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麦子熟了 于 2024-10-7 09:56 编辑
干粮
“干粮”这两个字,现在的年轻人大都没有听说过,也不晓得其意为何。即便他们读的书本里,大概也没有这两个字的。而我小的时候,“干粮”会时不时挂在母亲嘴边;会时不时从我的耳朵里钻进去,一直钻进心底,慢慢沉淀,慢慢累积。在那些老旧的词语里,总是稳稳地占有一席之地,任凭风吹雨打都无法除去。
汉代王充在《论衡·艺增》里写:“且周殷士卒,皆赍乾粮。” 宋代文天祥在《至扬州》诗序里写:“顾马办乾粮,以备行役。”《水浒》第十七回《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写到:“当晚众人吃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干粮。”郭澄清的《大刀记》第一章写到:“在我们临走的时候,还总是硬塞给我们几个干粮,让我们路上吃。”凡此种种,“干粮”二字从古至今,皆在文字和生活里与我们紧紧相依,不离不弃。
蒸棒子面窝窝的时候,母亲说:“蒸一锅干粮”;蒸麦子面馍馍的时候,母亲说:“蒸一锅干粮”。当我挑食不爱吃的时候,母亲说:“多吃个干粮,不吃干粮就不长。”当我饿了想吃东西的时候,母亲说:“篮子里有干粮,自各去拿吧。”于是个子矮矮的我就搬来杌子,爬上去将屋梁上悬挂的竹篮摘下来。那里面的饼子、窝头,黄的是棒子面的,黑的是红薯面的,红的是高粱面的。若是将饼子劈开,中间撒一点点盐末,抹三五滴棉油,那也就相当于现在的汉堡,味道极好。足以令我高兴地跑到大街上,向伙伴们炫耀说:“大饼子夹棉油就是香。”
那时的农家饭极其简单。母亲呼哒呼哒拉着风箱,吹得灶膛里的棉柴更加火旺。在黑黑的大铁锅里,稀稀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吟唱。柳木锅梁上铺着秫秸莛的箅子,箅子上熥着番瓜、红薯、干粮。粮食的芳香和瓜类的甜香,从沙木锅盖下飘逸出来,柔柔地弥散在榆木屋梁上。余味绕梁,三日仍香。
大炻缸里捞出腌好的萝卜疙瘩,切成细丝,再泼上一臼蒜泥,淋上一勺香醋,便是最好的下饭菜了。如果讲究些,还可以再撒上些葱丝和芫荽,白绿搭配,好吃增味。大饼子的味道强于窝窝头,因为在锅帮上煎烤得一面焦黄,咀嚼起来便有一种酥香。不过棒子面粗糙,咬起来难免会有一些渣末掉在锅台上,掉在小矮桌上。而这一丁点干粮,母亲也舍不得丢弃;总要拿炊帚一一扫起来,倒进猪食槽里,或者撒进鸡食盆里。刷锅洗碗的泔水,亦不会像如今一样随意倒进下水道;总要淘进大铁筲里,作为老母猪和老黄牛的饮水。总之在母亲的手中,每一粒粮食都弥足珍贵,都不会被浪费。
五月的烈日下,每一株掉落的麦穗她都会一一拾起,用柳条篮背回,摊晒在场院里。在青石碌碡的碾轧下,金黄的麦子从颖壳中脱离出来。诚实的、干瘪的,都要用扫帚一一扫起,扬得干净,晒得坚硬,再一一储进粮仓里。那秋风中遗失的谷子穗和棒子槌,也会被母亲捡拾到小推车上、老牛车上。一粒一粒存进粮仓,绝不会被遗忘,孤零零地躺在原野上。那小小的土坯垒成的粮仓,就像定盘星一样,有了沉甸甸的它,一个家也就有了准砣,有了安稳的心情和生存繁衍的希望。
厚重的石碾和石磨,会把坚硬的粮食变得柔软,磨成粉碾成面。先过筛子后过罗,在母亲有节奏的晃动下,细腻的粉末沙沙地落进笸箩。于是整个磨坊和碾坊里,都撒发着胚乳和胚芽香气,浓浓地钻进你的鼻孔里。馋得麻雀们叽叽喳喳落在屋檐上,落在窗台上,死皮赖脸不肯离去。它们似乎并不怕人,更别说那些插在谷地里,穿着大褂戴着竹帽的稻草了。
更可气的是那些看不见的老鼠。尖尖的脑袋,有一个小小的洞就能钻进去。尖尖的牙齿,就连坚硬的瓦甏也会给你啃一个窟窿。哧溜钻进去,咯吱咯吱地偷吃你的粮食。为此,父亲布置了老鼠夹子,母亲从小姨家抱来一只黄花的小猫。那小猫机敏勇敢,且长得漂亮,只吃老鼠不吃干粮。若是半夜,你听见吱吱呀呀的打斗声,定是那只黄花小猫逮住了老鼠。舔舐着胡须,小肚子吃得圆圆鼓鼓。那威武的样子就像这个家的带刀侍卫,尽职尽责,毫不退缩,绝不推诿。不像现在的猫,需锦衣玉食日日饲喂。见了老鼠扭头便跑,上了沙发便呼呼睡觉。
对于此类东西,母亲极为厌弃,嘟囔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猫,不逮老鼠光睡觉。”见有孩子喂火腿给它吃,母亲就咂着舌头惋惜道:“从前过大年,连人都吃不上一块肉。”每每出去吃席,见那些那些烧鸡、蒸鱼,只吃了一半便被倒进垃圾桶里,心疼得母亲就微微叹息,好像那些鸡鱼是她自己的东西。
母亲说,从前过贱年的时候,别说是烧鸡、炸鱼,就连一块榆树皮都不舍得丢弃。都要磨成粉掺在糠窝窝里,一口一口吞下去。六零年、六一年,为什么饿死那么多人。不光光是闹水灾,闹蝗灾,是五七年、五八年,粮食大丰收的时候不懂得珍惜。搞大跃进,搞大食堂,吃不了的窝头、馍馍到处乱扔,有的甚至给塞进了老鼠窟窿里。
对于母亲说的历史,我不想再去考证。我只知道,母亲说这些话时,眼神里透露出微微的伤痛。仿佛她又看见了那些面黄肌瘦、皮包骨头,被活活饿死的人。看见了那荒野里,那萧瑟的秋草里,一座又一座隆起的新坟。那些以榆树皮和杜树叶,来维持生命的孩子,肚皮薄得像一张黄表纸,能清晰看到里面青色的细弱的肠子。那些易子而食的无奈和悲哀,将将离我们远去,我们便开始忘乎所以。似乎粮食,已经是永远无需关心的东西。贫困和饥饿,再也不会降临。也许这幸福温饱的日子,诚如我们所愿,会世世代代绵延下去,无止无息。我们无需再记住,例如“粮食”、“干粮”之类的词语,应该把手和舌头伸到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上去。可历史的伤疤,可老一辈人内心的隐痛,永远不会被煎炒烹炸的油腻所掩盖。打着饱嗝的便便大腹,也永远包容不了那瘦弱时光的痛楚。
现在发达了,什么什么都是机械化了。可每到麦收时节,母亲还是习惯性地到麦田里转转,拿着镰刀,将收割机遗漏的那些麦穗一一割下来,一一放进口袋。许多年不用镰刀收割麦子,可那些收割的动作,依然娴熟地保留在她的指尖。她的腰肢已经变得粗硬,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柔软。当她弯下腰去捡拾麦穗时,那动作已稍稍显得艰难。可母亲还是下意识地要去捡,要把土地和阳光恩赐的一切,都紧紧地握在手掌间。南风浩荡,大地金黄,阳光灿烂,粮食芳香。这安静的美好的时光,作为农民的母亲永远不会遗忘,也永远不该被世界遗忘。
母亲的冰箱里除了咸菜和青菜,就是满满登登的干粮。白面的馍馍、棒子面的窝窝、还有白面和棒子面掺在一起的发面窝窝。有些已经冻了很长时间,味道变得寡淡。逢年过节时,我和弟弟回老家探望,都建议说:“把那些陈年老代的干粮,送给别人喂狗吧,冰箱里太满了。”母亲说:“好好的干粮还能吃呢,扔了怪可惜的。”吃完团圆饭,母亲又把那些新蒸的干粮,粗面的细面的,一股脑地放进汽车的后备箱,嘱咐说:“回家放进冰箱里,可别捂馊了。”在她的意识里,这金黄的或雪白的干粮,就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最值得珍惜。
土地承包以后,日子刚刚好起来的时候。家中那四五个大瓦甏里,装得满满登登都是粮食。碾米磨面,也是用那种电机带动着的“钢磨”。母亲每每准备回娘家,就会提前蒸一大锅白面馍馍。柳条篮里铺好报纸,将馍馍一个个摆好,再盖上干净的白布,以防尘土。沿着弯弯的小路过去,六七里地亦不算远。母亲骑着“白山”牌的二八大杠,柳条篮子绑在后座上,一路迎着小风,短发微微飘扬。
每当姥娘看见篮子里那白白胖胖的馍馍,总会笑得眼角满是褶子,夸自己的女儿勤快手巧,干粮蒸得如何如何好。而母亲此时,也会露出少女般羞腼的笑,桃花一般妖娆。让人感觉,粮食满仓的日子真好,有干粮吃的日子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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