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欧阳梦儿 于 2024-11-25 08:52 编辑
文/欧阳梦儿
毕飞宇的文字幽默,读者很容易被迷住。余华的文字与毕飞宇相比,太朴素。读余华的小说,你能闻到田野泥土的芬芳。可是,随着故事的发展,余华那些与人物高度契合的语言,怱然有了灵魂,变得异常轻灵,常常令你发出会心的,莞尔一笑。
读余华的小说《活着》,我流泪了。为生活之痛,为一个个鲜活生命的消失而流。
怀着无比的期待,我在网上搜电影版的《活着》。
不错,导演张艺谋。自从看过老谋子的《红高粮》、《老井》,我对他的期待指数节节攀升。那么多年过去,艺术上、剪辑上、编剧上都該成长不少吧?况且还有巩利、葛优、姜武联袂。
“这是张艺谋拍得最好的一部电影,没有之一”。这是哪个孙子说的?看完真让人气急败坏。
电影版的《活着》让你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九十年代的经典作品。根本不像荣获过法兰西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的东西!
1)背景不同。
余华的故事发生在农村,原汤原味还原生活。虽然也有那个乡下城市的场景,但比较少。电影的人物,基本没农村什么事。这使得人物性格无法形成,形为无法展现。
2)基调变了。
余华《活着》,想写的是生活,生活之痛;主要体现的是人、人性。那么多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看似偶然,实是人为。余华曾在自叙中说,他竭力想绕开,却不得不提到某些重大事件。而电影的重心似乎发生了偏移,忙于在场景中切换,偏重凸显政治色彩。
3)电影改动太多,细节过少,框架太粗。
余华的《活着》应该说是以细节取胜,打动人的正是人物的一言一行。在那令人哭笑不得的荒诞岁月里,一群蝼蚁不怨天不怨地,努力挣扎着向阳而生,令人心生敬佩。福贵、爹、娘、家珍、有庆、凤霞、村长包括运用手段赢了福贵全部家产的龙二都异样鲜活,轮廓分明。而电影中人物几乎是扁平的:家珍的任劳任怨表现远远不够;有庆的善良;霞的孝;苦根的乖巧可爱则完全没有体现。而笔者认为,恰恰因为这些美好,有庆、凤霞、二喜、苦根的死才令人痛心疾首,不忍忘却。
4)结局不同
小说结局,灾难是深重的,生活并没因为福贵的改变而厚待于他。也没因为儿子、女儿、老婆的惨死而放过他,连苦根这最后的希望也收走了。经过那个年代的人都清楚,这并非夸张。短短几年,中国人口锐减到什么可怕的程度有目有共睹。而电影的结局苦根没有死,家珍甚至从来没有得过软骨病,一家人苦尽甘来,幸福美好地生活在阳光下。
笔者无意嗜好悲剧,只是原本有的苦难,我们没有必要跳过不谈。回避并不能更好的体现艺术,反而大大减弱,甚至让震撼人心的东西消失不见。何况小说中体现的中华民族安贫乐道、坚韧不屈精神,其强大的感染力越胜于电影体现的社会主义式温暖。
下面请让我盘点小说有而电影无的感人瞬间:
小说的结构以对时间的感受为线,将记忆的碎片穿插、结集、拼嵌而成。叙述者天马行空地在过去、现在和将来这三个时间维度里自由穿行。而电影基本平铺直叙,依照时间的先后顺序,少了手法变幻的体会快感。
小说开头,生活静好,田地中一人一牛展开对话。福贵认真地跟老牛讲事实摆道理:“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女人织布,哪只牛不耕田?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
随后,我听到老人粗哑却令人感动的嗓音,他唱起了旧日的歌谣——
“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因为路途遥远,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自鸣得意,可爱不可爱,你笑不笑?
“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一头牛竟会有这么多名字?作者好奇地走到田边,问走近的老人。
老人回答:“这牛叫福贵,就一个名字。”
“可你刚才叫了几个名字。”
“噢——”老人高兴地笑起来,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当我凑过去时,他欲说又止,他看到牛正抬着头,就训斥它:
“你别偷听,把头低下。”
牛果然低下了头,这时老人悄声对我说: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几个名字去骗它,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就不会不高兴,耕田也就起劲啦。”
作者描写道:“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道。”
因为有了这次搭讪,才有了老人给我讲的故事。
电影是从老人,也就是主人公福贵输光了房产和田产开始的,直接跳过了这段精彩描写。对福贵“少爷作派”也描叙不多,也没有福贵爹把家产全部换为铜钱,福贵一担一担挑去还债的镜头。福贵的“恶”轻描淡写,反衬不出家珍做为中国传统女性的诸多美德,也体现不出后来福贵浪子回头的可贵。只有历尽苦难大起大落,才有如文章开头乐观、豁达的老头。
有庆的善良、懂事,如一束明媚的阳光,照耀着那个苦难的年代,让一切妖魔与肮脏无处遁形。他小小年纪体谅娘的辛苦,每天跑几个来回上学,从来不穿鞋。哪怕下雪,得到爹的允准,背过身去仍把鞋提在手上跑。每天来回跑几十里,只为赶回家割草喂羊。后来吃大锅饭,羊归了集体,他仍初心不改,坚持自己割草喂羊。那么舍不得,怕羊孤单,宁肯自己每天绕远去抱一抱也不领回家。县长的老婆生孩子难产,需要输血。有庆发挥自己跑得快的优势,积极主动排在第一,却被戴有色眼镜的护士怱略(衣服太破),直到前面几个人的血都不匹配,直到产妇危急,才轮到他。这一抽就抽个不停,有庆多次喊头晕,有庆嘴唇变白变青,那个瞎眼的护士,也不加理睬。他们眼里心里只有县长夫人。有庆,生命就这样被定格在了十三岁。就这么孤零零的躺在冰凉的小黑屋里,连个说法都没有!
电影里的有庆非常苍白,只有大炼钢铁,锅子都被收走的时候,村长问都交出来完了吗,家珍问都收走拿什么做饭,他出来指证他爹娘撒了谎,还有一个带铁钉的皮影箱。虽然这个镜头表现了有庆的单纯,表现了那个时代人们,特别是孩子思想意识的崇高,我却并不觉得那样的有庆可爱。那是被扭曲了的人性。
福贵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失去了产业,便什么也没有了。电影中为了他在城里能安个家,给了他一个耍皮影戏的职业。
在那个封建时代,家珍已然患了软骨病,女儿凤霞因病聋哑无治多年,从别的孩子口中惊闻早上还活蹦乱跳的独生爱子,只因去做好事去献血就悄无声息地惨死在医院,福贵的悲愤可想而知。他要去找县长给个说法,谁知县长竟是一起被抓壮丁共过生死的下落不明的春生。福贵的心情此时可谓悲欣交集,他的第一反应是问这个难兄难弟别后情形,然后才黯然想起自己的儿子是因他老婆而死。此时的福贵,唯有一句:你欠我一条人命!
特定时期,老百姓的单纯和善良,义气和宽容,以及复杂纠结的内心世界当浮一大在白。电影怎可跳过不书呢?
福贵的心太疼,他太想念自己的儿子了。为了多跟儿子相处,他一路双眼不错地看着,把儿子抱在胸前往家走。抱不动了,连尸体放在背上背一会儿,他都不能忍受。怕妻子伤心,他悄悄把儿子埋了,每天晚上借故去坟头陪着儿子。
电影中有庆是被疲劳驾驶的春生撞倒围墙压死的,其它镜头省略。两种拍法,优劣立见。
有庆是在给老娘抓药的路上被抓的壮丁,连回家报信的人都没有。这也是福贵心心念念要想偷跑回家的原因。电影中是耍皮影戏时跟伙伴一起被抓,悲剧性大大减弱。家珍的苦难被一笔带过,让街道安排给大家送开水,得以谋生。
当然,电影中凤霞的死亡处理得相当不错。医院里有点本事的都被红卫兵小将拉出去批斗去了,剩下一些趾高气扬的革命小将,束手无策。二喜好不容易从小将手下骗来个老医生求个安心,求个保险,却因为福贵的七个馒头,好心办成坏事,三天没吃饭的老头,直接给噎个半死,眼睁睁看着本来能自然生产的凤霞流血身亡。
我们不说福贵女婿二喜因为担心贪玩的苦根,在工地被吊装车夹成浆糊。至少应该尊重原著,把故事背景回到贫困的农村,辽阔的田野上去。那时的农民老二哥可比城里的工人老大哥苦多了。农民是鲜少有目光关注到的一群人。苦根的死,非常具有代表性。
苦根是病在田梗上的,年仅五岁的苦根已然是姥爷庄嫁地里的好帮手。穷家的孩子养得贱,苦根撑着高烧下的小小身躯帮姥爷抢收棉花,终于晕倒。自责的福贵不惜代价为孙子卖来两斤豆角充饥,不想却把外孙撑死在病床。
福贵成了绝户。苦根的稚言稚语令人经久难忘:
苦根三岁。明明想吃面条,却说:“我不想吃面条”。
糖果店门前,他仰着脑袋认真地说:“本来我还想吃糖,吃过了面条,我就不吃了。”
想爹了。玩着玩着突然问福贵:
“是你送我回去?还是爹来领我?”
村里人见了他这模样,都摇着头说他可怜,对他说:
“你不回去了。”
他摇了摇脑袋,认真地说:
“要回去的。”
到了傍晚,苦根看到他爹还没有来,有些急了,他抬起脑袋说:
“算啦,不来接就不来接,我是小孩认不了路,你送我回去。”
福贵说:“你爹不会来接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去,你爹死了。”
苦根说:“我知道他死了,天都黑了还不来领我。”
福贵年老体衰,眼睛还看不见。挑一点白菜去城里卖,天不亮就得起床赶路。苦根抓住后面的箩筐,半闲着眼走跟随。醒后抱两个白菜在胸前,走几步又回头问姥爷:轻些了吗?
五岁的苦根总还是小,割稻子自然比福贵慢,他一看到福贵割得快,便不高兴,朝福贵叫:
“福贵,你慢点。”
福贵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说:“这是苦根割的。”
他便高兴地笑起来,也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说:
“这是福贵割的。”
苦根年纪小,也就累得快,他时时跑到田埂上躺下睡一会,对福贵说:
“福贵,镰刀不快啦。”
在田埂上躺一会,又站起来神气活现地看福贵割稻子,不时叫道:
“福贵,别踩着稻穗啦。”
……
《活着》并不长,总共十章。满打满算,电影就算照实拍,也超不过《长津湖》。我不知导演如此拙劣地篡改剧本目的是什么。我只知道,唯有触碰灵魂,方为艺术。时代造就英雄,担当开创时代。
只有一种片子导演不敢拍,比如《冰川天女》。那是不惹烟尘,人间绝唱。
2024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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