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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三年十二月”,周作人作《死之默想》一文,刊载于1924年12月22日《语丝》第6卷,署名开明。最初收入自编文集《雨天的书》,后又收入自编文集《泽泻集》和《知堂文集》。一文多次“入集”,说明此文颇得周作人喜爱。
在《死之默想》里,周作人先分析“世人怕死的原因”:
窃察世人怕死的原因,自有种种不同,“以愚观之”可以定为三项,其一是怕死时的苦痛,其二是舍不得人世的快乐,其三是顾虑家族。苦痛比死还可怕,这是实在的事情。十多年前有一个远房的伯母,十分困苦,在十二月底想投河寻死,(我们乡间的河是经冬不冻的,)但是投了下去,她随即走了上来,说是因为水太冷了。有些人要笑她痴也未可知,但这却是真实的人情。倘若有人能够切实保证,诚如某生物学家所说,被猛兽咬死痒苏苏地很是愉快,我想一定有许多人裹粮人山去投身饲饿虎的了。可惜这一层不能担保,有些对于别项已无留恋的人因此也就不得不稍为踌躇了。
周作人概括的“世人怕死”的三“原因”,并不一定准确、完备,但他举的“苦痛比死还可怕”的例子的确是“真实的人情”。或曰:死都不怕,还怕苦痛吗?表面看,苦痛只是死的预备,死是苦痛到极致的选择。但其实,死是瞬间的事,而苦痛才是长期的折磨。所以,当饱受病痛折磨的人去世,旁人劝告亲友时常说: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如果死是解脱,那它就真没想象中的那以可怕了。
南宋谢枋得《上丞相留忠斋书》曰:
司马子长有言:“人莫不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先民广其说曰:“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先生亦可以察某之心矣!干冒钧严,不胜恐惧战栗之至!
《宋史·列传·卷二百零九·忠义五·赵卯发传》亦云:
卯发始为此堂,名“可以从容”,及兵遽,领客堂中,指所题扁曰:“吾必死于是。”客问其故,曰:“古人谓‘慷慨杀身易,从容就义难’,此殆其兆也。”
“慷慨赴死易”“慷慨杀身易”,说的都是少经苦痛甚至是瞬间的死亡,这样的死亡并不特别可怕。所以年轻时的汪精卫才会慷慨而歌:“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从容就义难”,如果要饱受折磨、苦痛再“就义”,就不那么容易坚守了。世人胜赞文天祥、曼德拉,就是因为他们饱受折磨、苦难而坚守自己的道义,不坠其青云之志。这两句个别字词不同的古语,隐然就有死前、死时经历的苦难比死更可怕、更难承受的意味。如果死时真“被猛虎咬死痒苏苏地很是愉快”,那死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怕死时的苦痛”只是怕死的原因之一,人之所以怕死,更重要的是“舍不得人世的快乐”。但周作人认为:
人世的快乐自然是很可贪恋的,但这似乎只在青年男女才深切的感到,像我们将近“不惑”的人,尝过了凡人的苦乐,此外别无想做皇帝的野心,也就不觉得还有舍不得的快乐。我现在的快乐只想在闲时喝一杯清茶,看点新书,(虽然近来因为政府替我们储蓄,手头只有买茶的钱,)无论他是讲虫鸟的歌唱,或是记贤哲的思想,古今的刻绘,都足以使我感到人生的欣幸。然而朋友来谈天的时候,也就放下书卷,何况“无私神女”(Atropos)的命令呢?
……
即使照神话故事所讲,那种长生不老的生活我也一点儿都不喜欢。住在冷冰冰的金门玉阶的屋里,吃着五香牛肉一类的麟肝凤脯,天天游手好闲,不在松树下着棋,便同金童玉女厮混,也不见得有什么趣味,况且永远如此,更是单调而且困倦了。
周作人是达观的。他“尝过了凡人的苦乐”,又“别无想做皇帝的野心”,“人世”已没有他“舍不得的快乐”了。即使如神仙般“长生不老”,吃“麟肝凤脯”,也“不见得有什么趣味”。但既然还在人世,自然也还应该有个人的快乐:“我现在的快乐只想在闲时喝一杯清茶,看点新书。”
对于看书、读书,周作人有自己的自信。作《死之默想》后三年多,在一九二八年一月三日所作的《〈夜读抄〉小引》里,周作人说:
从狭义上说,读书人应当就是学者,那我当然不是。若从广义上说来,凡是拿着一本书在读,与那些不读的比较,也就是读书人了,那么,或者我也可以说有时候是在读书。
“我当然不是”“狭义上”的读书人,只“有时候是在读书”,看似自谦,但未尝没有读书视野广阔、不为读而读、不读而不化的一份自傲。正因为不是“狭义”地看书、读书,看书、读书有广度,有深度,有自己的见识,周作人的书话才会成为读书人仰望的高山,不论过去,还是现在,甚至将来,都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
看书、读书,并不只是周作人“现在的快乐”,而是他一生的嗜好。作《死之默想》十多年后,在一九三五年十月十九日所作的《〈隅田川两岸一览〉》里,周作人就说:
我有一种嗜好。
这是极平常的一件事,便是喜欢找点书看罢了。
看书、读书,是周作人一生的嗜好,也是他一生的快乐。周作人一生究竟看过多少书,没人作过统计,也无法统计。周作人看书、读书涉猎之广,虽不能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为当时及后世文人、学者、专家难以企及,应该是不争的事实。
如果说看书、读书是周作人“快乐”的精神生活,那么喝茶则可能是周作人“快乐”的物质享受。
文人多喜喝茶,还能从喝茶喝出许多茶之外的意味,周作人也不例外。作《死之默想》同月,周作人有一篇专文谈喝茶,收入《雨天的书》时名《喝茶》,收入《知堂文集》时名《吃茶》。周作人在文章中说: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
周作人对喝茶有特殊的要求:“当于瓦屋纸窗之下”,“用素雅的陶瓷茶具”,还得“同二三人共饮”,只有这样,才能“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这哪里是喝茶,这分明是在论道、在修行啊。可见,周作人笔下、眼中、心里,因茶而起的“断不可少”的“片刻优游”,并不只是具体的物质享受,也是一种难得的精神生活。
周作人的长兄鲁迅也曾于一九三三年九月三十日作过一篇名为《喝茶》的文章。鲁迅在文章中说:
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不过要享这“清福”,首先就须有工夫,其次是练习出来的特别的感觉。由这一极琐屑的经验,我想,假使是一个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干欲裂的时候,那么,即使给他龙井芽茶,珠兰窨片,恐怕他喝起来也未必觉得和热水有什么大区别罢。所谓“秋思”,其实也是这样的,骚人墨客,会觉得什么“悲哉秋之为气也”,风雨阴晴,都给他一种刺戟,一方面也就是一种“清福”,但在老农,却只知道每年的此际,就要割稻而已。
与周作人大异其趣,鲁迅从喝茶看到的是“骚人墨客”享“清福”时的“秋思”,与“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干欲裂的时候”喝茶和喝“热水”无异只求解渴的急需。颇为吊诡的是,长兄很是讨厌甚至极力谴责的文人的“有好茶喝,会喝好茶”,似乎正是二弟追求的“断不可少”的“片刻优游”。两篇《喝茶》,风格有别,主旨不同,行文迥异,体现了鲁迅杂文之犀利,周作人随笔之闲适。细细咀嚼、品咂,多少可悟出周氏兄弟为文、为人的不同追求与境界差异。
闲暇时,也喜欢看书,孜孜矻矻,胡摭乱拾,也看了不少书。口渴了,也喜欢喝茶,喝的也是绿茶,生命不息,喝茶不止。虽不能如周作人般将喝茶喝出论道、修行的意味,也永远不可能达到他看书、读书的高迈境界,但面对周作人“闲时喝一杯清茶,看点新书”的快乐,我愿意说: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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