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皇岛简枫 于 2024-2-25 14:10 编辑
青花渐之风马牛（第四棒）
一：引子
天才见蒙蒙亮，我还迷糊在床上，手机响了。是象石山的电话，我把与象石山有关的电话都分了组编了号。我一激灵，马上就明白了不可能是小六。小六是象石山1号，这么多年她打过来的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我随手按了静音，马上又响了起来，我知道是隋天义那家伙。
老隋，干嘛？昨天酒还没醒呢，不能让我睡个安稳觉啊？ 靠，告诉你，老子今天早上有站岗的了。 站岗？谁给你站岗？你谁啊？ 晨勃啊，你不懂啊？ 哦？就你，多大岁数了？还晨勃？还有你的体格子，老蔫头。 我梦到小六了。 操你奶奶我，你有小七还不够啊。 你知道的，咱俩不是都稀罕小六嘛。
二：天意啊
隋天义的媳妇儿是小六的双胞胎姐姐。那年高中毕业我们俩和小六小七一起落榜回村。我们俩都对小六子有意思，而对小七有一点视而不见的冷落。我离开家去部队前夕，我和小六有了那事。那晚有不错的月亮，小六的叫声隐忍得像一只刚成年的花猫。这么多年，小六她怀孕流产，拒绝隋天义嫁做人妇，我几乎没过问过。隋天义来部队找我一次，是小六婚后被她男人打，村上传说她不会生育那一年。
后来我回象石山不多，我有些恐慌有些胆怯，不敢轻易地去近他。原谅我在说到象石山的时候，使用这个“他”字，因为这个深入骨髓的地名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地名了。变成一个亲人般的存在，像我的兄长我的父辈我的情人我的孩子，有时又无端地像我的仇家。那些日夜纠结缠绕的情感啊，让我手足无措不能准确地描述出来。象石山是我的一剂药，多年来庇护我的身心，我这个漏洞百出的人啊，生就一副依赖性人格。某一年春来过惊蛰，我独自回象石山，想要把我骨子里胆怯自卑好生疗愈一把。我也知道，几乎没啥可能性。
象石山下的小镇上住着我的初恋情人小六子。我总是忘不了她，虽然小六子如今被生活撞击得面目全非了。我每次回到象石山，都要情不自禁地去瞧上她一眼。先前是看她过得好不好，现在是想知道她还活着就好了。她家门口有两株木芙蓉树，和涧边那株是一样的，是我在你侬我侬的那一年亲手帮她栽种上的。我是一个有着严重心魔的人，我和多少女人好过都不顶事。我的魔早已积郁成灾，我的身体就成了放纵这灾的旷野道场，任凭魔横冲直撞昼夜不得闲。
我问小六，木芙蓉开了吗？小六说还早呢这才打苞满树密匝匝的。我说，木芙蓉年年都开不累啊？小六说她开够了和谁说去？我又问，怕是再没有这么好的木芙蓉了。小六说，有吧，早年间有，以后不好说。我说好不好都是一厢情愿的事儿。小六说王八瞅绿豆呗。
小六是四十八岁那年又联系我的，我很诧异。我说的联系不是说之前音信全无，而是说她的联系包含了一些暗示意味。那时我已经注射诺和三零五年了，性功能明显弱化了，感觉到了年将半百的有心无力。
我去找她的那天，是五月牡丹正肆无忌惮的时候。我给她带着一条蓝底白花的旗袍裙，她穿着在我跟前，身材没怎么走样。小六说以后省钱了卫生巾用不到了，说这辈子最遗憾的是没生个娃。我抱着小六，像抱着青春残缺不全的记忆。我全无在意她是不是有家有老公，我自私地觉得她就是我的六，是我花猫一样的六。
象石山的乡邻们都在羡慕隋天义。他有蹦棱棱杵地生根的四个儿子，兴字辈，分别叫了隋兴大隋兴远隋兴朝隋兴尚。我在心里狠狠地骂他一句，却又不得不赞叹这壮实开阔的大远朝尚。
一朵连一朵的云在天空飘摇，有一种你追我赶的急迫。瓦蓝瓦蓝的天幕像干净的青花，那云卷云舒的自在仿佛是牡丹花开好。我不断地占有她，又不断地离开，我是一个不折不扣地混蛋。
我时常从我的身体里跳脱出去，一踮脚就去了象石山。我不明白的是自己为啥胆怯自卑好生恐慌，宁愿在云头悬着也不愿落地真实的触碰到象石山猪狗牛羊驴马骡子的骚气味儿。一个人去了高处，便有了无所不能的本领。都在就好，少年时的旧址，破败窄小局促不安地堆叠在那里。小时候玩娶媳妇儿，我们把青石头片子写上名字，蒙着眼睛摸一块，打开看看摸到了谁。我从小就不喜欢把心里事张扬出去，我摸到了写着小六子的石头片子。我没念声儿，把一块石头片子攥出了汗渍。边上那个小伙伴儿就是隋天义，他说你不乐意吗？不乐意咱俩换一下，我可稀罕小六子呢。
隋天义还说小六子偷过小卖部的一根粉红橡筋儿，他说他不隔应她。只有我知道小六子拿了小卖部的粉红橡筋是因为我说的那句话，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浪不丢的说了一句六子你梳长辫子真带劲啊，你扎粉红橡筋儿好看。我初晓人事的那把火就是被两根扎了粉红橡筋的辫子点燃的。。那天我们就按照游戏分配的一对一对分开玩了，还是在一片山冈前后，左不过相距十米八米的。小六子就扎粉红橡筋，脑袋瓜子上还有细草沫子，她给我唱歌，她说媳妇儿都得给爷们儿唱歌。
我一生都在为说过的一句话后悔。那就是小六子你梳两根麻花辫的样子真好看。我在赞美一个女人之后，很快就又去赞美旁的女人了。可我怎么知道先前被赞美的，成了死心眼的那一个啊。小六子大名叫秦妩媚，我习惯了在私底下叫她六媚。
她后来得了抑郁症，染了一个毛病就是去赶集的时候回回能顺回来几根皮套发箍什么的。她的抑郁症明显的特征是嘻嘻哈哈地看起来特别开心，每天都换着花样地梳辫子扎好看的皮筋套。我听人说这些心里有点难受，给她挑了一袋子皮筋套，各式各样的，也有几百根。我特意回一趟象石山。六媚老了，她家院子还算干净整洁，她爷们儿尿毒症，说是没多久好活了。
我和六媚有过肌肤之亲，我不知道她怀过孕。她没说，我没想。多年后又想起那事，我感觉自己算不得个男人。我给六媚带来了致命的伤害，我的愧疚心是近些年才有的。我知道愧疚之后，我感觉欠了六媚一辈子还不完的债。她在我心里变成了一个亲人，就在心尖上悬着不下来。
三：花猫啊
隋天义和我说六她老公没了。我心头一震，像是有人把堆压在心上多年的重物挪开了。我手头也没什么要紧的事非要我处理，我可以回象石山，我这么想着就没再犹豫像一阵风旋着又回到了出发点。我一生都不喜欢被规矩，我一直以为被规矩住了就失去了人性的自在，就拘谨了放不开了。然我也没有什么成就可言，只是空有心怀的大志，呜呀叫喊地混了几十年罢了。对于这个世界，我也说不上有什么黑白分明的爱憎，我是想做一个六边形的战士，无所不能地闯荡世界，到头来发现我不过是比别人多出一个犄角。我也不算是一个有智商的人，当这个世界乌泱泱地被那些自以为智商超高地人引领着，追随着同样乌泱泱的那么一大群没智商的，我被落下了。
阳光里的到处是金色的碎片，像乡下的某家老人走了，雇佣的那个傻小子被荆条筐撒的纸钱。记忆力每个村子都有一个智力低下的男人，负责撒纸钱。六媚更苍老了，只说一句你来了。我像一个废物点心，呆呆地木木地杵在象石山这户人家的大门口。零星地元宝一样的纸钱还有的没被风带走，飘飘悠悠地在六媚的院子盘亘不肯散去。
我抱着贫困苍老的六媚，仿佛抱着年少不堪的自己，抱着一事无成的自己。哭得毫无顾忌，如果这一生注定平庸，没什么不好，我还有六媚。那夜，院门紧闭窗帘合拢，两个不再年轻的肉体没有澎湃没有动荡，只有彼此间什么都不用说的包容。六媚的后背肌肤不那么紧实了，有了不易觉察的细密褶皱。一朵浅蓝的牡丹花躲闪而羞怯地开，在花瓣外围簇拥着清晰而舒展的纹理，我将脸庞贴上去，将一生的泪水倾洒在上面。
与少年时的信马由缰毫无顾忌相比，沧桑过后有了更多的心痛和怜惜。她和我说那朵浅蓝的牡丹花，其间缘由让我一回回抱紧一回回落泪。我何德何能让一个女人牵绊一生啊。我想起早年间母亲红漆板柜上那个青蓝的广口瓶和青蓝的底座，我好奇抱着瓶子挪到边上，细细端详那个底座。那个底座比广口瓶底略微扩出一圈，也是一朵青蓝的牡丹花舒展着腰身。那年破四旧，红卫兵冲进院子奔着母亲的广口瓶来了。我机智的母亲把广口瓶投进灶膛灰烬，将底座塞进怀里紧抱住。
偶读闲书，见林逋有一首诗这么说：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那时我已经彻底成为了一个性无能者，只是偶尔梦到小六的清晨，有哨兵出来把守一会儿岗位。我知道真的来了敌人，那哨兵什么都做不了。一切都成了无意义的回忆和怀念，每一天看起来都徒有其表。再后来隋天义从象石山赶过来，就为送一只银渐层猫，我俩都喝醉了。银渐层侧卧在沙发上，没有半点动静。
在我们寻找意义的时候，常常是言不由衷的。当我们不再痴迷不再纠结所谓的意义，我们活得反而像个人了。活成个人，本身就是意义所在。那天我百无聊赖之际，拿出身份证端详，唉，这个小谁家的那个老谁，究竟是个谁啊。银渐层悄默声儿地挪过来，喵喵叫着，偎过来蹭啊蹭。边上的猫食盘，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一朵浅蓝的牡丹幽幽地开。
四：风马牛
不相及啊，那些不按常理出牌，说不出子丑寅卯的陈年旧事。
六媚是我记忆里最踏实的那部分。这么些年当我被人欺负觉得委屈，或是遇见了什么难过的沟坎儿，我都想着和她说上几句。这个说也不是非得奔回象石山逮住她的手腕子絮絮叨叨，我就在心里和她说就好。我知道我是因为难过躲到了她的怀里把她当成一个小妈妈了。我在她那里可以肆无忌惮地做回自己，释放出一个人心里的本真。我从未考虑过六媚她是不是也需要一个怀抱，我是个自私自利没心肝肺的坏家伙。在六媚那里我是索取的，无休止地索取像个饕餮鬼贪婪的洞窟。我大言不惭地成为了六媚有限的天空，我遮住了她，阻隔了她，掌控了她。我毁了她我。迎风的时候对着亮的时候，我的眼睛偶尔会流泪。
象石山的天总是那么好看，我知道对于少年而言，再好看的云天也压制不住向外飞扬的心意。总以为有通天的梯子，所以就没有安稳的时候。不安分也好啊，一辈子都在寻找，累死在半路上也活该。到头来要找的不一定能找见，还有可能把自己弄丢了，叫你扎煞个膀子见天地想着飞。找回自己比找什么大宝藏都难，要找回自己的灵魂找回自己的肉体，再揉吧搓吧到一块堆儿。人生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段过程，找去呗只要有精气神。
我带着银渐层去象石山找六媚，六媚说你这是打算常住啊。我说院子的菜田我想开春了好好种种。六媚扑哧一声乐了，她说你能种个啥啊，我的脸红得一赤一白的。这眼见着七九河开八 九雁来，眼见着就黄牛遍地了。我对于六媚身边的日子的确不是很熟悉，我愿意俯下身子从头学。
太阳透过窗棂投射进来一缕一缕的金线线，我们给花猫取名大顺，是六六顺的意思。六媚和大顺一左一右围拢着我，当真春天重回人间了。（426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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