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孙姜

　　一把年纪了，轻易不哭。可那天，坐在儿童游乐场，我大放悲声。


　　早上，我发现他在微信上删除了我，就打电话声讨，气势汹汹。“你好好说话。”老伴提醒我。好好什么，我有理由生气，十五年来，与他相处的时间比跟我远在北京的我亲哥多一百倍，一方面是同在一个小城有共同的爱好，另一方面是三观一致，文学态度和生活态度相似。怎么说删除就删除呢，招呼也不打，六十大几的人了还玩小孩子把戏。


　　“我在北京治病呢，癌。”


　　“别吓我。好好的人癌什么癌。”几十年坚持每天早上游泳一千二百米，红光满面的，他病，谁信？


　　不过，我出来带娃，两年没见到他了。我心底的小鼓隐约响起。


　　“原发病灶在肾，转移到了肺和淋巴。”


　　我哭了，哭到喘不上气。


　　“挂了吧，你嫂子刚消停，你别再招惹她。”


　　放下电话，还哭，全然顾不得周边大人疑问的目光和孩子的驻足惊诧，老伴赶紧带娃走开。




　　其实，他要删除的是她，我被连带。我们三个亦师亦友、亦兄亦妹好多年，那个叫“文学梦”的小群，是我们每天驻守的根据地。她是妹妹，一个农村的写诗人。她太脆弱，不禁事儿。她现在每天在富士康的流水线上担心吊胆累死累活，出不得意外。


　　删她是为了保护她，我懂。他跟她的解释是眼睛添了毛病，看不得电脑手机。


　　删她不能不删我，我也懂。“加回我，我不跟她说，跟谁也不说。”




　　加回来了，能说什么呢？


　　我要看报告单。


　　我要知道确诊过程。


　　再问现在的状态。在北京呢，等进一步检查结果。


　　不敢多说话。不能用我的坏情绪刺激他，帮不是忙不能添乱，要尽量显得若无其事。“这年头，癌证是慢性病，听大夫的，认真治就行。你家攒下的钱都捂长毛了，这回往外掏吧。”




　　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北京的检查结果支持初诊的判断。


　　“哪天手术？我把你兄弟派过去照顾你。”他家嫂子吃素，我偶尔会邀他和其他文友来家里换一下胃口，他会带酒，跟我家那位喝几口。“靶向治疗呢，需要时我告诉你。”




　　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转三千块钱。我说，我知道你不缺钱，你得让我表达。没敢多转，依然直接被退回。“心意领了，钱是绝对不能收的，钱多俗。”他是大国企的总工，嫂子早年做黄豆生意挣了大钱。家家都有不如意的事儿吧，他们只有一个儿子，高中时精神受了刺激，这么多年来一直不能正常生活。




　　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还在北京？地址给我，我寄两箱苹果给你，嘎嘎好吃。”


　　“吃中药呢，不能吃水果。”


　　“嫂子吃。”


　　“我在上海，再做两期靶向治疗，她没来，住小姨子家。”


　　“那就给小姨子姐姐吃。”


　　“别添乱，好好看你的孩子吧。”




　　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只能隔三岔五给他灌几口不咸不淡的鸡汤。


　　“哥，你我都是被判过死刑的人（我是车祸死里逃生）。既然缓期了，咱就活得任性点儿，听医生的话，跟着感觉走。”


　　“余生，把治病当事业干。抽丝，要心无旁鹜，要干净利索。”


　　“把心放宽，我给你摇了一卦，有惊无险，吉人天相！”


　　“哥，不怕。你可是知名作家，是社会的教化者。即便是病了，咱不能塌架。”




　　时间又过去快一个月，他怎么样了？问，怕他烦，更怕他不好回答。


　　昨天，脑海突然灵光一现。“在上海，你肯定不方便写小说，我也没时间写。咱俩一起写诗吧，微诗，三行一首，三首一组，每天都写。不许说不。”


　　微信那头，是长时间的沉默。我忙着哄孩子睡觉，顾不上看。


　　孩子好容易睡了，我捧起手机，他的三首诗已经风风火火地跳到我手机上——


　　《杂感》三首


　　1、关于地铁


　　我问穿山甲，地铁出了故障


　　算不算城市心梗


　　答曰:可以搭桥嘛


　　2、给茅台酒代驾


　　大老板，从豪车里拿出珍藏三十年茅台赴宴


　　席散，老板叫了代驾驱车到美丽的湖边


　　老板吐尽茅台，大大方方给代驾买单


　　3、败荷


　　你分明听到了，游人


　　匆匆的脚步声


　　可你并没有计较来与走




　　他还能写！他还在关注社会现象！他还可以讽刺！多好啊！看着看着，眼睛又模糊了。最后一首叫人难受。得让他抒发，得让他释放。我疯狂为他点赞。


　　我赶紧凑句。规则有了，热情有了，游戏好玩了——


　　《冬日》三首


　　1.芦苇


　　瑟瑟发抖的，只是


　　我褪下的壳


　　假以时日，我必蓬勃


　　2.水禽


　　你问，我用什么抵御


　　冬日的寒凉


　　无他，心有暖阳


　　3.大河


　　滋养，是与生俱来的使命


　　我奔腾故我在


　　不废晨昏




　　“咱们天天写，写够一千首结集出版。一人出一半钱，不许耍赖。到时候，你就是抗癌英雄，我借光出名。”


　　这件事儿怎么能没有她呢？


　　“我在当地结识两个诗友，他们每天写微诗，让我评，我认识他们怕评得不客观，请你代劳。每天六选二，只看作品质量，不用管谁多谁少。”


　　晚上，她的答复来了。“行呀。第一是芦苇，生动，有气质。第二首是湖面，余韵悠长，有画面感。”


　　“你也跟这两人一起写吧。有诗，日子就亮堂了。”


　　“好！”


　　我把她的评语截图给他，他发了个微笑表情，说了俩字，“公允。”


　　真好！


　　上午，我一直忙。这会儿打开手机，他的诗已经到了——


　　《风的传说》三首


　　1、沙丘


　　风，从不纠正给沙丘搬家的事实


　　沙丘却以为是自己做了错事


　　被妈妈追着打，跑迷了路


　　2、海浪


　　风，制造的海浪的事儿从不遮掩


　　海浪却说没见过风


　　我们是鱼群的心花


　　3、金融风暴


　　有一年，风摊上事儿了


　　全球经济出了问题，一股脑推给了风


　　风，依旧选择缄口，最终止于青萍之末




　　看到这组诗我心里踏实多了。有递进，有比兴，有词采，有思想，读之不够。


　　我一直在叙述。我也没立刻写作业，却先写了这些文字，实在太憋得慌了，这些曲折无处倾诉啊。


　　我要表达什么？友情，当然是友情的珍贵。他曾经是师，我写了作品总是第一时间扔到群里，等他的批评和建议。依靠他的指点，我才一点一点进步，越写越多。他一直是友，总是最大限度地满足我们提的各种要求，遇到好书他总是买买三份，带我们去采风，不时请老师给我们的作品开研讨会。他也是兄长，待人接物上他会提醒，也请我们吃吃喝喝。他病了，居然想瞒住，我能答应吗？可是，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他对我的好，欠着我会不安，在他最艰难的日子里，让他打起精神，用诗助力，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不只是对他，人和人不管是以什么方式认识的，不管是以什么关系固定在这个世界，都应该好好珍惜。不是有研究显示，一个人一生最多也就能认识一百五十个左右的人嘛。多乎哉，不多也。


　　从今天天起，认真写诗，不哭。不唠叨了，写作业去。


      其实，我是自私的。有了这些互动，将来不管发生什么，想到他我的心是安宁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得感谢他，这么艰难的情况下，还肯跟我互动。


　　他说：“你是在哄我玩儿呢。”


　　我说：“我也哄我自己。”

草舍煮字

不知怎么想起这句歌词，“生活虐我千遍万遍，我待它如同初恋”。

幸福小草

嗯，生姜你是对的。寒冬里需要暖阳，有这些举动足矣。

孙姜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4-12-27 22:32
不知怎么想起这句歌词，“生活虐我千遍万遍，我待它如同初恋”。

任何时候，我们不能停止表达善意。我心安处是故乡

孙姜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4-12-28 07:59
嗯，生姜你是对的。寒冬里需要暖阳，有这些举动足矣。

小草，

善良的人，总觉得自己欠了别人的，欠了那么多，还也还不完。。。你还我，我还你，友善的风吹拂，生活就美好

幸福小草

孙姜 发表于 2024-12-28 08:36
小草，

善良的人，总觉得自己欠了别人的，欠了那么多，还也还不完。。。你还我，我还你，友善的 ...

嗯，所以友善者大都活得“累心。” 那没心没肺的自私人，才没有咱这些烦恼。
多保重！

孙姜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4-12-28 08:50
嗯，所以友善者大都活得“累心。” 那没心没肺的自私人，才没有咱这些烦恼。
多保重！

嗯嗯，就是这么回事儿。保重，好人一生平安！

江亲莲

随心而行，不为利益，以诚相待，坦然面对。

欧阳梦儿

饱满的情绪，真切的实感，令人动容。

千幻烟

珍贵的友情，令人感动。

孙姜

江亲莲 发表于 2024-12-28 09:35
随心而行，不为利益，以诚相待，坦然面对。

在我这里，人和人之间有真诚的友情。感谢你来阅读小文并留评

孙姜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24-12-28 13:56
饱满的情绪，真切的实感，令人动容。

我被这些情绪控制了好久，一吐为快。这或许是我们写作的功用之一吧。

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这世界变成美好人间

孙姜

千幻烟 发表于 2024-12-28 16:53
珍贵的友情，令人感动。

谢谢烟烟来读，友情是生活里的奢侈品，没了它能活，有了它活得更好

唐僧没有肉

哎，一个大老糙爷们儿被你的文招惹得竟然炫然欲泪，丢人。

孙姜

唐僧没有肉 发表于 2024-12-28 17:28
哎，一个大老糙爷们儿被你的文招惹得竟然炫然欲泪，丢人。

不丢人。大家都悄悄为你点赞呢——你显然你最大程度地扑捉到了文章里满满的善意。感性之后的理性，更珍贵。
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