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商老黄

何足道哉

　　建筑商老黄


　　与老黄相识，是因为购买的商品房出现了“烂尾”。老黄是我们那栋楼的建筑商。


　　老黄六十岁左右，寸头，黝黑的脸膛，眼睛不大，透着一股精明劲。身材不高，很健壮。穿一身工装，整天在工地转，不熟悉的人，大多会把他看作建筑工人。他最初就是建筑队的一名工人，凭着那股精明加勤奋，当上了工长，再后来，自己拉起来一个建筑队，包点零活，盖几间平房。如今，已经具备了承包一栋楼的实力了。可是，千算万算没有算计到开发商资金链断了，一个在建的住宅小区，楼房主体建筑刚刚封顶的时候，烂尾了。


　　交了首付的业主慌了神，建筑商的日子也不好过。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在建筑工地的工棚里，他被几个供货商围着，愁眉苦脸，大口大口抽着烟。见我进来，仿佛遇见救星，急忙起身，对几个围在身边的人连声说对不起，拉着我出去。外面荒草没膝，一片狼藉，一堆一堆的建筑材料，散乱一地。很多建筑机械，就在风雨中趴着，满身铁锈。刚刚封顶的楼房，矗立着，脚手架上的护网，已经风化，蜘蛛网一般被冷风撕扯着，撩拨出感伤的情绪来。没有安装窗户的窗口，像是一个个风洞，丑陋不堪。冷风从前面钻进去，在房间游走，又从后面窜出去，发出阵阵凄厉的啸声。


　　看着满目疮痍的工地，老黄也是无尽的伤感。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摆手。他看了我一眼，将烟放回烟盒，讪笑着，文化人不抽烟。我看了看工棚里面的人，问他，怎么回事。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唉，一言难尽。


　　建筑工程真得是一个系统工程，开发商，建筑商，供货商，施工队，都链在一个链条上，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大家都会遭殃。所谓有钱大家赚，有难大家担。可实际上又往往不是如此。老黄是三号楼的建筑商，楼房没有交工，即便是烂尾了，开发商撒手不管，老黄得守着。供货商的材料用在楼房上，下面建筑队的工钱也在楼房里，这些人没有和开发商直接发送关系，现在出了问题，只有跟他这个建筑商说。可是，开发商撒手不管了，楼房又不是成品，难以兑付现金。开发商欠老黄的钱，老黄欠供货商、建筑队的钱，开发商拿不出钱来，老黄也是两手空空。面对那些要账的人，老黄只能是拖一天算一天了。


　　工地空空荡荡，几天不见一个人影。老黄一个人守着工地，吃住都在后面的工棚。老黄苦笑着，说自己连一个建筑工人都不如，一屁股两眼子饥荒，有家不敢回，成了一个逃难的。看着他那颓废的样子，我们虽然也着急，却也不好说什么。他也是无奈，承包了一栋楼，想着大赚一笔，谁知道却是一个大坑，而且深不见底。了解他人却是撇撇嘴，甭听他哭穷诉苦，他的弯弯绕多着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着他也亏不着。他不回家，不是怕债主堵门，是另有玄机。那人暧昧笑了，天天搂着一个小情人，乐不思蜀了，那里还想着回家呢。


　　我们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真是有些不懂了，不是烂尾了吗？不是赔得只剩下一条裤衩了吗？


　　更有知道内幕的人向我们透露，开发商资金链断裂，也是被女人算计了。开发商私下高价筹集来的资金，被公司财务总监洗劫一空。开发商却被人举报非法集资，投进了拘留所，公司只剩下巨额债务，再无资金投入了。人有了一点钱，就捂不住自己的口袋，那么轻易就被女人掏空了？有人调侃道，先是被女人掏空了身子，然后被女人掏空了口袋。自己却成了冤大头，一具空壳，一身债务。开发这个小区的开发商，原本也是很有实力的。那一年同时拿下三块地皮，都在中心城区，可谓雄心勃勃。业主也看好他的潜力，所以，他开发的楼盘卖得很好。谁知道却是有了一个很会赚钱的大脑，却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的人。当不用头脑而选择用下半身思考问题的时候，再坚挺，也会疲软，被温柔，被美色掏空。


　　业主们坐不住了，相互联系，各自成立了业主群，筹集资金，准备进京上访。市里信访局听说了业主准备进京上访的消息，也坐不住了，赶紧和城建局联系。城建局派了一名科长，专门来协调小区楼房重建工作。


　　每一栋楼出一名代表，负责与自己这栋楼的建筑商协调，收缴本楼尾款，根据建筑进度发放资金，同时监督后期工程质量。我自然与建筑商老黄对接，协调本楼的工程。我所在的三号楼是这个小区楼层最高的楼房，单元数也多，建筑工程一直滞后，拖了整个小区建筑后腿。眼看着别的楼只剩下尾活了，老黄还磨磨蹭蹭不增加人手，不加快建筑进度。部分业主就每天到老黄办公室去，催促老黄赶紧干活，赶上别的楼，不要被人家甩下。虽然成立了复建工作组，业主们心里还是不踏实，眼瞅着别的楼基本达到交工的程度了，三号楼还是一个空壳子，一旦没有了资金，拿什么交工？


　　老黄有着自己的算计，他眯着一双不太明亮的小眼睛，嘿嘿笑着，不急不忙说着他的那点小心眼。他以为三号楼在这个小区的“楼王”，位置决定作用，三号楼不完工，其他楼完工了也得等着。他笑眯眯地说，你们不用着急，他们不会把三号楼甩下不管的。我们几个人马上就急眼了，不知道他哪来得自信。这不是用三号楼所有业主的身家性命做赌注吗？现在是非常时期，一个烂尾工程，怎么能用赌徒的心里去闯大运呢？这才明白了老黄的算盘，迟迟不干活，不交工，逼迫工作组多拨款。烂尾工程，一定是漏洞百出，以工程进度来要挟，能多要一点资金，就能多赚一点。不要白不要，不赚到头来一定是亏。


　　有了多少身家，身穿多么昂贵的西装革履，骨子里还是土包子。就像那个开发商，思维做事总是农民意识，总是一根筋，瞧着眼前那芝麻粒那么一点点利益，全然看不清一米开外的光亮，猜不透视线之外的世界。之所以屡屡遭人算计，是因为他们总是想着算计别人。总是掉进坑里，是因为他们眼界太窄，格局不够开阔。没有远见，眼里只有沟沟坎坎，从来无法企及浩瀚与辽阔。


　　老黄的小算计，让我们焦头烂额，苦口婆心劝他趁着工作组手里还有资金，加快工程进度，以便要求增加拨款额度。以防止哪一天钱没了，或者工作组解散了，楼房还烂着。老黄小眼睛一眨一眨看着我，不为所动他笃定他不完工，就一定会给它钱。


　　我们的耐心耗尽了，没有办法让老黄加快工程进度。老黄铁了心要跟工作组耗着，不达到他的满意，他不会完工。


　　不再每天往工地跑，现在能不能按计划交工，已经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了。但愿老黄的算计能够得逞，但愿我们的楼房不要因为老黄因为一己之私而再生变故。


　　三号楼群里，每天都是关于楼房进度的讨论，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生怕再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果然，工作组传来消息，明天就撤离了，三号楼的问题，业主自己解决。


　　就像一声霹雳，把三号楼群炸的四分五裂。


　　我们几个业主，老黄，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坐在了老黄的办公室。女子肤白貌美，肥瘦适中，样子很妖娆。她挨个给我们倒茶，低眉顺眼，然后，挨着老黄坐在沙发上。老黄眼泪汪汪，看着我们几个。我们黑着脸，不说话。老黄抹了一把泪，站起身，给我们递烟。那女子殷勤举着打火机，给人点火。我摆摆手，拒绝了递过来的烟，看着老黄。“哭，闹，都于事无补了，说说怎么办吧。”另外几个业主也一起盯着老黄。老黄的汗出来了，转着眼珠，不出声。那女子欠了欠身子，身段越发凹凸有致，看着我们几个。“互相埋怨，也解决不了问题，咱们还是想辙吧。”


　　“你是谁？”老贾看着那女人一双妖媚的眼睛。女人窘了一下，看向了老黄。老黄尴尬笑笑，“她也是业主。”我看向老黄。“你的算计呢？死活不加快施工进度，现在好了，一毛钱都没有了。你算计来算计去，是算计了你自己，还是算计了我们这些业主呢？你总得给大家一个交代吧？”那女人凑了过来，媚笑着：“老师是明白人，还是替黄老板想个法子，总得给大家一个交代。”我退后一步。“什么法子？”


　　老黄站起身，看看墙上的时间，现在快中午了，咱们一块吃顿饭，商量一个解决的办法。


　　狐狸一样的老黄，千算计万算计，绝没想到有人比他还无耻。他一心想着趁楼房收尾的时机捞一把，多少能弥补前期的亏欠。他的心里还是想着将楼房完工，交给已经盼望了三年多的业主。却没想到工作组里的某些人，只想着浑水摸鱼趁火打劫。收上来的尾款，只是象征性发一些出去，其他的，就收入自己的囊中。烂尾楼，必定是一本糊涂账，钱哪里去了，谁能查得清，谁又会去查呢？


　　我们没有跟老黄和他的小情人去吃饭。被人算计了的老狐狸，肯定憋着坏呢。


　　果然，晚上那女人就打电话来，说老黄想单独见我。终于忍不住下场了，我有些不屑，老黄也使上的这样的手段。便问她，老黄为什么不打电话。女人温柔地说，老黄后悔当初没听老师的话，现在这个样子，不好意思再麻烦老师了。我嗤笑。女人继续在那边说，但是，老师一直参与楼房的收尾，现在还需要老师帮助，我们的目的是最终交工，不让业主的血汗钱打了水漂，老师，您说是不是？想起之前的传言，老黄因为一个女人乐不思蜀。现在看来，这还真是一个好帮手呢。


　　晚上，我们几个业主，还有一名律师，坐在一起。老黄掰着手指头给我们算账，楼房所有的门没安装，楼道，各家各户的电线没穿，分摊下来，每户需要一万元左右。憋了好几天，老黄终于憋不住了，说出了心里话。还是要钱，没有从工作组捞出来的，要从业主身上捞。


　　很多时候，花了钱的，未必就是上帝，其实是鳖孙。


　　我们现在就处于这样的境地。几十万上百万的真金白银砸进去，却只能望楼兴叹。低头是一刀，抬头也是一刀。低一低头，或许就能够圆了楼房的梦。昂着头不认输，老黄攥着血淋淋的刀子站在那里，不让你放血，他岂能甘心。


　　虽然有许多的不甘，许多的愤懑，许多的血泪，又能怎么样呢？


　　烂尾几年，我们饱受摧残，老黄那板刷一样的短发，也是花白如雪，纵横的皱纹里，也隐藏在许多的苍凉。一双小眼睛，有精明，更多的是无奈与迷惘。


　　再见到老黄的时候，他佝偻着腰，苍老而憔悴。他说，他不再去触碰楼房建筑了，他只想安度晚年，不害己，也不害人。

　　

于文华

坐沙发拜读何足道哉先生的小说一般的最新力作。刻画、描绘了老黄这个栩栩如生、血肉饱满的建筑商。本想赚上一笔钱，却不料各种问题让他欲哭无泪，欲说还休。看到最后佝偻着的腰，苍老而憔悴的面容，真替这个老黄惋惜……也许，他命中就该赚些小钱，一旦想赚些大的，却深陷泥坑，拔不出来……问好！学习！

何足道哉

谢谢文华兄阅读留墨，谢谢。

麦子熟了

利益诱人，金钱无情，世事叵测。老师的散文，完全可以改成小说，使其更有冲击力。

何叶叶

通过讲述老黄及烂尾小区的情况，反映了建筑行业中各方的利益纠葛与困境，以及烂尾楼事件给相关人员带来的影响，展现了在复杂局面下不同人的心态和盘算，也体现出业主们对楼房重建的急切期盼和担忧。文章还通过描述开发商老黄在工程中的种种算计和行为，以及楼房建设过程中遭遇的困境，如工作组撤离、资金问题等，展现了各方在利益面前的复杂心态和矛盾冲突，反映出烂尾楼事件给业主和相关人员带来的无奈、痛苦与挣扎，同时也揭示了人性中的自私、贪婪与无奈，以及在现实困境面前人们的艰难抉择。文章文笔流畅自然一篇值得深思的文章。

何足道哉

麦子熟了 发表于 2024-7-9 18:31
利益诱人，金钱无情，世事叵测。老师的散文，完全可以改成小说，使其更有冲击力。

谢谢老师的建议，有时间改写一篇。

何足道哉

何叶叶 发表于 2024-7-9 20:16
通过讲述老黄及烂尾小区的情况，反映了建筑行业中各方的利益纠葛与困境，以及烂尾楼事件给相关人员带来的影 ...

叶叶版的点评专业而深刻，谢谢。

xam720

烂尾楼，公摊，都是中国特色，这些都是可以避免的事情却一再发生，我的同事就是买个楼，现在烂尾，每月还得还房贷。哎，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