天来吴氏庄走亲戚时赶上围庄,我害怕,翻墙逃到邻居家,结果是弄巧成拙,被关进来。”
“没事不要跑,皇军不抓顺民,你这么一逃,反而招致怀疑。” 卢沟桥事变时,北平大量平民逃到乡下躲避战火,但是,其中也有不少参加了抵抗的“学生军”。我补充道:“很容易被怀疑是八路的女干部。”
“我若真是,捡到钢笔就不会送还,起码不亲自来还。”
我笑了,她的脸上也绽开笑容,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你看的什么书?”她的视线落到书上,我顺手将英文诗集递过去。
“爱伦˙坡的诗集?”
“你还懂英文?”她的反应又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是教会学校毕业。”
“哦,怪不得。”
“我只看过爱伦˙坡的推理小说,不知道他还写诗。你喜欢诗歌?”
“我曾想当诗人。”好奇怪,我竟然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说出埋在心底的愿望。
“我也是。”陈岚莞尔一笑。
“也许世上的少年男女都有诗人梦。”
“可是,能梦想成真的人,微乎其微。”
那明亮的眸子闪过一丝忧伤,让我的眼前起了雾,丽诺尔穿着木屐从烟雾中走来,手里提着的白灯笼,透出昏黄的光,却照不亮周围的景物。“丽诺尔”我在心里轻唤。
“你在想什么?”陈岚看出我神思游离。
“哦,”用尴尬的笑掩饰失态,云雾和丽诺尔都没了踪影。
“这本诗集能借给我读读吗?”
“当然。”
心爱的书我从不外借,不知当时怎么就鬼使神差的答应了她,也许是因为那双太像丽诺尔的眼睛,也许是因当时的我神思不定。
“乌鸦”,她翻开书,一边读着那首著名的《乌鸦》一边说,“这几年,乌鸦到处都是,而且体胖膘肥。”
“是的。战争中到处都是死亡,都是伤痛,都是无法从阴影中走出的人。”
“Nevermore!”
她像是在诵读,又像是回答我。不管是读还是答,她的阴影肯定和我的不同。
九 陈岚
“有时一片太阳,
像硬币在我手中燃烧,
我记得你,
我的心灵攥在
你熟知的悲伤里。
你那时在哪里?
还有谁在?”
——巴勃罗˙聂鲁达
宫缩的疼痛和胃肠的饥饿交替折磨脆弱的神经,无数金色的小星星在眼前飞舞,带着我的神智漫游。鸟瞰大地,星罗棋布的村庄一片死寂,阒无一人,都被关进感化院了吗?我也是在感化院吧?只有在感化院才会这么饿,一天只能喝到一碗米汤似的稀粥,饿得心发慌。一定是的,你看,四面都是架着机关枪的炮楼和带铁丝网的高墙,对,我就是在感化院,跟监狱一样壁垒森严,插翅难逃。但是我一定要逃走,不能在这里饿死。
“我们必须尽快出去,多耽搁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是谁在说话? 肯定是石铁心,对,就是他。他在给我详述越狱计划,可我却没法集中精神来听,胃在痉挛,饥饿让满脑子想的都是食物。虽然羞于承认,实际上此刻的我,对食物的渴望超过自由,甚至生命。饥饿,能让人发狂。不相信饥荒中人们易子而食的,都是没挨过饿的。现在的我,看什么都像食物。
关押了八千多人,却只有四五个伪军负责供应饭食,与其说是“感化”,不如说是“饿毙”。所谓的饭就是高粱米稀粥,装在大铝皮桶,放院子当央,八千多人端着碗按监舍编号排队领粥,从天亮开始,轮到末尾已经是夕阳斜照,所以,每天每人只能吃到一顿饭。
一天一碗稀粥,铁打的硬汉也撑不住,“学员”的亲属都要千方百计地往里送食物,此外,还可以买。看守就是二道贩子,夜幕一降临,食品交易就开始,外面两毛一张的肉饼,看守们卖一块。没有亲属送饭又没钱买的,注定成为饿殍。感化院的学期一般是两三个月,到期限由村里担保“出院”,想提前“毕业”,就得行贿。“出院”的榜单在头一天傍晚贴到大门上,看榜的总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每天都有人出院,每天也都有人被扔到西门外的乱坟岗。“学员”死于饥寒疫病的不计其数,尸体不能及时处理,成为乌鸦的美食。感化院的墙头上总是落满乌鸦,窥视着形销骨立的人们,像饕餮盯着盛宴。
我和石铁心身陷双重危险,不仅会饿毙,还随时可能被认出、被出卖。
“豆各庄闫区长的妻子和母亲也被抓来了。”
利用游方郎中的身份,石铁心通过给看守们号脉诊病,混得很熟,打探到很多消息。“你去跟她们联络一下。”
其实他郎中的身份去联系更方便,但闫区长和罗春一是亲戚,而后者正是被石铁心以莫须有的罪名处决,甚至有传闻闫区长也因替老罗抱屈被秘密处决了。我推测老石心中有愧,不愿面对闫家婆媳。
因为曾经多次在豆各庄隐蔽,我跟闫家婆媳很熟,到了她们的监舍,就抢先开口: “我是吴氏庄王志的表妹,串亲戚赶上围庄给抓来了。”
“你不是……”闫老太太听到这样的自我介绍很困惑,不知所措地瞪着我,一旁的儿媳机智地截过话头:“是王志的表妹啊,王志媳妇是我们孩子老姑的大姑姐。这么论,你也是我表妹。”
“对,就是因为听说你们是王志的亲戚我才来的。表哥常常提起你们这门亲戚,一听说你们也关进来,我就过来了。”
闫区长媳妇所说的孩子老姑,就是罗春一的侄媳妇,吴事庄王志媳妇的弟妹。 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没把我搞糊涂,也未让同室囚友惊诧,因为全县各村都有人被关进来, 感化院里巧遇远房亲戚是常事。
闫老太太虽然不太明白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意识到不能多问,拍拍身下铺的棉被, “坐这儿,闺女。”
“你们带了棉被?”
“听说感化院里的炕不烧火,冰凉冰凉的,儿媳怀着孩子,保长可怜我们,让带了被子。”
“嫂子快生了吧?”我不无担忧地看着闫嫂膨隆的腹部,在这种环境分娩等于过鬼门关,作为医生的我,不知道能否帮上忙。
“算日子就是这个月。”婆婆说。
不烧火的土炕,连张草席都没有,虽然铺了被子,也还是凉。孕妇比常人更怕凉,婆婆只好让临产的儿媳坐在自己怀里。
“闺女,你脸色不好,是饿的吧?”老太太说着从身旁的布袋子摸出一个粘豆包,“冻的,太硬,缓一会儿吃,别硌了牙。”
她们自己也是食不果腹,却将口中食分给别人,大娘的善良让我的眼泪一下溢满眶,喉头哽住,到嘴边的“谢谢”楞是没说出口。 看见食物,胃肠急得咕咕叫,不好意思在人家面前狼吞虎咽,我就想回去,刚转身却见田教官来了,“我听说关了个孕妇,”他的视线落到闫区长妻子身上,脸上现出愤怒,“这也太没人性了。”
见到教官,“学员”都胆怯地往后退,没人接他的话茬,场面尴尬。
从田教官的话语,我感觉此人良心未泯,心底油然升起好感,回头就把这事告诉石铁心,“这个田教官挺爱跟‘学员’接触的,有时还说八路的好话,看着像好人。”
石铁心眼睛一亮,“可以试探试探。”
捋着下巴上的小胡子思谋两天后,他有了一个缜密的计划。我没想到,行动的第一步是施展他拿手的“移物大法”。
“真不愧是魔术师。”见他轻而易举就得手,我由衷佩服。
“我只能把路铺到这儿,下面就看你的了。”
我的表演也很成功,剧情顺利地按计划推进。饿着肚子读诗,头晕眼花,书本上的字母都成了漂游的米粒,好多单词都忘记了,只好向田牧求教,是真的求教,不是为了接近他找的借口。几天后,田牧递给我一个纸包,“敬请笑纳。”
“什么?”
“小小的礼物。”
“礼物?”
“日本的法律,要用失物的一半价值做谢礼。这支笔对我是无价宝,没法估值,所以,每天送你点小礼物如何?”
我接过油纸包,肉饼的香味钻进鼻孔,此时的我体验到什么是垂涎欲滴,食物的香味太诱人了。
外焦里嫩的肉馅饼,厚厚的一沓,有十来张,沉颠颠,热乎乎,香喷喷,我悄悄咽下口水,矜持地道谢,竭力保持闺秀的仪态。
“又推进一步。”
当我把馅饼分给石铁心时,他欣慰地说。钢笔让我和田牧相识,爱伦˙坡的诗集拉近我们的距离,馅饼,让我们跨越了友情。我对田教官开始直呼其名,他也不再叫我“陈老师”,我们交谈的语气变得亲昵。
“田牧,你跟保安大队长求求情吧,那个孕妇的家人想花钱把她赎出去,大队长从中作梗。”
“这个比较难办,闫和春的家属不配合。”田牧眯起近视眼说,感化院人满为患,卫生条件恶劣,随着天气转热,很难不发生瘟疫,所以,“毕业”的条件放宽,抗属只要肯写信劝降,就可以由村里保出去,但是闫区长的家属却不肯写信。
“用孕妇做人质简直没人性,也就是日本军队才干得出来。你不知道,日本的军队很冷酷,等级森严,上级压迫下级,底层的士兵受虐待。不像八路军啊,八路多好,官兵平等,军官也不贪污克扣军饷。”
“嘘,小点声。如果被特务听见,你会被送上军事法庭。”
听他这番话,我心中的希望蓬勃如初春的麦苗。“劝降信不就是走形式吗?有人说闫和春随八路主力部队撤到北口外,也有人说他受罗春一连累被秘密处决。他家属根本不知道其下落,写了信,也送不出去啊,而且她一个村妇,一个大字不识的睁眼瞎,根本不会写信,不如我替她写个保证书,保证等闫和春回来就劝其弃暗投明,然后给保安大队长塞上钱,你再求情,他趁势就坡下驴,这事就成了。”
“这倒也是个办法。”田牧颌首赞同,“你真聪明。”
“不用夸我,赶快去办吧,要抓紧时间,眼看就快生了,在这种环境生孩子,凶多吉少。”
聪明的不是我,是石铁心,这一步叫“投石问路”,田牧的反应让我对下一步有了信心。心头燃起希望,连乌鸦的叫声都不再难听。把田牧争取过来,不仅能让我和老石逃出魔窟,还能创造日军军官投诚的壮举,这在冀东根据地还从未有过。我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那时笑得多甜,今天就悔得多苦。我们太轻敌了,很可能是中了圈套,被敌人将计就计,田牧用我和老石做跳板,潜入八路军内部。真的不愿相信田牧是特务,又拿不出证据反驳石铁心的怀疑。钢笔啊,钢笔,只有你能揭开谜底。
思路这么清晰,我到底是睡着了没有?睡吧,忘掉饥饿,忘掉烦恼,忘掉该死的钢笔。睡过去,再不醒来。世界无我,我无世界。忽然想起石铁心会催眠术,“老石,求求你,让我睡过去,再也不要醒。”
没有回应。“石处长,你在干什么?”眼前遮着云翳,模模糊糊的好像看见老石在人群中转悠,具体动作却看不分明。没有云翳也看不清的,几时看清过老石?谁能看清老石?他是天生的魔术师,普通人的眼力再快也跟不上魔术师的手,他在众目睽睽下转了一圈,眨眼间,就亮出一支银杆金头的派克钢笔。一阵惊叹后,大家鼓掌喝彩。哦,这是除夕夜,周书记让表演个节目庆贺新春,“老石,过年了,没什么娱乐,你变个魔术。”
“我表演的这叫‘移物大法’。”石铁心高举钢笔,洋洋得意。
众人的视线从老石的手转向田牧,他皱起眉头似有所悟,下意识地一摸上衣前兜,反应过来:老石手里是他的派克钢笔。
田牧满脸惊愕,同志们也都议论纷纷,只有我一点都不惊讶,因为在感化院已经见识过老石的绝技。
石铁心得意地笑着要把钢笔还给主人,我起身阻拦:“老石,拧开笔帽,检查一下,看它是不是发报机。”
我伸出的手扑了个空,急得大喊,“钢笔,钢笔!。”我要把钢笔抓到手,拧开它,解开谜团,探明它到底是不是发报机。
十 田牧
“我们像这里的花木,
繁华几时,
就早早凋零,
人生也阴云密布,
恰似冬日那灰暗天际…..”
——莱蒙托夫
黎明尚未到来,岚的宫缩却一阵紧似一阵。我的孩子,你就不能等到天亮吗?你一定要在黑暗中诞生?岚肯定是见红了,昏暗中看不见血污,却能嗅到血腥,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味儿,让压在心底的记忆不可遏制地泛上来,噩梦再现。血,粘稠的、暗褐色的血从白色的和服渗出来,淌到塌塌米上,那姣好的面容像纸一样惨白,秀丽的五官因疼痛而扭曲,沾满血污的躯体挣扎着朝我爬来,“快点啊,哥哥,快砍啊,砍!”
我惊慌地后退,浑身战栗,语不成句,“不,……不行,……我,不行。”冷汗顺着额头流到眼睛,模糊了视线,这血腥而惨烈的一幕里,到底是陈岚还是丽诺尔?
丽诺尔、丽诺尔,生的痛苦已不堪忍受,只有死亡才能解脱,作为武士的后代,你选择切腹了断。
每个切腹者都需要有助手,也就是“介错”,在自 杀者切完第二刀后,挥刀砍断其脖颈,又不能让头脱落,力道要恰到好处。没练过剑道的我,如何能胜任?我是懦夫,软绵绵的手臂,拿不起那把刀,那把你外祖父的武士刀。我不能帮你结束痛苦,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在血泊中挣扎。
“是你杀了她,你谋害了我女儿,为了独占家产。”
继母睁着血红的双眼怒视着我,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我早已碎尸万段。
“她年轻的心是我的神龛,
那是天使也羡慕的爱。”
“我的胸膛是她躲避风雨的盾……
她总爱看澄澈的蓝天,
而我不看天——
只看她美丽的眼。”
爱伦˙坡的诗句在脑海纷乱地涌现、萦回,“她”是谁?丽诺尔还是陈岚?分不清往事和现实,神经在血腥和惨叫中崩溃,失魂落魄地奔向洞口。
弯弯的月亮,两头尖尖,像一枚银钩,如果跳起来、握住它,或可飞升、逃离人间地狱。银钩,亮闪闪的诱惑,我要逃离。几欲跃起的刹那 被深渊腾起的冷风吹醒头脑: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危崖险谷,而明月高远,不可企及。
幻灭,呆立黑暗中。这感觉并非初体验,丽诺尔走后的岁月,夜色如流,如同在湍急的命运之河中浮游,有时感觉岸线就在眼前,却怎么挣扎也无法靠近。灵魂随丽诺尔而去,留下一副皮囊,置身人海却如旷野。遇到陈岚,仿佛看到丽诺尔重生,即使没有命令,也会朝她奔去,像飞蛾扑火。
我给闫家婆媳求情,不过是给了已经收受贿赂的保安队长一个台阶,但是,他使障眼法,故意把这事四处宣扬,仿佛是在我的施压下不得不放人。流言蜚语如野火,迅速蔓延,很快,感化院就人人皆知我同情八路,跟一个可疑的女学员 关系暧昧。
“你怎么忧心忡忡的?”陈岚看出我心绪不宁,关切地询问。
“有人透露,说特高课在调查我。”
“出逃吧,弃暗投明。”
从爱上她的那天起,逃走的念头时时涌现,可是,世界烽火连天,尽管天阔地辽,却没有我们的立锥之地。丽诺尔,如果死亡是解脱,我早该与你同行,请原谅我的怯懦。
“马上行动吧,宜早不宜迟,带着老石。”陈岚催促。
“老石?那个游方郎中?”
为把戏做足,我明知故问。
“妈——妈——”
陈岚的一声惊叫,把我拉回现实,眼前的现实比带着两个八路干部逃离感化院更难应对。
十一 陈岚
“这悲伤的灵魂虽曾涉足,
但所见到的都隔着一层浓雾。
在一条阴暗孤寂的路旁,
只有坏天使常去常住,
那儿有个名叫夜晚的幽灵,
在黑色的王位上发号施令,
我已漂泊回家,但我刚刚
去过一个最最混沌的地方。“
——爱伦˙坡
全身的力气都用到腹部,以致大脑缺氧,思维混乱,幻觉和现实搅成一团。猛的一下剧痛,身体被撕开,腹中那个搅动五脏六腑的肉团滑了出去,身体骤然松弛,忽然听到一声猫叫,哪来的猫?我刚想问田牧却听到惊喜的欢呼:“活的,孩子活着。”
哦,是孩子生下来,嘤嘤的哭泣像衰弱的小猫。
“岚,是个男孩,你要看看吗?”
“不。”
我没力气看,眼皮沉重,肚子瘪了,温热的液体却还在向外涌。天快破晓,光线从洞口透进,我的视野却罩着层黑雾,这是血容量不足导致的视网膜缺血。供血不足的大脑十分困倦,闭着的眼睛里却有个炫目的亮点,寒光闪闪地抵抗睡意。是什么?亮点增大,像钢笔,又像匕首,时远时近,伸出手去抓,却听见,
“岚,岚,你别乱动。”
手脚被田牧摁住,动弹不得。岂止是手脚被他桎梏,此时的限于绝境,不也是因为他?如果人生能改写,真的不想遇到他。没有他,我怎么会在山洞产子?烽火连天的岁月,恋什么爱,结什么婚!“当我在这个早晨醒来,窗玻璃已经结霜,而我发热于一场美梦。”豪格这几句诗,多么切合我的心境。若无相遇,便无爱亦无恨,我爱田牧吗?他爱我吗?石铁心的呓语,让我看清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竟然如枯叶般易碎。如果田牧是特务,所谓的爱情便是工具,所有的表白,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而我竟深信不疑。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此刻的我,恨自己的轻信,更恨他的欺骗和背叛,如果有力气,真想把他撕成碎片。
“岚,你醒醒,怎么给孩子断脐带?”
“剪啊。”
“没有剪子。”田牧苦笑。
“那就用刀。”太困了,我要睡觉,别烦我了。
“刀也没有啊。”
田牧已经带了哭腔,没用的东西,就会哭。“摔个碗啊,碟子的,是碎片都行。你怎么这么笨?”悲哀啊,我竟然被这个蠢笨如猪的男人给骗了。
十二 田牧
“那情郎
将围着他的命运翱翔
直到风不再吹荡,
他会落下——像我。”
——爱伦˙坡
借着青白的晨光,端详新生儿皱皱巴巴的小脸,生的意愿在心头涌动,凝滞的时间也开始流转。洞外,峰峦从晨雾中现出黛青色的轮廓,弯刀似的残月,菲薄浅淡像片融化的冰。
“儿子,你与曙光同至。”我脱下身上的土布军衣包裹婴儿。陈岚说可以用碗碟的碎片割断脐带,碎片的断茬既锋利又无菌。可是,困在山洞的我们,连碗碟也没有啊。也许是因饥饿,也许是寒冷,新生儿四肢乱蹬,小手无意识地抓住我的眼镜,攥得紧紧。“宝贝,别弄坏爸爸的眼镜。”我小心地拿开婴儿的手,脑子里电光火石的一闪:碎片有了。
掰碎一个镜片,割断孩子的脐带,残端用陈岚的辫绳系紧。戴着只剩一个镜片的眼镜做这些事着实费劲,但沉甸甸的心却轻松不少。
黎明,带来希望也带来忐忑,明亮的光线让我骇然发现妻子还在流血,这意味着产后子宫收缩无力,天啊,她需要医生,需要止血,怎么办?
“孩子。”陈岚虚弱地嗡动嘴唇,我把婴儿放到她臂弯,起身走向洞口。必须下山,眼下的情况已是刻不容缓,不容我再犹豫。
东边的山脊露出一弯细细的金边,空气阴郁而湿冷,单薄的衬衣,立刻被寒气打透。观察四周,看清这个山洞位于凹凸山一面绝壁。遥望远处,残留的一个镜片,让我没法辨别山下蠕动的是风中枯草还是搜山的日伪军队,随风飘来的汽油味儿,掐灭了那一丝侥幸——日军不仅搜山还要纵火。
洞内,孩子在吸吮母亲干瘪的奶头,而母亲依然在流血。悄悄拭去溢出眼角的泪,我鼓足勇气嗫嚅道:“岚,我们投降吧。”
“你不是还有一颗子 弹吗?”
“有。”
“打死我,然后再投降。”她睁开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
“投降就是为了你们母子。岚,中国不是有句古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的情况,我们即使不被搜到,也会被熏死在洞里,日军泼汽油要烧山。”
陈岚不语。
“我可以谈条件,要求日军保证妻儿的安全。”实际上,即使敌军撤离,她和孩子回到村里,乡下郎中对产后出血也束手无策,只有进县城的医院,才能挽救她的生命。投降,是我能救妻儿的唯一办法。
沉默,压迫着我,我已无话可说。岚好似睡熟,又像昏迷。呆坐的我,也像睡熟,也像昏迷。
“万一敌人不守信用呢?你把枪留给我。”陈岚忽然醒来。
以我对日军的了解,这种可能是有的,血淋淋的丽诺尔又向我爬来,我必须鼓足勇气,举起那把武士刀。
八路军物资匮乏,军装只有外套,所以,投诚过来一年多了,我里面穿的还是日军的白棉布衬衣,已经旧得如同蒜皮,轻轻一撕,就扯下一块,用树枝挑起,充作白旗。再没有什么能留给妻儿,只能用少了片前襟的破衬衣给孩子再包一层,帮小生命抵御寒气。
“凋零里只看着你成长;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
冯至《尤加利树》是此时心境的最好写照。行动了。戴着残破的眼镜,赤着上身,顶着冷风,拖着虚弱的身体,朝洞口走去,那是一段虽短却曲折艰难的路。
一天的激烈战斗,一夜的煎熬,干渴的喉咙,空空的肠胃,让两腿走起路来像踩棉花。特高课如何处治变节者,早有耳闻,落在那些以凌虐囚徒为乐的人手里,必然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是,为了妻儿,哪怕是一线希望,我也要尝试。想到那恐怖的酷刑,脚下一滑,跌倒在地,索性手脚并用,咬紧牙关坚持到洞口,站起身,举起挑着白布的树枝,缓缓摇动……
脑后一声爆响,身体猝然栽倒,瞬间,山石树木、荆棘荒草,迅疾掠过耳旁,迎面扑来一只乌鸦,张着巨大的黑嘴,越来越近,越来越快……
十三 陈岚
“请你的眉间接受这一吻!
在这我与你分手的时分,
到此为止让我向你承认——
你并没有错,当你认定
我这一生一直是一场梦;
我们所见或似见的一切
都不过是一场梦中之梦。”
—— 爱伦˙坡
苦,太苦了,像胆汁倒流,如咀嚼黄连。冷,太冷了,冷得上牙不停地磕碰下牙,哒哒作响。这是失血性休克、血容量不足导致体温下降,紧接着就是各系统因缺血而崩溃,生命要以分秒计算了。在最后的时刻,濒死的感觉往往会搅动记忆,让意识沉浸在回忆中,我却没有,因为我仅存的意识都集中在那未完成的任务——除掉万恶的特务。投降?你是想回去领赏吧?田牧,你的行为让我不得不认同石铁心的判断。
小小的撸子枪,对体力衰竭的我,重如千斤。听着渐远的脚步声,燃烧的仇恨都集中到手臂,化作力量,终于抬起枪口,挣扎着追逐那移向洞口的背影,头晕、眼花、手抖,千万不能打偏,必须一击毙命,只有一颗**,容不得失误。犹豫中,那举着白旗的身影已到洞口,开枪,全身的力气都到了食指。扣动扳 机的刹那,我下意识地闭了眼,射击的后坐力震得手臂发麻,枪掉到地上。打中了吗?睁大迷蒙的双眼望向洞口,那儿空荡荡,只剩个小白影在飘动。
击中了!我想高喊:“石处长,你该相信我对组织的忠诚。”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挣扎着回到原地,突然听到不祥的碎裂声,带着草根碎叶的泥土扑簌簌的落下,洒了我满头满肩,“山洞要二次坍塌!”萎靡的精神被惊醒,不能活埋在洞里,我要出去,带着孩子出去。孩子,我的孩子,小小的一团,连吸吮的力气都没有,小嘴一张一合,像沙漠里的鱼。可怜的孩子,妈妈要带你出去,只要出了洞,乡亲们就能找到你,把你养大成人。未来的世界是什么样,妈妈不知道,妈妈只有现在,你却该有未来。抱起孩子,忽然看清分娩时田牧给我垫在身下隔凉的东西是个文件袋,石铁心的文件袋,那里面可都是保卫处的重要文件,不能落入敌人手里,石铁心把这个文件袋看得比命重,总是寸步不离。
打开袋子,里面的文件都是湿的,黏糊糊粘在一起,肯定是被血浸透,不知道是我的血还是老石的血。文字肯定模糊了,无须销毁,我放下心,刚打算丢下,忽然感觉袋子里面还有东西,摸着像支钢笔。
真的是钢笔,田牧的派克钢笔,金头银杆,特务的发报机。它为啥在石铁心的文件袋里?笔帽很轻易就拧开,而里面,也只有笔尖,笔囊,发报机在哪儿?我把笔举到眼前仔细审视:笔囊洁白簇新,空空荡荡,别说发报机,连墨水都没装过。可是,它应该是发报机,它肯定是发报机。眼前黑蒙蒙,天旋地转,无力地俯到地上,却看到钢笔在旋转中扩大,几乎充满整个山洞,要把我挤扁、碾碎。可是,再怎么转,再怎么大,它也就是钢笔……
如果钢笔不是发报机,那就不是田牧泄密,田牧也就不是特务,我也就不是工具,我们的爱情也就不是做戏。田牧,没有辜负过我,我该高兴,为啥后背冒出股凉气?
哈哈哈……洞里响起狂笑声,是谁在笑?不会是我,我的喉咙已发不出声音,而且这声音大得足以震动压在石铁心身上,支撑着洞顶的巨石,引起二次坍塌。必须把孩子送出去,在坍塌前。此刻,这是唯一的念头。然而,眼前漆黑的我,怎么找到洞口?有光的地方就是出口,双目虽然看不见,但还残留光感,抱着孩子朝着光亮爬不会错。孩子,妈妈送你出去,出了这个洞,你就逃出死神的魔爪。
离洞口咋这么远啊?这段路,似乎没有尽头。把田牧的钢笔塞进婴儿的襁褓,抱在怀里,爬,爬啊,爬,在晃动的山洞里,在扑簌簌落下的泥石中,拖着麻木的躯体,向前挣扎,一寸一寸地挪。怎么这么呛?哪来的浓烟?为什么会有烟?不管它,爬、爬、为了孩子,为了那支钢笔,我要爬到洞口,同志们见到钢笔就会明白一切。
披头散发、面色惨白的女人,终于蠕动到洞口。红红的太阳已经升起,虽然看不见,却能感到它的温暖。阳光如此和煦,那朝霞也必然绚丽,晨光你好,我把孩子交给你。
在坍塌的轰鸣中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里的婴儿抛出去,洞顶砸下的瞬间,我看见婴儿展开双臂,飞起来了,我的孩子,你迎着金光,飞向太阳。
尾声
“没有风驱动那些云朵,
如它们飒飒从天上掠过,
骚动不安,从黎明到日落,
如它们在紫罗兰上轻拂,
那些紫罗兰引得万人瞩目——
如它们在百合花上轻吹,
百合花在无名荒冢摇曳落泪!
摇曳——从它们芳香的花冠
滴下永恒的露珠一串一串。
落泪——从它们优雅的植株
一滴一滴就像宝石珍珠。”
——爱伦˙坡《不安的山谷》
夜幕降临,山火仍未熄灭,滚滚黑烟和腾空而起的火焰,在山谷间肆意地变换着形状,像魔鬼与死神在疯狂共舞,燃烧的树枝纷纷折断、掉落,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徐徐飘动的黑灰铺天盖地,遮蔽了山谷和村庄。
那个夜晚,杨家峪无人能眠,充满乌黑浓烟的苍穹,如地狱般令人心悸。子夜时分,暗黑的天空浓云密布,苍天垂泪,暴雨沛然而下。清晨,山风呜咽,雨声凄厉,细密的雨线纱幔般笼罩村庄,一股股雨水裹着黑灰顺屋檐流淌,家家户户的屋舍都仿佛哭得泪流满面,每棵树木都挂满黑色血滴般的水珠。倒在山谷的四百多冀东儿女,经受一夜的风吹雨打,尸体都泡得发白肿胀。
日伪军离去后, 村民纷纷走出家门,在山脚下找了块土质比较松软的地方,挖了两条沟,埋葬了四百多亲人的遗体,填平沟壑后,在上面堆了两排坟头做标记。没有墓碑,没有鲜花,没有姓名,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是谁的父母、又是谁的儿女,是谁的兄弟姐妹,又是谁的丈夫妻子。
没有人发现,在凹凸山半山腰,还有一具烧焦的婴儿尸体,坍塌的洞里,乱石和泥土中,埋着他的母亲和上级,而他的父亲则坠入深渊。
过火的林木,枝死根不烂,焦黑的树干,明年还会发出新芽,被烧光的山坡,来春还会是一片新绿,而夏天,也还会有蟋蟀在草丛中歌唱,秋风还会给山林镀上金黄,冬雪依然会为山谷披上银装,只是长眠在山谷的人,再也听不见亲人的呼唤,而那三个失踪的,则永远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山风在墓碑间徘徊,云雀在天空歌唱,枪炮声已歇,硝烟散去,我们却长眠不起。我们死了,不久前还活着,有爱、被爱,沐浴着光辉。请不要悲泣,我们丢下的火炬,请你接过、高举、继续。
“请你来这里,
找到我长眠之地。
你轻盈的步履,
踏上我的坟茔,
说声你爱我,
我的幻梦将永远甜蜜。”
----弗雷德里克•爱德华•韦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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