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麦子熟了 于 2024-7-2 08:45 编辑
父亲的单车
许多年前,父亲不经意间说的那句话,却深深触动了我。
那是一个温暖无风的的冬天。蓝蓝的天上没有云彩,黄黄的阳光少有的和煦。几只喜鹊落在麦田里,叽叽喳喳跳跃着,寻找可以吃的东西。一群麻雀从我和父亲的头顶掠过,飞向远处的树林中去了。窄窄的蜿蜒的小路上,父亲骑着二八大杠的自行车。他个子矮腿短,那老式的车轱辘又很高,因此每蹬一下,都需努力将腿伸直。我坐在车后座上,轻轻搂着父亲的腰,耳朵贴于那厚实的脊背,感受着父亲有力的心跳。
小村渐渐远了,县城渐渐近了。四十里的土路,七扭八拐坑坑洼洼。骑到一多半,父亲的额头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停下来,将车子倚在路边的白杨树上。白杨树高大粗壮,灰白的叶片落在树下的枯草间。我和父亲坐在酥软的落叶上,望着路边浅绿的麦田,稍微喘一喘。我伸出小手,擦抹父亲额头的汗。父亲抚摸着我的头顶说:“等你长大了,我坐车,你骑车。”我点点头笑了,父亲也咧开厚实的嘴唇笑了。
大冬天的,去县城干什么呢?父亲说:“驮着你到城里转转,买几本书,喝一碗老豆腐。”县城的新华书店,在鼓楼路那边,比我们公社的那家小书店,大了许多。书本也多,一摞摞地码在木架子上,有的拳头那么厚,有的手指那么薄。那时我才上了三四年的学,太厚的书是读不懂的,就喜欢看些画本什么的。父亲说:“自个挑吧,想看什么。”眼花缭乱的我搜索了好几遍,最后决定要一套《岳飞传》。那一套有十多本,都买下来需要花掉三四元钱。父亲摸摸兜里皱皱巴巴的毛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给我买了下来。看着我捧着那摞画本微笑,父亲也就无声地微笑着。
那年月,粮食和棉花都很便宜。家乡又是沙土地,松软瘠薄,无论种什么都很难有太多的收获。从春天,第一粒棉籽播进泥土里;到秋天,最后一粒麦子撒进土地。起早贪黑,汗水淋漓,也难有大的收益。父亲总是节俭,舍不得多花一分钱。成盒的烟卷太贵,父亲就买些碎烟叶子,拿我用过的作业本卷成喇叭烟。农活太重,偶尔想喝酒解乏,父亲就到村里的代销点,沽一瓶劣质的散酒,喝上那么两盅。那些大厂酿造的“景芝”和“兰陵”太贵了,除非家里来了亲戚,或是有什么事情,平常父亲是舍不得喝的。
但对于我的要求,父亲总是尽量满足。我想喝老豆腐,父亲就驮着我来到百货大楼斜对过。那里有很多摆摊卖豆腐的,搭着布棚子,摆着小矮桌。盛豆腐的大铁桶,用棉被包裹着。卤汤架在蜂窝煤炉上,咕嘟咕嘟冒着香香的热气。一个馒头一毛,一碗豆腐两毛。白白嫩嫩的豆腐上,泼着一层棉油,撒着一些红红的油炸辣椒。豆腐的清香和辣椒的焦香融合在一起,那纯正的味道,那嫩滑的口感,一品难忘。在那个安静的冬天,我和父亲面对面坐着,一人一碗老豆腐,一人一个白面馍馍。吃得鼻尖微微冒汗,嘴唇油渍麻花的。正午的阳光穿过棚布射进来,暖暖地照在矮桌上,照在我和父亲的脸上。那时,父亲的脸还很光滑,有着青青的胡茬和浓密的头发。
父亲骑的那辆自行车,是辽宁产的“白山”牌的,很结实,也很沉重。读中学的时候,我就是骑着它去念书。日日经过村北口那棵老白杨,赶往七里外的镇子上。自行车虽说老旧,坐上去却很稳当,不摇不晃,也不叮叮当当乱响。那感觉就像骑在父亲的肩上,看大戏一样。父亲对他的老自行车很是在意,一有时间就拿着抹布仔细擦洗。将车把、挡瓦、大梁,都擦得明亮。中轴抹黄油,链条膏机油。胎压也要调整的不软不硬,恰到好处。如此我骑着上学时,就能节省很多力气,就能轻轻松松骑到同伴的前面去。
一年暑假,我对父亲说:“赶明,我驮着您去城里转转。”父亲笑了:“你老爹一百四十多斤,很沉。”我说:“一百八十斤,我也驮得动。”啪啪拍着自己日渐粗壮的大腿,很有信心。可父亲又说:“赶明还得给棉花打药,过两天再说吧。”如此,我驮父亲去城里的计划,也就暂时搁置了。
那些年,我和弟弟们渐渐长大。吃得粮食多,花销也日渐增加。父亲的手头,就不如前两年那么宽裕了。于是他就多承包了十几亩地,日日忙于提苗,锄草,整枝,喷药,少有时间走亲串友,赶集上店。三伏天,几十斤沉的药桶子背在肩上。细密的水雾哧哧地喷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散。空气闷热,蝉声聒噪。鬓角的汗水哗哗往下流着,流进眼角,咸涩涩地迷蒙了父亲的眼睛。长期的劳作,让父亲皮肤黝黑,手掌粗糙,言语也越来越少。一年之中的大多数时间,他就像一头老牛。沉默着耕地耙地,轧场拉车,累了也不说什么。一碗白开水,一块萝卜咸菜,两个玉米面中掺了点白面的大窝窝。
父亲年轻的时候,话语虽也不算很多;可相对而言,还是比较爱说笑的。模糊记得六七岁的时候,父亲骑着他新买的“白山”车,驮着我去几里外的村子看电影。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原野上到处黑咕隆咚。荒草间,有昆虫细碎的叫声。远处的林子里,一只猫头鹰不住地啼鸣。蜿蜒的辨不清方向的小路上,除了我和父亲,也没遇见一个人。
我有些害怕,紧紧搂着父亲的腰,大瞪着眼睛警惕着四周的动静。不远处,那一点蓝幽幽的亮光,令我很是惊慌。总怀疑那是坟头里钻出来的小鬼,提着灯笼在游荡。父亲说:“哪有鬼呀神的,骗小孩子的。”又说:“怕什么,要是小鬼来了,有爹呢。”如此,我紧缩的心也就宽松了,也就轻松了。感觉只要有父亲,这世界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两个亲人,一辆单车,就那么在空旷的黑暗的原野上走着。那晚,父亲还给我讲故事听。讲的什么呢,好像是“小八路”什么的。我眨巴着眼睛听着,不觉就看见村子里的灯光了。听见演电影时,挂在竹竿上的喇叭发出类似于机枪的,嗒嗒嗒的声响。
电影已经开场。银幕的正面坐了很多人,拥拥挤挤找不到好的位置。于是我和父亲,就在银幕的反面看。父亲把他的自行车支稳,让我骑在后座上。他自己则站在自行车旁边,很入神地望着银幕的反面。银幕反射的光映在他的脸上,使他的眼睛看上去很是明亮。
那似乎孤独,却又充满温情的出行,现在忆起来,还令我的心微微地颤动。我想,要是能骑着那辆老自行车,驮着父亲出去散散心,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去镇子上赶集,去县城里买点父亲喜欢的东西;或者随意在安静的小路上骑行,听风,听鸟鸣,听云影在麦地上慢悠悠地走动。
只是时光匆匆。在我离开学校之后,日子就一年比一年劳累,一年比一年繁重。结婚,生子,种地,打工,或者忙于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骑着那辆老自行车,驮着父亲出行的事,似乎也就淡忘了,无关紧要了。
一年冬天,也是一个安静无风的上午,我骑着摩托车,驮着女儿去镇子上赶集。那年,女儿也就**岁年纪。扎着两个羊角辫,红扑扑的娇嫩嫩的脸,忽闪忽闪的一双乌溜溜的眼。阳光金黄,麦苗翠绿。蜿蜒的小路穿过麦地,一直延伸到镇子上去。燕子飞走了,麻雀和喜鹊还是留在了村子里,留在了原野里。女儿搂着我的腰,叽叽喳喳地说笑,说她在学校里的事情,说到集市里要买糖葫芦,要买鸡蛋糕。我也嘻嘻哈哈笑着,和女儿东拉西扯。可不知怎么,笑着笑着就想起那年,父亲骑着自行车,驮我去赶集的那个冬天。我一时无语,心底一下子涌起许多回忆,甚至涌起许多失意。
待买完东西回到家中,我走进父亲的小院里。看见父亲坐在马扎上,正低头扒着那些被霜雪冻僵的棉桃。那双粗糙的手掌,有着厚厚的老茧。手指皴裂处张着大大的口,能看清里面鲜红的血肉。那原本稠密的头发已经稀疏,黄色的头皮裸露。硬硬的胡茬花白,已不再像当初那般青郁。
我蹲下来,帮着父亲把那些坚硬的棉桃扒开。沉默一会儿说:“那辆老车子还在么?”父亲说:“在西厢屋扔着呢。”我走进西厢屋,将那老自行车上的尘土擦拭干净。推出来,在天井里骑了两圈。父亲说:“都三十年了,还能凑合着骑。”我说:“过两天,我驮着你去赶集。”父亲说:“忙你的吧,我好胳膊好腿的。”他似乎早已忘了对我说过:“等长大了,你骑车,我坐车。”似乎对那辆老“白山”自行车,也不很在意了。
生活繁重,闲散的时光总是匆匆。第二日,村里几个年轻人就撺弄着我去威海打工。妻子和母亲也希望我出去,挣个三五千补贴一下家用。第三天我们就赶往县城,坐上大巴车翻山越岭去了胶东。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又被父亲推进了西厢屋,寂寞地在角落里站着。
父亲居住的老宅,是七十年代盖的,土坯房,泥巴墙,大门口也很窄。到父亲六十多岁时,那处老宅就有些破败。墙皮脱落,墙体开裂,屋檐上的椽子也有些腐沤了。母亲早就想将土房拆除,翻盖成红砖红瓦的新屋。可父亲总是舍不得,他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那点钱,一再拖延。直到有一年雨水太多,老屋漏水,将家具和土炕淋得湿漉漉的,父亲才在母亲的嘟囔声里,下定了盖新房的决心。
要拆旧房盖新房,那些存放在屋里的,不怎么用的东西就要卖掉。包括织布机、纺线车,还有父亲那辆车圈生锈的老自行车。待收破烂的走进院子时,父亲还是有些不舍,抚摸着那破损的座子说:“四十年了,买它的时候我才二十多。”我说:“那就不卖了,放到我那边去吧。”推起车子,放进了我家的东厢屋里。弄得妻子还有些不乐意,撅着嘴说:“一辆破车子,碍手碍脚的。”似乎她永远不会懂得,那辆老自行车对于我,对于父亲,有着怎样的一种情结。
当前些日子,我把它从东厢屋里推出来的时候,妻子还是喋喋不休,嘟囔说:“人家给五十块钱你还不卖,想拉到拍卖会上当老古董啊?”我不言语,用抹布蘸了清水,慢慢擦洗。妻子说:“还擦洗,还能骑?”我说:“咋不能骑,就是车胎没气。”妻子说:“那你骑着出去旅游吧,爬爬泰山,逛逛趵突泉。”我说:“公司好不容易放假,我驮着咱爹出去兜兜风,看看风景。”妻子说:“吃饱了撑的,咱不是有轿子车。”我说:“那感觉不一样的。”
正说着父亲走进院子,手里的塑料袋中,装着一嘟噜金黄的杏。因为股骨头坏死,又得了严重的腰椎病,他走路就有些跛,歪歪斜斜的。我说:“你自个留着吃吧。”父亲说:“我不爱吃,你打小就爱吃这个。六七岁的时候,还偷过你四奶奶家的杏呢。从树上掉下来,鼻子都摔破了。”妻子接过杏,嘻嘻地笑着。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的,甚至鼻孔里有些酸涩。
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真的老了,老得连自行车也不能坐了。别说坐上那辆老自行车去野外兜风,就连坐到炕沿上都需付出很多的力气,做出很大的努力。那曾经驮着我,去赶集的自行车;那曾经驮着我,去看露天电影的自行车。别了,我的父亲已和你告别了。望着父亲歪斜的颠跛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一句老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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