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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豪门:富而不贵有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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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21 16:3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铅山费氏,原有三支主宗:横林费氏、范坞费氏、费墩费氏。
宣德年间,横林费氏因商而兴,在涉足官场之前,已把生意做到浙江、福建。
众人过湖口县,在九江逗留两日,便穿鄱阳湖而入信河,一路坐船来到铅山县河口镇。
别看江西近代经济落后,古代却属于八省通衢,有俗语云“买不尽的汉口,装不完的河口”。
河口镇,就是铅山费氏的地盘,祖辈凭此商业大镇而崛起!
此地,向东可达浙江,东南可至福建。若返回鄱阳湖,南达广东,西至湖广,北接长江。各路皆多河湖,又有官道相连,贸易繁荣到令人咋舌。
路过河口镇时,赵瀚直接看傻了,他万万想象不到,一个“偏僻小镇”竟能发到如此程度。
景德镇的瓷器、茶叶,若想卖到福建,必然经过河口镇。若想快速卖去浙江,也可以走信河,再沿官道直抵金华,河口镇同样是必经之地。
明代瓷器远销欧洲,仅以景德镇瓷器而论,至少有一半以上,是经河口镇运往沿海港口。
难怪费氏如此牛逼,难怪费映环出手大方,已经霸占了宝地两百年啊。
在小镇到横林费氏祖宅之间,铺设有青石板大道,遥遥耸立着一串牌坊:状元坊、探花坊、进士坊、大学士坊、尚书坊……
小船缓缓驶过河口镇,继续沿着信河而上,魏剑雄解释说:“公子家在鹅湖山下,已从横林主宗分出去多年。”
说得更直白一些,费映环所在的宗支,虽然无法染指河口镇,却控制了从江西到浙江,路程最近的商业水道!
信河,清代改称信江,赵瀚还真没来过。
一路饱览水乡景色,不多时便来到鹅湖镇。此镇虽不如河口镇兴盛,却也属于商业大镇,无数景德镇的茶叶、瓷器,从这里向东运去浙江各地。
鹅湖镇上的商铺,大半都是费映环家的。
鹅湖镇周边的土地,也有小半是费映环家的。
“大少爷回来啦!大少爷回来啦!”
在费映环踏出船舱的瞬间,就有码头工人认出来,随即扯着嗓子开始大吼。
接着,叫喊声此起彼伏,一直从码头传到街道。
很快有几个小年轻,朝着鹅湖山的方向狂奔,你追我赶犹如赛跑一般。谁先跑到费家报信,谁就能获得更多赏钱,这种好事怎能落于人后。
“大少爷!”
“大少爷!”
一路走过,沿途所遇之人,皆停下来报以问候。
费映环昂首挺胸,始终面带微笑,仿佛大明星在检阅粉丝。
在赵瀚的心目中,费公子此刻形象大变,完美化身为……地主家的傻儿子。
仔细观察这些老百姓,赵瀚发现他们的精神面貌都不错,显然小日子暂时还过得下去。
出了小镇,便是田地阡陌。
许多农民正在田间劳作,秋粮的禾苗郁郁葱葱,看来今年又会迎来大丰收。
若是只看表面,似乎此地已经全民迈入小康社会!
行走片刻,一群人急匆匆赶来。
两个舆夫奔至费映环面前,放下滑竿恭敬道:“大少爷请上轿。”
费映环也不多言,习以为常的坐上去。
“起轿,撑伞!”又有一个中年家奴大喊,却是伴随费映环长大的书童,如今已在费家担任中层管事。
舆夫抬着滑竿前进,有健仆撑起太阳伞,避免费大少爷被晒着了。
滑竿前方有家奴开道,防止意外跑出人畜,一不小心冲撞到大少爷。
滑竿之后跟着三个童子,都是费映环的仆僮。
魏剑雄背着的书箱,赵瀚手里的行囊,也都被其他家奴接过去。
书童出身的管事,护着滑竿一路呐喊:“大少爷回家了,大少爷回家了!”
我尼玛!
赵瀚看得目瞪口呆,一个举人回家而已,阵仗搞得如同封疆大吏出巡。
最扯淡的是,那三个紧随滑竿的童子,区区仆僮罢了,身上竟然全都穿着丝绸。
天下士绅,果然该死!
有农夫挑着粪桶过来,远远就选择避开,而且躲到数十步外,生怕粪水把费家大少爷给臭到。
现在知道铅山费氏,为何连续两代不出进士,这一代甚至只有个独苗举人了吧?
家风坏了!
费宏、费寀在世之时,费氏不得分家析产,兄弟姊妹必须团结友爱。费氏子孙不得沉溺享乐,即便拥有举人功名,也严格规定奴仆数额,平时出门顶多能带一两个。
可现在,不准分家的族规,早就被破坏得彻底,已然分出无数小支。
各宗支之间,非但没有齐心协力,反而互相竞争吞并,甚至还暗中勾结外人。
派往福建、浙江的经商族人,直接在外省自立门户,偌大的家族势力被肢解成无数份。
人心散了,聚不起来。
费氏子孙也渐渐无心科举,平时纵情享受,考上秀才便能买个杂流小官。若是考秀才都够呛,能作弊就作弊,无法作弊就终身啃老。
又过片刻,依山而置的建筑群,出现在赵瀚视线中,至少占地两三百亩。
一百多个族人、家奴,站在门口等待大少爷归来。
为首者,是费映环的二弟费映玘,接着是三弟费映珂。
“大兄!”兄弟俩上前见礼。
滑竿落地,立即有家奴扶着费映环下来。
费大少爷作揖还礼,问道:“四弟呢?”
费映玘回答:“四弟成天不着家,也不知上哪儿发疯去了。大兄快快进门,二老都在家等你呢。”
正门的门槛,放着一个火盆。
费映环抬步从火盆跨过,能够除去一路沾染的晦气。
至于赵瀚兄妹俩,以及费剑雄等一众家奴,只能绕道从偏门进入。
森严的礼教规矩,顿时显露无余。
不管费映环、魏剑雄多么亲近,即便亲如兄弟,主就是主,奴就是奴,身份的鸿沟不可逾越。
赵瀚牵着小妹的手,跟随魏剑雄走进侧门,七弯八拐的来到一个院落。
魏剑雄解释说:“这里是公子的景行苑,附近二十多间房,皆为公子的私地。如非受到召见,不可闯入第三进院落。”
“多谢魏叔指点。”赵瀚抱拳道。
三人来到魏剑雄的房间,等待着听候发落。
略等一阵,费映环拜见父母未归,跟他一起长大的书童却来了。
魏剑雄介绍说:“这位是景行苑的总管事费廪先生。”
赵瀚立即拉着妹妹见礼:“小子见过费管事。”
“魏兄安好,”费廪先是笑着跟魏剑雄叙旧,突然面无表情问赵瀚,“你就是大少爷带回来的童子?”
赵瀚只能再次行礼:“小子赵瀚,见过费管事。”
费廪立即唤来一个侍女,吩咐道:“墨香,带这兄妹去忠勤院,挑一间好房子给他们。”
不待赵瀚离开,费廪又笑容满面,跟魏剑雄勾肩搭背:“魏兄,半年多不见,咱们且去喝两杯。”
礼教家规之下,奴仆也分许多等级。
或许费映环比较好说话,可这管事费廪却得小心伺候。
去他妈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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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21 16:38 | 只看该作者
侍女墨香年龄不大,约二十岁左右,容貌清丽,还未成婚。
曾经有段时间,费映环突然生出兴致,想玩一下红袖添香夜读书。于是通过牙婆,买来能诗善书的乐户少女,专职研墨、理书、唱诗、送夜宵,并给这位少女取名墨香。
渐渐的,费大少爷有些沉迷其中。
妻子娄氏虽然吃醋,却未哭闹折腾,也没打骂侍女,竟大张旗鼓的给丈夫纳妾。
既非通房丫头,亦非奴婢贱妾,而是正规纳妾。将这贱籍侍女墨香,遣媒下聘,定契报官,风风光光纳作良家妾!
此事有辱门风,性质颇为恶劣。
费家老太爷,闻讯大怒,将费映环一顿暴打,勒令其书房不得出现女人,以免因女色耽误了读书科举。
专理书房的墨香,转而变成少夫人的婢女,除了洒扫庭院之外,也做一些传话、迎客的差事。
显然,费家那位大少奶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而墨香也不简单,侍奉大少奶奶多年,竟没被揪住错漏直接打死!
将兄妹俩带到一进院落,墨香微笑介绍:“几间正屋,住的是费管事一家。大少爷的仆僮,住东边的厢房,如今还空着三间,你们兄妹可以随便挑一间。”
赵瀚没有去看厢房,而是仔细观察正屋。
费管事不愧是高级家奴,生活品质远超小地主,住的房子也阔气敞亮,甚至还有属于自己家的堂屋。
赵瀚好奇道:“魏叔为何不住这里?”
墨香笑着说:“魏爷嫌房子太大,他着实住不惯,硬要搬去外面住小屋。”
魏爷?
看来魏剑雄地位很高啊!
东厢空置的三间屋子,兄妹俩很快参观完毕,陈设布局一模一样。不寒酸,也不奢华,风格偏于质朴。
赵瀚随手一指:“就这间吧。”
墨香说道:“我让人送床铺被褥、毛巾面盆过来,剩下的日用物件,你们自己花钱置办。”
赵瀚问道:“吃饭在哪里?”
墨香回答:“凌夫人会安排。”
“凌夫人是谁?”赵瀚完全摸不着头脑。
墨香依旧在微笑,只是笑中带着讥讽:“凌夫人,就是费管事的正妻。”
一个管事家奴,老婆可以被称为夫人?
而且,墨香刻意强调正妻,难不成这费管事还能纳妾?
真是活见鬼了!
墨香离开之后,赵贞芳终于开始说话。
小丫头在房里奔跑,张开双臂转圈,蹦蹦跳跳说:“二哥,这屋子真大啊!咱们以后就住这里吗?”
赵瀚正色告诫道:“就住这里,但房子不是咱们的,你千万别把这当自己家。等咱们长大了,二哥就带你去找姐姐。”
“嗯,我记住了,”赵贞芳说,“只要能找到大姐,让我住再小的房子都行。”
过不多久,又有一仆妇前来,帮兄妹二人铺床叠被,还留下夜壶、面盆、牙刷等日用品。
只有牙刷,没有牙粉。
牙粉需要自己购买,那玩意儿有点贵。主要成分是盐,还添加有中药,高级货甚至添加香料,呼吸之间有一种清新香味。
舍不得买牙粉,就用清水刷牙呗。
免费配备牙刷,也属于忠勤院的特权,外面的低级奴仆很少有人刷牙。
“砰砰砰砰!”
赵瀚正在打扫屋子,突然有人疯狂拍门。
开门一看,赵瀚顿时笑了,外面站着十多个小屁孩儿。
三个穿丝绸的仆僮,并肩立于最前方,看那嚣张表情就知道是来找麻烦的。
其他小屁孩,就穿得比较普通了,几乎每人的衣服都有补丁。
“我叫琴心,专门伺候大少爷弹琴!”
“我叫剑胆,专门伺候大少爷舞剑!”
“我叫酒魄,专门伺候大少爷喝酒!”
三个童子自报家门,说话的语气无比自豪,他们是从诸多家生子当中挑选出来的。
首先必须相貌清秀,其次还得聪明伶俐,甚至还要定期考教文化课。
在家奴当中,他们是佼佼者,未来也将被重点培养。
显然,并不只有赵瀚得到栽培,今后谁发展得更好,谁就可以做鹅湖费氏的大管家!
赵瀚强忍着笑意,憋得非常难受,实在是这些名字太过中二。
琴心、剑胆、酒魄……
隔这玩武侠还是仙侠?
费映环喜欢装逼,给童子取名都这么骚包。
“你笑什么?”琴心喝问。
剑胆也说:“不准笑,老实点!”
酒魄威胁道:“我们都打听过了,你是大少爷路上捡来的童子。不要觉得自己有多受宠,敢不听话就打死你。现在跪下磕头,琴心是大哥,剑胆是二哥,我就是三哥。磕头认了哥哥,今后便是自家兄弟,受了欺负咱们也护着你!”
“跪下!”琴心和剑胆同时吼道。
“跪下,跪下!”
身后十多个小屁孩一起喊。
赵瀚感觉非常有趣,笑问:“你们几岁了?”
酒魄似乎话最多,不但报上自己的年龄,还帮另外两个一起答:“琴心十四岁,剑胆十三岁,我也十三岁,你又几岁了?”
赵瀚一本正经道:“我十六岁,我妹妹十五岁,都比你们年长。你们三个,快点跪下,叫哥哥姐姐!”
三人有些发愣,看看矮他们一头的赵瀚,又看向刚开始换牙的赵贞芳。
这他妈能有十五六岁?
“你骗人!”
“胡说八道!”
“你肯定没我岁数大!”
三人的反应非常激烈,似乎感觉自己智商受到侮辱。
酒魄突然大呼:“打他!”
十多个小屁孩,立即扑上来,赵瀚顺手把门关上,还飞快的扣上门闩。
“唉哟!”
也不知是谁,冲在最前面,被门板撞得鼻血长流。
赵贞芳有些惊慌:“二哥,他们好多人。”
赵瀚笑道:“不怕。”
酒魄隔门吼叫:“是好汉就快出来,别躲在里头当王八!”
赵瀚笑着回应:“十多个打我一个,你们就是好汉吗?要论好汉就单挑!”
“单挑就单挑!快快出来。”剑胆立即说道。他伺候费映环练剑,偶尔也跟着学几招,自负打遍费氏家僮无敌手。
赵瀚笑道:“你发誓!”
剑胆立即叫喊:“我发誓单挑,说话要是不算数,就让我掉进茅坑里淹死。”
好毒的誓言,是个狠人!
“快快开门,二哥都发誓了。”酒魄还在吼叫。
赵瀚让小妹退后几步,自己也侧身站立,然后突然抽开门闩。
“唉哟!”
“别压着我!”
“你快爬起来!”
一堆小屁孩儿摔进门来,语气最嚣张的酒魄,赫然被压在最下边。
折腾半天,众孩童狼狈爬起。
剑胆害怕衣服被撕破,脱掉自己的丝绸外衣,煞有介事抱拳道:“请赐教!”
赵瀚也是练过的……军体拳。
剑胆毕竟十四岁了,比赵瀚高出一个脑袋,而且常年营养充足,力气也比赵瀚强上许多。
这小子挥拳砸过来,赵瀚立即矮身躲避,同时冲拳直击对方肾脏。
“啊!”
剑胆一脸痛苦,双手捂着腰子,被打得弓腰驼背,疼得话都说不出来。
赵瀚乘胜追击,接着一记后手贯拳,狠狠击中剑胆的胃部。
“呕!”
剑胆的胃里翻江倒海,差点把中午吃的饭吐出来。
最后一下,右勾拳,满脸开花。
剑胆头晕目眩,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只剩剑胆痛苦的呻吟声,十多个小屁孩儿全都吓傻了。
赵瀚抬臂指着酒魄:“你也要单挑?”
酒魄立即说:“君……君子动口不动手!”
琴心连忙帮腔:“对,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样打人有辱斯文!”
不愧是举人的仆僮,还知道什么叫有辱斯文,想来也是读过几本圣贤书的。
赵瀚开始扯大旗作虎皮,昂首挺胸道:“我这一身武艺,是魏爷亲自传授。谁要是不服,随时可以跟我比划!”
魏爷的徒弟?
众孩童又开始发愣,感觉似乎踢到了铁板。
酒魄仿佛学过川剧变脸,瞬间一脸讨好笑容,身体也矮了三分:“都是自家兄弟,不打不相识……”
“闭嘴!”
赵瀚厉声打断:“既是兄弟,就该分出大小。谁是兄,谁是弟?”
众童愕然,面面相觑。
赵瀚举起拳头:“拳头大的就是兄长,还不跪下叫哥哥!”
无人应答,都抹不开脸。
赵瀚猛地抓住酒魄的衣襟,喝问道:“跪是不跪?”
“跪!”
酒魄连忙跪下,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今日之辱将来十倍奉还。当即磕头大呼:“酒魄拜见哥哥。”
赵瀚又指着小妹:“还要拜姐姐。”
酒魄满脸羞红,双拳紧握,硬着头皮喊:“拜见姐姐。”
赵贞芳有些害怕:“站……站起来说。”
赵瀚又问琴心:“你呢?”
琴心咬牙切齿道:“打死都不跪!”
赵瀚立即作势欲打。
“哥哥!”琴心砰的一声跪下。
一番以理服人,十多个孩童都心悦诚服,陆陆续续跪拜兄长和大姐。
年仅六岁的赵贞芳,一下子就有了十几个臭弟弟。
被打破嘴皮的剑胆,脑袋还有些晕,小心翼翼问:“哥哥,我们可以走了吗?”
“不急。”
赵瀚取来包袱,掏出十两白银,塞到剑胆手中:“诸位兄弟,今天咱们不打不相识。我既受了大家的跪拜,做了你们的兄长,自当有所表示。特别是剑胆兄弟,嘴角都被蹭破了,银子且拿去买些吃的补补。至于剩下的银子,就分给兄弟们吃茶。”
“哥哥豪爽!”
一群小屁孩儿顿时大喜。
琴心、剑胆和酒魄,虽然能穿丝绸,却根本没几个钱。
丝绸衣服,是费映环为了装逼,给亲近仆僮置办的工作服。
即便偶得赏赐,他们也要交给家长,他们的父母也是费氏家仆。
十两银子,即便十多人平分,对他们而言也算一笔巨款。
刚才被逼着下跪的屈辱,瞬间就荡然无存,一个个欢天喜地嚷着分银子。
最终,琴心、剑胆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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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21 16:54 | 只看该作者
忠勤院,正屋。
一个家僮帮忙提东西进去,离开时被丫鬟叫住:“莫急着走,夫人有话问你。”
家僮立即止步,跟着丫鬟往里屋走。
景行苑总管事费廪的妻子凌夫人,此刻穿着一件赤红罗衣,头上插满了钗环饰品,乍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少奶奶。
臣子僭越,未得皇帝赏赐,私下就敢穿蟒袍。
家奴僭越,不经主人同意,私下就敢穿绫罗。
礼乐崩坏,便是如此。
凌夫人抱着一只猫儿,随口问道:“又跟谁打架了?”
家僮跪在地上回答:“回禀夫人,不小心摔的。”
“胡说,脸上还能摔出巴掌印子?”凌夫人冷笑道。
家僮只得说道:“起了口角,就打了一架。”
凌夫人问道:“东厢新来的两个家僮,听说你们去寻他晦气了?”
家僮回答道:“剑胆哥哥说,要给一顿杀威棒,便带着我们去了。那厮打架厉害,咱们不是对手,听说是魏爷教出来的徒弟。”
“魏剑雄?”凌夫人眉头紧皱,吩咐家僮道,“以后多盯着点,新来的童子不懂规矩,有什么做错事的地方,你都要记下来告我知晓。”
家僮连忙说:“听夫人的。”
凌夫人唤来丫鬟:“赏他几个茶钱。”
丫鬟立即拿出一串铜钱,家僮欣喜接过,千恩万谢的磕头离去。
出了房间,家僮仔细一数,只有云南铸钱三十文。
而且,不是品相良好、用料十足的嘉靖通宝,却是那粗制滥造的万历通宝!
家僮心里嘀咕埋怨:“什么凌夫人?一身小家子气,也就是当下人的贱命,还痴心妄想做少奶奶?三十文烂钱,休想让我出卖赵家哥哥!”
琴心、剑胆、酒魄,各分得二两银子,虽然剑胆有些不高兴,却始终没有说什么怪话。
剩下四两银子,由十二个家僮平分。
但兑换成铜钱之后,又因分赃不均打起来。眼前这个家僮,脸上的伤便是打架弄的,就算打输了他也分到八十文!
不拘打架输赢,不管分到多少,反正家僮们已经认可赵瀚。
从赵瀚那里得到八十文好钱,从凌夫人那里得到三十文烂钱,心里该向着谁还用再说吗?
……
所谓凌夫人,以前是老夫人的丫鬟,后来做了大少奶奶娄氏的丫鬟。
因为试图勾引大少爷,被娄氏果断许配给费廪,当时费廪还只是一个书童。
书童费廪渐渐得势,升为景行苑总管事,其妻竟也以夫人自居,迫使家奴们尊称她为凌夫人。
费廪和凌夫人育有二子,其中一子,正是小少爷(费映环的傻儿子)的书童。
夫妻俩已经得到消息,费映环带回来的孩童,也打算扔去做小少爷的书童。
这可不行,太子伴读的美差,不容任何人染指!
他们当然不敢胡乱动手,否则必然触怒费映环,于是打算慢慢观察使绊子,迟早要将赵瀚兄妹赶出费家。
朝廷的烂事多,豪族的烂事也不少。
“夫人,少奶奶唤你过去。”丫鬟突然前来禀报。
凌夫人闻言立即起身,拔掉满头的饰品,洗掉脸上的妆容。又将华贵的红罗衣脱掉,换上一件普通衣裳,带着卑微笑容朝内院小跑而去。
……
娄氏今年三十八岁,风韵犹存,端庄秀丽,出自九江娄氏。
鄱阳湖大战之后,朱元璋迁来一批流民,留在九江进行军垦。九江娄氏先祖,便是军垦人员之一,洪武年间已经转为民籍。
当年宁王叛乱,宁王妃便是娄氏女。且宁王妃的妹妹,还嫁给了费寀。
费氏拒绝支持宁王叛乱,祖宅被烧,祖坟被毁。致仕阁臣费宏,多次遭遇刺杀,费宏的兄长被杀,弟弟也遭到绑架,举族躲进铅山县城据守。
费氏和娄氏,都因宁王之乱而损失惨重,两家世代通婚早已联为一体。
费映环回江西的时候,在九江逗留数日,便是去拜见自己的岳父。
“给少奶奶请安。”凌夫人跪下磕头。
娄氏微笑道:“起来吧,不必拘礼。”
“谢少奶奶。”凌夫人小心起身,低眉顺眼站在那里。
娄氏说道:“三日之后,巡抚老爷要来费家做客。先去横林祖宅那边,接下来便是鹅湖,可能会到景行苑坐坐。你准备一些吃食,果脯、瓜子、花生、美酒、茶茗都要备齐,听说魏巡抚喜欢吃炒花生佐酒。”
凌夫人立即应声:“奴婢记住了,定让巡抚老爷满意。”
娄氏又说:“魏巡抚此行,主要是去拜祭鹅湖书院,大少爷必然会陪同左右。上山之事,不用我们景行苑筹备。你只需挑选几个小厮,要体格健壮的,全程跟随伺候便可。”
凌夫人问道:“多少小厮为好?”
娄氏说道:“不能太多,四个正好,多了怕惹巡抚不高兴。对了,不论仆僮还是小厮,衣着都要朴素一些,听说魏巡抚不喜奢侈。”
凌夫人应道:“奴婢回去便做安排。”
娄氏说道:“此外别无他事,你且退下吧。”
凌夫人连忙跪下磕头拜别,小心翼翼的退出房间。
她回到忠勤院,瞬间气质大变,神态动作都刻意模仿娄氏,端着架子说:“召集全院奴仆,我有要事差遣!”
……
琴心、剑胆、酒魄,此刻都在认真读书。
费映环离家大半年,如今回来,一有空闲,必然考教他们的功课。
三人读得抓耳挠腮,好赖能背诵一篇,立即结伴去找赵瀚耍子,顺便试探赵瀚的深浅虚实。
凌夫人以为赵瀚要做小少爷的书童,他们则以为赵瀚要做大少爷的仆僮。
赵瀚正在屋内练矛,小妹抱着木偶帮忙计数。
“哥哥,哥哥在家吗?”三个家僮拍门大呼。
小妹跑去垫着脚开门。
三人也是有趣,齐刷刷抱拳:“见过姐姐。”
赵贞芳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咧嘴报以微笑,门牙今天又掉了一颗。
进得屋内,剑胆看到长矛,顿时喜道:“哥哥也练兵器?”
赵瀚模棱两可说:“嗯,魏叔正在教我练矛。”
剑胆疑惑道:“魏爷不是使棍吗?”
“魏叔身手了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赵瀚笑道。
剑胆点头附和:“魏爷确实高明。”
酒魄问道:“哥哥平时不读书吗?”
赵瀚回答:“只瞎看一些闲书,连蒙学小四书都没读完。”
三个家僮顿时放心,不怕在学问方面被赵瀚比下去。
琴心的性格相对沉稳,剑胆则要豪爽许多,酒魄这厮干脆就是个话痨。他们仅有的共同特点,便是长相清秀,能够带出去充门面。
还未坐定,酒魄就开始絮叨:“昨日分钱,听说那些小子打起来了。”
赵瀚笑问:“没伤和气吧?”
“伤不了,都是自家兄弟,”酒魄说道,“拳头大的多分几文,拳头小的少分几文。还是哥哥豪爽,十两银子说给就给,我攒了好几年也只攒到三钱银子。”
赵瀚说道:“既是自家兄弟,银子何分彼此?”
酒魄赞叹:“哥哥爽快,我们就不行。每月的例钱,都发到爹娘手里,主子给的赏钱,也多被爹娘拿走。要是哪天,我能像哥哥那般,十两银子说给就给,我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孝顺父母,是应有之事,三位兄弟让人佩服。”赵瀚一本正经道。
琴心不由出声:“一样的事情,哥哥说来就是更好听。”
剑胆问道:“咱还没出过远门,哥哥且说道说道,你跟大少爷这一路上,都有什么稀奇见闻?”
“唉,今年北方大旱……”
赵瀚开始讲述严重灾情,说到吃人肉的时候,把三人听得惊骇不已。
又讲到乱民起事,赵瀚临危献策,王知县率众夜袭,三人顿时就赞叹激动起来。
最后这段添油加醋,已经跟说书差不多,赵瀚也在故事中现身战场:“我与少爷、魏叔,跟随王知县昼行夜伏,一口气急行军八十里,在五更时分来到独流镇外。当时夜黑风高,贼军大营绵延数里,探子回报说有好几万人。而咱们这边,只有五百多勇士。还不是正经的官兵,都是临时招募的乡勇……”
三人听得一愣一愣。
赵瀚继续说道:“五百多勇士,分为两队,围三缺一……”
剑胆插话道:“分成两队,咋就围三缺一呢?”
赵瀚解释说:“小镇建在大运河边,运河也帮咱们围了一面。”
“原来如此。”酒魄恍然大悟。
赵瀚又开始胡扯:“我跟魏叔,当时站在少爷左右。每人背来十多根火把,将火把全插在地上点燃,双手再各持一只。只听战鼓敲响,我们高举火把挥舞,喊杀声震天响,五百乡勇闹出数万人的阵仗。”
酒魄猛拍大腿点评:“嘿,贼军怕不是要吓得尿裤子!”
“可不是?”赵瀚又接着瞎编道,“数万贼军,竟被咱们五百多人吓傻了,哭爹叫娘的满地乱窜。我跟着少爷冲向贼营,见到营帐就烧,一时间遍地火起,把黑夜都照成了白天。魏叔举着熟铁棍,见到贼军就砸,一棍敲死一个,杀人不用第二招!”
剑胆听得热血沸腾,问道:“少爷呢?”
赵瀚说道:“少爷当然也骁勇无比,挥剑连斩数人。不过少爷心善,说乱贼也是吃不饱饭的可怜人。他厮杀一阵,便不愿再多造杀孽,竟收剑回鞘,掏出折扇在贼军大营里赏月!”
三个家僮对视一眼,已然确定赵瀚没有瞎编,因为费映环还真能干出这种事儿。
酒魄问道:“哥哥杀了几个贼军?”
赵瀚说道:“我年幼跑不快,只杀了六个。”
嘶!
三人倒吸一口凉气,赵瀚手里居然有六条人命,这种杀坯他们怎惹得起?
一番鬼扯之后,赵瀚说道:“回到县衙,因献策杀敌之功,王知县赏了我二十两银子。”
琴心忍不住问:“这么说,哥哥身上一半的银子,昨日都拿出来分给我们了?”
赵瀚笑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便是有几万两又如何,哪比得上结交三位好兄弟?”
三人肃然起敬,蓦地感动莫名。
正待再说,忽听外面喊道:“凌夫人训话,院中下人都快过来!”
(感谢云外飘摇、树犹如此12、起点八百万大雕骑士总教头、寒风潇瑟、提菩树无、奈文摩爾的盟主打赏,也感谢众多长老护法堂主舵主执事弟子学徒见习的打赏,人数太多就不举名了。感谢大家!)
020【少夫人娄氏】
赵瀚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凌夫人。
模样长得不错,身段也还可以,就是有点装腔作势。
“巡抚老爷,再过几天就要来鹅湖了,指明要到咱们景行苑坐坐。少夫人吩咐,选几个得力的小厮丫鬟,到时候专门伺候巡抚老爷……”
“巡抚老爷是何等样人?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你们这些下贱胚子,能伺候巡抚老爷,那是烧了几辈子高香!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哪个出了纰漏,我亲手打断他的腿……”
“费安,费隆,巡抚老爷登鹅湖山那天,你们两个跟随左右伺候……”
酒魄就站在赵瀚旁边,此刻低声说:“费安以前叫凌安,是凌夫人的娘家侄儿。费隆以前也是少爷的仆僮,上一代的剑胆,年龄大了就不叫剑胆,已经改回本来的名字。”
好嘛,琴心、剑胆和酒魄,原来属于工职名称,超过了年龄就要换一批。
赵瀚好奇询问:“剑胆既然在这里,上一代的琴心和酒魄呢?”
酒魄详细回答说:“琴心去了含珠书院,在书院做助教,专给幼童开蒙,主讲《百家姓》、《三字经》、《童蒙须知》和《小学》。酒魄去了鹅湖镇,在一家商铺做副掌柜,每月有六两银子可拿。我也是酒魄,今后也想去商铺。先做一年司务,再做一年招待、一年跑街、两年外账房,若是一切都顺利,五年就能升副掌柜。要是哪天做了正掌柜,每月的月钱就足有十两!”
赵瀚瞬间明白过来,费映环作为大少爷,他的身边人可以外放,一步步接管家族产业!
二人嘀咕之间,凌夫人已经安排妥当。
负责后勤采买之人,都是她的心腹属下,显然有油水可捞。
负责左右伺候之人,要么是她的心腹,要么是费映环的重点培养对象。她还故意留下少量名额,暂时不对外宣布,等着有心人上贡银子前来投效。
训话结束,各回各处。
琴心、剑胆、酒魄还想听杀贼故事,一起簇拥着赵瀚兄妹回屋。
赵瀚没有立即吹牛逼,而是问道:“我初来乍到,没有差遣还情有可原。为何三位兄弟,早就是少爷的腹心之人,这次也啥都没捞到呢?”
琴心的表情颇为自豪,不屑冷笑:“她也配使唤咱们?”
酒魄解释说:“咱们三人的差事,皆由内院亲自过问,只是吃住在忠勤院而已。对了,哥哥是谁领着住进来的?”
“墨香。”赵瀚答道。
剑胆笑着说:“哥哥跟咱们一样,都是自己人,只受内院差遣,不必怕那凌夫人。”
酒魄又补一句:“但也别轻易招惹她。”
“她来头很大?一个家奴,竟敢以夫人自居。”赵瀚有些好奇。
酒魄回头看看,发现房门已经关好,低声八卦道:“她以前是老夫人的丫鬟,颇得老夫人宠爱,甚至当成半个女儿养大。少夫人怀孕的时候,老夫人就把她送到景行苑,本意是给大少爷做妾暖床的。少夫人就不乐意了,强行将她许给费管事,当时费管事还只是少爷的书童。”
“少夫人如此做法,老夫人就不说什么?”赵瀚问道。
剑胆也忍不住八卦:“老夫人自然生气,面子上挂不住啊。可少夫人脾气也大,竟然挺着大肚子回娘家,少爷坐船一天一夜才追回来!”
赵瀚感觉好有意思,就像在看古装宅斗剧。
一个丫鬟,好不容易讨得老夫人欢心,如愿以偿的去伺候大少爷。还趁着正妻怀孕,不知如何说动老夫人,眼看着就能给大少爷做妾,谁知却被正妻许配给书童!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这位凌夫人,显然还做着夫人梦,虽然无法梦想成真,却可以在家奴面前过干瘾。
……
又过两天。
费映环接到横林祖宅召唤,匆匆赶去河口镇,全程陪同江西巡抚。
赵瀚兄妹俩,暂时啥都不干,每日好吃好睡。
给小少爷做书童的事情,似乎已经被人遗忘,小妹也暂时没有任何安排。
不过嘛,费大少爷血战反贼,兴之所至沙场赏月的事迹,已经迅速从忠勤院传到内院。
而且添油加醋,演化出各种版本!
这天,侍女墨香突然过来,满脸微笑道:“瀚哥儿,少夫人有请。”
赵瀚吩咐小妹不要乱跑,拱手作揖道:“烦请姐姐带路。”
跟随墨香离开忠勤院,经过一条植满翠竹的过道,又踏进一扇拱门便来到内院。
穿过小院,顺着回廊七弯八拐,很快便进了间小厅。
墨香站在小厅门口,对另一个侍女说:“迎春姐姐,人带到了。”
侍女迎春说:“你自去吧。”
侍女墨香,立即作礼告退。
迎春瞧了赵瀚一眼,面无表情说:“跟我进来。”
少夫人的贴身丫鬟,看来不好打交道,赵瀚全程闭嘴没乱说话。
迎春掀开门帘,带赵瀚进入里面的大厅。
大少奶奶娄氏,正坐在桌前翻阅什么,不时拿起毛笔写写画画。
“娘,女儿把人带来了。”迎春终于露出笑脸。
这一声“娘”,当然不是亲妈的意思,而是内院奴仆对主人的亲昵称呼。
娄氏放下毛笔,转过身来,吩咐道:“给小哥儿沏杯茶。”
“是。”迎春躬身退后。
娄氏的气质温柔端庄,对待赵瀚也非常和蔼,微笑说:“不要害怕,坐下说话。”
“多谢夫人!”赵瀚拱手坐下。
娄氏对此颇为满意,点头赞许:“不怕生,不露怯,举止从容,确实比家生子更优秀。”
赵瀚说道:“夫人谬赞了。”
娄氏见他小小年纪,就表现得言行得体,不由问道:“你家里是作何营生的?”
赵瀚重复当初的谎言:“回禀夫人,小子出身儒户,家父乃霸州府武清县举人。因耿介清正,家父虽然中举,却拒绝乡民投献,家贫挨不过今年灾荒。举家逃难之际,又遇马匪洗劫,全家只剩我与小妹相依为命。”
“令尊清廉之士,让人佩服,”娄氏叹息道,“小小年纪,就流落异乡,你们兄妹也是可怜。”
赵瀚说道:“人各有命,不必怨天。”
一个十岁孩童,表现得如此从容,娄氏越看越喜欢。她问道:“独流镇夜袭乱贼之事,可是真的?”
赵瀚微笑道:“半真半假。”
“哦?”娄氏有些诧异,“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赵瀚说道:“小子当时体弱,妹妹也在病中,没有跟着公子一起杀敌。之所以那般说,是小子初来乍到,害怕被其他下人欺负。至于进献破敌之策,也是公子所为。”
娄氏略作思索,笑道:“你就别往少爷脸上贴花了,若真是他想出的计策,早就自己说了无数遍。”
“可以是公子献策,”赵瀚提醒道,“听说巡抚老爷就要来了。”
娄氏不由笑得更开心:“小小年纪,便七窍玲珑,不愧出自世举儒业之家。你这般优秀,想必令妹也不差,明日让她住进内院。”
“多谢夫人提携。”赵瀚非常高兴。
娄氏又说:“至于你,少爷另有安排,且先在忠勤院安心住着。”
赵瀚说道:“小子随时听候差遣。”
侍女迎春终于把茶沏来,放下说:“小哥儿请慢用。”
赵瀚说道:“有劳姐姐。”
娄氏对迎春说:“瀚哥儿初来,给他包二两银子见面礼。”
二两银子?
迎春顿时有些惊讶,不由多看了赵瀚几眼,领命前去准备封包银子。
娄氏又开始拉家常,问赵瀚吃住是否习惯,适不适应江西的气候云云,仿佛化身为赵瀚的家族长辈。
终于,迎春把封包拿来。
娄氏笑道:“这是见面礼,拿去吃茶。”
赵瀚立即起身作揖:“多谢夫人赏赐,小子先行告退。”
“去吧。”娄氏面带微笑。
迎春一改之前的面无表情,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不但把赵瀚送出小厅,甚至亲自将他送到内院门口。
“瀚哥儿,”迎春突然告诫说,“若是遇到棘手之事,又进不了内院,见不到少爷、少夫人,可去找忠勤院的仲良。”
赵瀚拱手道:“多谢姐姐提点。”
回到忠勤院,赵瀚先是找到酒魄,旁敲侧击的打听消息。
酒魄打开窗户,指着一个给大树浇水的老仆:“喏,他就是仲良,专职忠勤院和翠竹巷的洒扫浇灌。”
“你跟他熟吗?”赵瀚又问。
酒魄笑道:“一个扫地浇水的老家伙,我没事跟他熟干嘛?”
好嘛,就连酒魄都不知道,这里有个老仆是内院的眼线。
少奶奶娄氏,显然对忠勤院了若指掌,包括费管事的老婆以夫人自居。
之所以没翻脸,无非两个原因:
第一,费管事是费映环的书童出身。
第二,凌夫人是老太太的丫鬟出身。
哪天费氏的老太太,也就是费映环的亲妈,两腿一蹬魂归西天,少奶奶娄氏必定撕破脸皮!
赵瀚仔细琢磨,自己究竟算大少爷的人,还是少奶奶娄氏的人?
4#
 楼主| 发表于 2025-1-21 17:03 | 只看该作者
翌日,清晨。
内院侍女冬福,悄然来到忠勤院。
不可一世的凌夫人,闻讯立即出门迎接,讨好道:“冬福姑娘有甚差遣?可是巡抚老爷的事情?”
冬福面无表情,缓缓说道:“奉少夫人之命,来你这里接个女童。”
“敢问是哪个女童?”凌夫人打听道。
冬福说道:“赵贞芳。”
凌夫人的脸色有些不悦,但瞬间恢复笑容,随即呵斥身边丫鬟:“还不去把赵贞芳带来!”
“不必,我亲自过去。”说话间,冬福已经迈步。
凌夫人连忙跟上,没话找话:“冬福姑娘难得来忠勤院,不如吃盏茶再走?前些日子,我家那口子去拱北苑听差,老爷赏了二两上好的河红茶。”
河红茶是铅山本地特产,已然行销全球,颇受欧洲贵族追捧。
“既是老爷赏的好茶,我一个丫鬟恐怕无福消受,”冬福目不斜视,缓步行至东厢,轻轻敲响房门,“瀚哥儿在吗?”
赵瀚推门而出:“我就是,给姐姐问好。”
冬福终于露出微笑,自我介绍道:“瀚哥儿,我叫冬福,是少夫人的使女。”
“原来是冬福姐姐。”赵瀚作揖见礼。
冬福道明来意:“我此来,是接贞芳妹子去内院。”
赵瀚恭迎道:“请姐姐到屋里坐。”
“也罢,便去坐坐。”冬福微笑着进屋。
赵瀚又说:“凌夫人请进。”
这个称呼,让凌夫人有些惊慌,下意识朝冬福看去。
冬福已经进屋,头也不回,似乎啥都没听到。
凌夫人忐忑跟进去,左右打量屋内陈设,朗声说:“有些寒酸了,这洗脸架都是破的,不晓得用了好些年头,回头我就让人送新的来。”
赵瀚说道:“多谢夫人好意,我只是个家僮,身子没那么精贵。”
“莫喊夫人,这不是折我寿吗?”凌夫人愈发殷勤,“瀚哥儿得少爷、少夫人器重,若还用个破洗脸架,岂不是落了少爷、少夫人的颜面?”
说话之间,赵贞芳主动给客人倒水。
带缺口的瓷杯,老旧的陶土壶,普通的凉开水。
冬福端起杯子就喝,同时打量赵贞芳,赞许道:“确实乖巧懂事。”
凌夫人似乎有些嫌弃,端起破杯子没喝,也不好意思放下。甚至她嫌板凳又脏又破,怕污了自己衣服,就那样握着水杯微笑站立,顺便可以显示自己对冬福的尊重。
喝了两口,冬福将杯子放下,拉着赵贞芳的手说:“跟姐姐走吧。”
兄妹俩昨晚就沟通过,赵贞芳不舍道:“二哥,我走了。”
“去吧,好生听话。”赵瀚笑道。
一直把妹妹送到内院门口,赵瀚独自返回忠勤院,凌夫人早就已经不见了。
琴心、剑胆和酒魄,这哼哈三人组,结伴前来道贺。
内院几乎没有男仆,那里面的丫鬟使女,真正与主人同食同寝。
别看她们缺少存在感,平时几乎不露面,但随便一个来到忠勤院,凌夫人都得小心伺候着。
小妹被带去内院,不但自己身价百倍,就连赵瀚都跟着沾光。
赵瀚需要沾光吗?
他只是有些佩服少奶奶娄氏,做事恩威并施,还不会让人心生反感。
小妹被带去内院培养,可以算作恩赏,也算扣押人质。
究竟是恩是威,全凭赵瀚自己选择。
……
当天下午,赵瀚正在熟读《大明律》。
这本法律书籍,他离开静海县时忘了归还,县衙老吏也不意思开口讨要。
突然,侍女墨香来到东厢传令:“琴心、剑胆、酒魄,还有瀚哥儿,立即收拾行头去永平镇!”
搁屋里打牌的哼哈三人组,顿时鸡飞狗跳,慌慌张张收拾着出差。
墨香递给赵瀚一个书箱:“瀚哥儿,这是你的行头。”
“有劳姐姐了。”赵瀚笑着接过书箱。
墨香又朝屋里喊:“你们快些,哥哥快些,拿起行头就走,衣服可上了船再换!”
看来任务紧急。
“就来,就来!”
三人组从屋里跑出,琴心背着一把琴,剑胆带着一把剑,酒魄抱着一坛酒。
赵瀚同他们一起,从费家侧门离开,全程小跑前往鹅湖镇,码头有人接他们上船。
客船顺信江而下,桨楫划得很急,似乎在疯狂赶时间。
一路跑来累了,躺船上喘息片刻,赵瀚终于顺气,问道:“什么事情如此着急?”
琴心猜测道:“定是巡抚老爷,临时变了行程,要去别的地方游山玩水。”
酒魄拿出一把梳子,又拿出一根红头绳:“哥哥,我先给你梳髻。”
“为啥是红色的?”赵瀚有些抵触。
酒魄拎着红头绳,笑嘻嘻说:“红色喜庆啊。”
赵瀚问道:“有没有别的颜色?”
“这个怎样?”剑胆递过来一根藏青色头绳。
“还行。”赵瀚勉强接受。
酒魄给赵瀚梳头,剑胆给琴心梳头,很快就梳成双丫髻,具体发型样式可参考哪吒。
彼此梳髻之后,又换上工作服,四人便躺船里闭眼瞎聊。
琴心已虚岁十四,再过两年,就该奉命转职了。他不知该去哪个单位,趁着坐船的空档,让兄弟们给些好建议。
剑胆建议道:“去书院呗,先在藏书楼做两年杂役,再跟着先生读几年书,就能做助教给孩童授课了。”
酒魄则说:“做助教虽然清闲有面子,却赚不到几个银钱。不如讨个商铺的差事,或者去造纸坊也行,正掌柜的月钱能拿十两,若干得好年底还有红利。”
铅山不但是贸易集散中心,而且还有许多特色产品。
铅山河红茶行销全球,铅山连四纸也鼎鼎大名,造纸业可追溯到后汉时期。
琴心嘀咕道:“我又想清闲体面,又想赚足银钱。兄弟们可有法子?”
酒魄不由笑道:“有法子啊。”
“什么法子?”琴心连忙追问。
酒魄详细指点道:“走出船舱,跳进信河,重新投胎,下辈子做少爷。”
“哈哈哈哈哈!”剑胆捧腹大笑。
赵瀚也忍俊不禁,竖起大拇指说:“果然是好法子。”
琴心只得报之以白眼,颓然躺平道:“唉,那我还是去书院吧,至少能一辈子体面。”
“莫说了,去永平还早,咱们打牌消遣。”酒魄从怀里掏出一副默和牌。
这玩意儿是麻将的前身,但还属于纸牌形式,分为文钱(饼)、索子(条)、万贯(万)三种花色。
麻将牌的二饼,很可能最初代表两文钱,二条则是代表两吊钱。
赵瀚很快弄懂了玩法,琢磨着哪天进行改进,因为这种初代版麻将只有60张牌,三副加一对(11张)就能和牌取胜。
打了几把,感觉不得劲,因为每个花色只有两张。
既然只有两张相同花色,那就不能碰,也没法开杠,缺了杠上花的麻将还有甚意思?
赵瀚突然问道:“谁还带牌了?”
“我有。”剑胆也掏出一副。
赵瀚说道:“两副牌合在一起玩,每人开局多模三张。”
“那怎么玩?”琴心觉得不靠谱。
于是乎,赵瀚手把手的进行麻将教学,很快就让这三人沉迷其中。
已经有红中、发财、白板,可惜暂缺东南西北风。
傍晚时分,终于抵达河口镇。
船却没有停下,而是点燃灯笼,转向驶入铅山河,径直前往铅山县城而去。
四人拿出干粮,围坐在船舱里,就着清水吃饼。
顺便挑灯夜战,点着油灯继续打麻将。
半夜在永平镇靠岸,众人惊觉时间已晚,连忙收起麻将呼呼大睡。
从鹅湖到永平,这一番折腾,纯属江西巡抚抽风,突然说要去吊祭辛弃疾墓。
022【清廉巡抚】
明代铅山县城,不在信江边上的河口镇,而在铅山河畔的永平镇。
清晨。
铅山知县冯巽,早早候于宾馆,身后站着诸多士子。
费映环在那等得直打哈欠,心中对巡抚腹诽不已,若非族长和亲爹再三训诫,他才懒得陪这个智障浪费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杂役打开大门,巡抚魏照乘踱步走出,身后只跟着一个中年仆从。
主仆二人,皆衣着简朴,浑身上下都彰显着什么叫清廉。
“惭愧,惭愧,让诸位久等了。”魏照乘抱拳笑道。
知县冯巽立即上前,赔笑讨好道:“瑶海公莫要自责,只怪我等来得早。”
“见过瑶海公。”众士子纷纷行礼。
魏照乘捋着胡须,抬眼一扫,微笑颔首:“县中俊才,今日似又多了几个。”
冯巽连忙介绍新面孔:“此为本县举子胡梦泰,字友蠡。”
胡梦泰拱手作揖:“晚辈见过瑶海公。”
魏照乘见此人穿戴虽普通,腰间玉佩却价值不菲,一看便知出自地方大族。他的笑容愈发亲切和蔼,拉着胡梦泰的手说:“友蠡一表人才,如此年轻便已中举,他日定为国之栋梁!”
“瑶海公谬赞,晚辈愧不敢当。”胡梦泰谦虚道。
一番掰扯,冯巽又介绍:“此为本县廪生任伊屑……”
“可是斯庵公(任希夷)之后?”魏照乘连忙问道。
任伊屑难掩脸上的自豪,拱手说:“后进末学,拜见瑶海公。”
魏照乘顿时又拉手鼓励:“斯庵公乃理学功臣,尔当努力向学,不可坠了先祖之名。”
任希夷是朱熹的亲传弟子,朱熹、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等人的谥号,皆由任希夷上疏请求议订,也因此被视为理学大功臣。
作为任希夷的后代,任伊屑连忙说:“前辈敦敦教诲,犹如洪钟大吕,晚辈万万不敢或忘。”
这套虚伪把戏,还在继续进行当中。
费映环站在宾馆大门前,很想一剑把巡抚砍了。
磨磨唧唧,沽名钓誉,让人直犯恶心!
两天前,费映环在横林祖宅,也是这样被魏照乘拉着手。
当时还有些受宠若惊,但他很快就发现,只要是出身大族的士子,都要被魏照乘拉手扯上半天。
再仔细一打听,好家伙,朝堂新贵啊。
去年的江西巡抚叫杨邦宪,此君远离京城,不知朝政变故。竟把周敦颐、程颢、程颐请出三贤祠,把魏忠贤的塑像搬进去,江西三贤祠摇身变成魏公公的生祠。
糊涂蛋一个,结局可想而知。
左副都御史陆文献,随即被选为江西巡抚,还没出京就遭弹劾罢免。
右副都御使张飬素,接任江西巡抚的职务。这位好歹离开北京了,只可惜走在半路上,莫名其妙又遭弹劾罢免。
魏照乘这个家伙,自己担任吏科都给事中,老师又是南京右都御史陈于廷。
崇祯扳倒魏忠贤之后,陈于廷参与南京的京察事务,魏照乘参与统计全国官员信息。
统计工作结束,魏照乘连升八级,一跃变成太常寺卿!
这都还不满意,生生干翻两个副都御使,如愿以偿跑到江西做巡抚。
……
知县亲自充当导游,一众士子全程陪同,后面还跟着士子们的大量仆从。
再加上皂吏开道断后,队伍竟绵延二三里。
将巡抚老爷引至一民巷,知县冯巽指着矮亭说:“瑶海公,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报本坊。”
魏照乘连忙端正衣冠,上前查看亭匾,惊喜道:“果为朱子亲笔,吾当拜之!”
魏照乘提起衣摆跪下,对着朱熹的题字长跪,身后士子也只能跟着大拜。
跪拜一番,魏照乘起身欲走,却见亭边有块石碑,石碑上还刻着一颗大白菜。
魏照乘皱眉问道:“此乃朱子题名之亭坊,何人竟敢擅自立碑于斯?”
冯巽回答:“前任知县所为。”
“拆了!”魏照乘喝道。
冯巽连忙低声提醒:“瑶海公,不便拆除,否则必然引起民愤。”
魏照乘愣了愣,只得说道:“细细讲来。”
冯巽解释说:“十年前,铅山大灾,饥荒遍地,又逢加派辽饷。当时,铅山百姓只剩两万人,加派的辽饷就有三万两。知县笪继良刻白菜碑,题‘为民父母,不可不知此味;为吾赤子,不可令有此色’于碑上。他与官吏同吃杂粮、同饮菜汤,劝导大族放粮济民,如此保得一方平安。”
魏照乘瞬间沉默,不知如何言语,这里头的水有点太深啊!
铅山县经济繁荣,怎么可能只剩两万人?
定有无数百姓,托庇于士绅豪族,不在官府的黄册显示。
至于劝导大族放粮济民?
怕是当时刀光剑影,知县用了雷霆手段!
魏照乘盯着白菜碑的落款,仔细回忆笪继良此人信息,很快拍手笑道:“原来是笪郎中,不料他竟有如此政绩。”
冯巽惊讶道:“笪知县做郎中了?”
魏照乘说道:“今年刚选为户部员外郎,吾奉命大计天下官吏,笪郎中的生僻姓氏颇为好记。”
笪继良在铅山做了六年知县,搞得本地豪族苦不堪言,于是大家合伙凑钱,给他买官去赣州做知州。
南赣地区民风剽悍、贼寇众多,本是一个苦差事,谁知笪继良搞得风生水起,又被当地豪族出钱送去山西……区区数年时间,竟然混成了户部员外郎。
更有意思的是,魏照乘和笪继良都是东林党。
只不过,笪继良是被阉党打为东林党,在山西做官时遭革除功名,如今又被东林党视为同志得到起用。
看着眼前的白菜碑,魏巡抚左右感觉别扭,一番夸赞便匆匆离去,再也不提什么砸碑之事。
长长的队伍离开县城,登船前往辛弃疾故居。
永平相当于铅山县的城关镇,赵瀚乘坐的客船就停靠在镇外岸边。
费映环带着魏剑雄离队,很快来到自家船上,对舵手说:“跟着前面的船队!”
赵瀚、琴心、剑胆和酒魄,由于昨夜打牌太晚,此刻正在舱内睡懒觉。
听到动静,立即起身拜见:
“公子,魏叔!”
“爹爹,魏爷!”
费映环扭了扭脖子,一屁股坐下,精神疲惫道:“莫要废话,快过来帮我按按。”
赵瀚还没反应过来,哼哈嘿三人组,已经迅捷无比的冲上去。
剑胆和酒魄分列左右,负责给费映环捶腿,琴心绕到后面去按肩膀。
“呼,舒坦!”
费映环闭眼享受按摩,忍不住吐槽道:“这劳什子魏巡抚,惯会装腔作势,怕是个只知党争的贪官。江西百姓,有得苦受了。”
赵瀚问道:“不是传言魏巡抚清廉节俭吗?”
费映环咂嘴说:“就怕他清廉节俭啊!”
免费的,往往才是最贵的。
一个官员标榜清廉,暗地里贪起来要人命,不是三瓜两枣能打发的。
魏照乘干翻了两个副都御使,才得到江西巡抚的职务,不吃得脑满肠肥会乖乖离开?
扫到桌上的纸牌,费映环突然来了兴致:“至稼轩墓还有些路程,老魏快坐下,且陪我打牌耍子。”
魏剑雄盘腿而坐,抓起纸牌问:“怎这么多牌?”
酒魄献宝似的说:“瀚哥儿有打牌的新法子,两副牌混在一起打。四张牌可以开杠,杠上花的番数可多了。还能做对对胡,碰碰碰碰就胡了……”
“听起来蛮新鲜,详细说一下规矩。”费映环笑道。
于是乎,众人又开始打麻将。
费映环、魏剑雄、赵瀚、酒魄坐一桌,琴心继续按摩肩膀,剑胆坐在旁边给大少爷当牌术顾问。
打了几圈,费映环终于熟悉规则,果然比以前的玩法有趣得多。
费大少爷颇为高兴道:“老魏,拿钱出来发了,没彩头可玩得不尽兴。”
魏剑雄取出几吊嘉靖通宝,桌上每人分得两吊,输赢都由费映环买单,没打牌也能得到赏钱。
至于什么魏巡抚,早就被费映环忘到天边。
而在隔壁那条船上,出身永平胡氏的胡梦泰,似乎也不想再伺候魏巡抚游玩。
胡梦泰更有意思,懒得再浪费时间,突然出舱走到船头,“噗通”一声失足落水。
“少爷掉河里了,少爷掉河里了!”
家僮慌张大喊。
费映环正在做清一色,听到喊声立即吩咐:“快划过去救人!碰,八索!”
河面上热闹非凡,附近的几条客船,合力将胡梦泰救起。
费映环不准众人动牌,走出船舱,隔船问道:“胡兄无恙吧?”
“我家少爷昏过去了。”胡氏家僮喊道。
费映环说:“快快送回县城就医。”
胡家的船慌忙调头,两船交错之际,昏迷的胡梦泰突然眨眼,朝着费映环偷偷贼笑。
费映环猛拍大腿,扼腕叹息:“如此妙计,我怎就没想到?胡兄真大才也。”
魏剑雄说:“要不,咱也落水?”
费映环呵斥:“蠢货,可一不可再,东施效颦罢了!”
赵瀚看得无语,这都什么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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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21 17:09 | 只看该作者
船只停靠,秋雨忽至。
知县冯巽撑伞询问:“瑶海公,时雨寒凉,是否等雨停了再上岸?”
“微风细雨,正是好时节!”
魏照乘推开仆从伸来的伞,拄着一根登山杖,边走边吟:“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冯巽咬咬牙,也索性收起油伞。想了想,又将大帽戴好,疾步追赶道:“瑶海公潇洒豁达,可为东坡先生知己也!”
后面的士子见状,纷纷收伞戴帽,顶着秋日细雨前往辛弃疾故居。
“公子,咱也不打伞?”魏剑雄问。
费映环说:“且跟着,把伞带上,反正雨也不大。”
赵瀚倒是颇为兴奋,毕竟是辛弃疾故居,可隔空领略一番圣贤风采。
听说巡抚要来拜祭,本地里长早已等候多时。
附近姓辛的百姓很多,有些是辛弃疾的后裔,有些是辛弃疾的家仆后代。
里长便姓辛,一路领着巡抚去瓢泉,介绍道:“此地便为先祖故居。”
“山清水秀,真是归隐田园的好所在!”魏照乘连声赞叹。
辛弃疾在江西有两处别墅,一为稼轩庄园,失火烧个精光。于是又建瓢泉庄园,并在此终老,抱憾而长逝。
赵瀚被挤在外围人堆里,年幼矮小,垫脚蹦跳,终于看清大名鼎鼎的瓢泉。
瞬间后悔,不如不看。
就是一泓山泉,流入瓢形石坑,并无任何稀奇惊艳,甚至可以说非常普通。
不过,辛弃疾的传世词作,三分之二都在此创作,其中就包括那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赵瀚突然联想到秦淮八艳,不知那位柳如是,有没有开始挂牌营业。
魏照乘取来一瓢,在瓢泉当中舀水,品尝之后赞叹不绝:“澄淳甘甜,世所仅有,诸君可饮泉品鉴。”
都是本地士子,哪会没喝过瓢泉水?
唉,就当没喝过吧。
众士子纷纷上前,你一口我一口,尽是溢美之词,仿佛喝的是琼浆玉液。
忽然间,秋风大作,雨点如豆。
顾不得一蓑烟雨任平生,魏照乘双手捂着脑袋,命令仆从赶快撑伞,然后小跑回船上躲雨去了。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辛弃疾的墓地在半山腰,肯定没法再去凭吊,众人坐船原路返回县城。
赵瀚站在船舱门口,欣赏雨幕中的船队,再想到魏巡抚的嘴脸,心里忍不住一阵恶心。
费映环也走过来欣赏雨景,心情愉悦道:“真乃及时雨也,否则还得跟着去爬山。若得二三挚友,冒雨为稼轩先生扫墓,也算平生风雅痛快之事。可此间皆为攀附之徒,只会惊扰先生在天之灵!”
赵瀚指着远处十多艘船:“那些都是衙役皂吏?”
“非也,多为临时差役。”费映环摇头说。
临时差役,就是给官府打白工的老百姓。
为了陪同巡抚游山玩水,铅山知县征召诸多百姓服役。非但不给工资,百姓还要自带干粮,甚至那些船也是免费征募的。
另外,为登山而准备的酒食瓜果,也从相关役户那里收取。就算半途而废,不去登山扫墓,一应物资也不退还,大概率会被皂吏们瓜分!
即是说,魏照乘心血来潮出游一趟,就可能导致某些役户卖儿卖女。
更加可怕的是,魏照乘还打算去拜祭鹅湖书院!
那里属于理学圣地,而且荒废日久。一旦巡抚亲临拜祭,就必须按照官方流程,还得进行简单的打扫修缮。少则花费几百两,多则花费上万两,铅山县财政直接就要崩溃。
而魏照乘能得到什么?
名声!
鹅湖书院,是朱熹、吕祖谦、陆九龄、陆九渊等人聚讲之地,由此奠定理学、心学兴盛数百年之基石。
魏照乘随便祭拜修缮一番,就能借此名扬四海。
回到县城,把魏巡抚送回宾馆歇息,冯知县立即召集诸多士子开会。
面对一帮举人、秀才,冯巽姿态低得像个灰孙子,几乎用乞讨的语气说:“诸位都是本县贤才,瑶海公欲修缮鹅湖书院,此乃重振铅山文脉之壮举。还请诸位朋友,各自回家告之长辈,能不能每家都捐赠一些银钱。县衙实在太穷,能出百十两银子已是砸锅卖铁……”
冯巽没有说谎,铅山官府确实没钱。
河口镇,江西四大名镇之一,八省通衢,贸易中心。鹅湖镇,控厄江西至浙江距离最短的商道。永平镇,控厄江西至福建唯一的商道!
仅此三镇,就可让铅山县财政充裕。
但收不上来税啊!
而且偌大的铅山县,官府在册人口只剩一万余,导致各种杂税也征不到多少。
冯巽这个知县,做得是憋屈无比。
一听知县号召捐钱,众士子集体化身太极宗师。
鹅湖书院位置偏僻,除非当世大儒亲临教学,否则根本就招不到学生。本朝修缮过好几次,每次修缮都荒废了,纯属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让士绅豪族出银子,为巡抚邀买名声,帮知县讨好上官,可滚一边去吧!
“禀县尊,晚辈家中还有要事,就先行告辞了。”
“好教县尊知道,贱内待产家中,晚生得赶回去照料。”
“县尊,晚辈淋雨受寒,此时头疼欲裂,欲找大夫开两副汤药。”
“县尊……”
一时间,士子皆散,冯知县急得想哭。
见费映环也要走,冯巽顾不得颜面,连忙上前抓住:“大昭兄弟,可否再喝一杯茶?”
费映环笑道:“今日饮茶已多,在下内急。”
冯巽拉着费映环的手说:“我陪大昭兄弟一起去如厕。”
费映环懒得再装,直接说道:“费氏没钱。”
冯巽伸出一个巴掌:“五千两银子,魏抚台可保举知县,不是小县,是大县的知县。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换作别时,非得上万两不可。”
费映环笑道:“他一个巡抚,就能保举大县知县?”
冯巽解释说:“魏抚台的恩师,可是东林党大老湛如公(陈于廷)。魏抚台自己,也深受陛下恩宠,一日之内连升八级岂为侥幸?”
“大老”一词,古已有之,多出现在日常交流和书信笔记当中。
“县尊不必再言,我要是想做知县,早就带着银子去吏部捐官了。”费映环直接拒绝道。
冯巽着急道:“此知县,非彼知县。大县的官缺本来就少,更何况只要五千两银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告辞!”费映环拂袖而走。
“唉……”
冯巽独自唉声叹气,也顾不得脸面,直接给家有举人的大族写信,白纸黑字的帮着魏照乘卖官。
但这官还真不好卖,除非年龄太大,举人都想着考进士。
就算真打算捐官,人家也自有门路,为啥要找新上任的巡抚?
唯一的卖点,只剩下五千两买大县主官,类似于商家搞打折促销活动……
魏照乘的算盘打得精妙,既想着卖官赚钱,又想着修缮鹅湖书院赚名声!
船上。
赵瀚问道:“公子有甚烦心事?”
“嗙!”
费映环猛拍舱壁,破口大骂道:“公然卖官鬻爵,脸面都不要了,这姓魏的该杀!”
魏剑雄嘀咕道:“我也姓魏。”
费映环气愤道:“这魏照乘,做科道言官多年,一直找不到捞钱的机会。而今连升八级,外放为江西巡抚,便急不可耐的到处卖官。听说,他这几个月都在巡视州县,想来是一路卖官卖到铅山。狗日的为了银子,真真连面皮都不要!”
“可能是急着充业绩吧。”赵瀚讥讽道。
费映环问:“什么充业绩?”
赵瀚笑道:“口误,没什么。”
魏照乘急着到处卖官,并非单单为了银子。
还可以结交地方豪族,收纳士绅子弟为门生,将党羽爪牙送去各地为官。层层拉帮结派,如此东林党就壮大了,逐渐把控从中央到地方的话语权。
费映环在这里矫情,他远在鹅湖的亲爹,收到冯知县书信却很高兴。
只要五千两银子,就能买一个大县知县,这笔买卖太划算了啊!
六一八,双十一,也没见这么实诚的商家,打折已经打到粉碎性骨折,不赶紧下单仿佛损失了一个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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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21 17:15 | 只看该作者
赵瀚提着书箱,琴心背着古琴,剑胆捧着宝剑,酒魄抱着酒坛,簇拥费映环前往胡家做客。
这就是费大少爷的排场,登门访友也不忘装逼!
听说魏巡抚生病了,感冒发烧流鼻涕,如今正在县内医治。谁让他一蓑烟雨任平生呢?连大帽都不戴一顶。
巡抚患病,行程取消。
费映环左右无事,便来永平镇看朋友,就是那位中途落水的胡举人。
遥望胡氏大宅,规模不输鹅湖费氏,赵瀚好奇问道:“公子,论及源远流长,费氏与胡氏孰强?”
费映环颇为得意,手摇折扇说:“铅山费氏,源自汉代江夏费氏。而永平胡氏,出自清华胡氏,始祖为唐末进士,追随李克用平定黄巢而起。”
“原来如此,那还是费氏底蕴深厚。”赵瀚立即奉承。
其实,费映环在往自家脸上贴金,铅山费氏谱系只能追及元末。
而永平胡氏、官溪胡氏,还有景德镇那边的胡氏,都是从清华胡氏分出来的,明明白白记载着世系变迁。
这种真正的望族,传承接近千年,对历代开国君主而言,属于打击和拉拢的对象。
只看其宗祠正门,按照大明礼制,就已经够得上抄家流放——官宅和民宅,禁止使用重檐,胡氏宗祠直接是三重飞檐!
费映环站定,负手而立。
魏剑雄前去递名帖,对门子说:“鹅湖费大昭,冒昧拜访胡举人。”
“诸位贵客请进。”门子都不通报,直接把人带去花园。
显然,费映环是这里的常客,递拜帖纯属走个过场。
“哈哈哈哈!”
等不多时,胡梦泰大笑而来。
此君穿着丝织道袍,头戴一顶大帽,揶揄调侃道:“听说大昭兄在瓢泉淋雨了,可是到我家来讨姜汤喝?”
“你这厮掉进河里怎没淹死?”费映环不甘示弱,立即予以反击。
胡梦泰的妻子李氏,此刻就跟在丈夫身后。李氏携侍女二人,亲自端着酒菜过来,朗声说:“费相公恶语伤人,且罚酒三杯。”
费映环不再生气,状若调戏道:“若妹子亲手斟酒,那为兄喝了便是,想必尊夫不会吃醋。”
“兄长还是那般毫无正形。”李氏爽朗一笑,将美酒摆在桌上。她身材修长,从容大方,举止潇洒,不似寻常闺中妇人。
费映环和李氏,论关系可算表兄妹,铅山县几大家族全是亲戚。
三人坐定,余者站立。
赵瀚提着书箱候在旁边,完全充当人肉布景板,酒魄倒是捧着坛子过去伺候。
胡梦泰突然指着赵瀚:“兄长又多了一童子?三个还嫌不够啊。”
费映环得意道:“此子聪颖,宛若璞玉。”
“那我倒要考教考教,”胡梦泰对赵瀚说,“且上前来。”
赵瀚拱手说:“见过胡相公。”
胡梦泰问道:“今年几岁,可读四书?”
赵瀚回答说:“今年十岁,四书五经,囫囵读过,只背得少许篇幅。”
他能背啥篇幅?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教科书上有的,赵瀚都会背诵。
作为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当然也有自身强项。
比如中国古代文学发展脉络,赵瀚就知道得非常清晰,且对名家名篇的理解,绝对超过古代大部分读书人。
只一套《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就囊括了几乎古代所有名篇。且这玩意儿还是必修课,老师逐字逐句讲解,期末考试不及格要重修的。
甚至还有一门《训诂学》,音韵、文字、语法都得知道,只不过本科内容相对粗浅,考研究生可以专选这个方向。
“小小年纪,也敢说囫囵读过五经?我都只习得本经,”胡梦泰笑道,“也罢,你用《诗经》里的一首诗,来形容一下昨日见到的魏巡抚。”
赵瀚张口就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哈哈哈哈哈!”
胡梦泰似乎很喜欢笑,赵瀚一首诗还没背完,他就已经捧腹大笑起来。
费映环也忍俊不禁,拍手赞叹:“此诗颇为贴切,真乃硕鼠也。”又问胡梦泰,“如何,我这童子是否聪颖?”
胡梦泰点评说:“如你一般,尖酸促狭。”
费映环有些不乐意:“你说我促狭便也认了,为何还要加尖酸二字?”
胡梦泰笑着问魏剑雄:“老魏,你家公子是否尖酸?”
魏剑雄摸鼻子道:“别扯上我。”
“哈哈哈哈哈!”
胡梦泰再次大笑,并不理会赵瀚,而是直接考教费映环:“大昭兄,昨日贱内问我,射与矮二字是否反了。射,寸身,矮也。矮,委矢,射也。你怎解释?”
费映环顿时愣住,不知如何解释,甚至怀疑千百年来真用反了。
胡梦泰挤眉弄眼,问道:“大昭兄,要不要我教你啊?”
赵瀚知道自家少爷爱面子,当即出声道:“这个简单,公子早就教过我。”
胡梦泰笑道:“那你说说。”
赵瀚用手指蘸酒,先画一把弓,再画一只手,然后写个“射”字。又画一根矛,画跪地举物之人,在旁边写个“矮”字。
费映环瞬间理解其意,下意识拍手称赞,喊出声又临时改口:“好!好……好记性,教你多日的功课竟还记得!”
李氏突然抿嘴笑问:“真是兄长教的?”
费映环的面皮颇厚,反问道:“若不是我教的,难道还能是他自学的?”
既然已经装逼,那就装逼彻底!
赵瀚突然插话道:“我家公子说,确实有两字用反,但并非射和矮。”
胡梦泰又是狐疑,又是好奇,问道:“哪两个字?”
赵瀚并不作答,而是面向费映环:“公子,我可以说吗?”
费映环一脸得意,故作潇洒:“说与他们听便是,自家人不必藏私。”
赵瀚再次用手指蘸酒,写下“麦”和“来”的繁体字。
李氏凑过脑袋问:“这二字如何用反了?”
赵瀚引用《诗经》里的一句:“贻我来牟。”
胡梦泰说:“那是通假之法,‘来’通‘麦’,不能证明二字用反。”
赵瀚没有立即解释,而是写出一个“麦”字,然后将其下半部分翻转为“止”。
胡梦泰瞬间傻眼,“止”就是“趾”,麦字为何要加脚趾?
真用反了!
创字之初,“来”表示麦子,“麦”表示来往。
《诗经》里的“贻我来牟”,并非什么通假字,而是麦子的真正写法。
胡梦泰此刻心悦诚服,起身作揖道:“数月未见,大昭兄的学问竟突飞猛进,小弟佩服之至!”
费大少爷浑身舒坦,抬手笑道:“不必如此,且坐下说话。”
李氏瞧瞧费映环,又再看看赵瀚,全程微笑不语。
魏剑雄偷偷给赵瀚竖大拇指,意思是你小子真牛逼,今天可让公子长脸了!
牛逼个啥啊。
训诂学经典案例,有些老师教第一堂课,就甩出来吸引学生的兴趣。
要是能把这忘了,赵瀚的训诂学老师,怕要跟着穿越过来,把他暴打一顿再穿回去!
当晚,在胡家留宿。
费映环被胡老太爷请去吃饭,赵瀚则跟着胡家下人一起用餐。
“哥哥,你学问真好!”琴心由衷赞美。
赵瀚还在装傻:“都是公子教的。”
“哥哥莫要哄我们,”酒魄低声说,“少爷窘迫的时候,习惯用右脚大趾顶鞋面,刚才我站在旁边又看到了。”
还有这种操作?
魏剑雄喝止道:“闭嘴,这是在胡家!”
嘿哈嘿三人组立即噤声。
魏剑雄把赵瀚叫到一边,偷偷塞来几颗碎银子:“公子很高兴,让你拿去买茶吃。”
赵瀚已经有些练出来,随手掂了掂,估计约有七八钱银子。
如此赚钱很快啊,恨不得天天帮费映环装逼。
这是月底,没办法赏月,费映环喝得大醉,被胡家仆人扶回客房休息。
赵瀚他们连忙去接住,帮着脱衣脱鞋,然后甩床上去。
费映环睁开醉眼,迷糊道:“老魏,明日去含珠书院。你差人回家报讯,就说我要在那里住两个月,陪友蠡(胡梦泰)闭关修学,以备崇祯四年之会试。”
魏剑雄嘀咕道:“就是没事找事,家里不一样读书?非得结伴去山里。”
“你说什么?”费映环醉了听不清。
魏剑雄道:“我说好。”
费映环又说:“几个孩童一起进山,他们的功课也该抓紧了,不要成天只知道打牌玩乐。”
“诶,好的,我记下来了,你就快点睡吧。”魏剑雄敷衍催促道。
铅山费氏,由于不断繁衍扩张,几百年来建了三家书院。
含珠书院,位于横林祖宅南五里的含珠山。
东岗书院,位于县城以西五十里的东岗坪。
景行书院,直接就在县郊的永平镇外。
费氏最后一位名臣费尧年,临死之前的遗言,是把自己名下的产业,全部变卖了建第四座书院。
结果他两腿一蹬,子孙就忙着抢家产,完全把建书院的事情抛之脑后。
第二日,胡梦泰带着一个童子,跟费映环一起前往含珠山。
费家的傻儿子,也在那里寄宿读书,赵瀚总算要正式做伴读书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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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21 17:20 | 只看该作者
含珠书院,是铅山费氏的文脉基石。
自商业起家之后,费氏便建起“含珠私塾”,并通过商队不断购来闽浙书籍。一百年前,“含珠私塾”扩建为“含珠书院”,已有四十多位官员从这里走出。
书院属于横林费氏共有,各总支每年集资运营,同时允许外姓子弟求学。
若是发现好苗子,不管他姓什么,费氏都会投资培养。
别看费氏已有两代不出进士,但近些年资助的外姓学子,却出了一个进士、四个举人!
船上。
琴心、剑胆、酒魄,还有胡梦泰的家僮乐荣,四个小屁孩正在打麻将。
魏剑雄抱着熟铁棍,靠坐于船舱呼呼大睡。
赵瀚则在认真读书,胡梦泰带来的《春秋》,此君所治本经有些难读啊。
至少赵瀚没法当故事书看,就算书中带着注解,那些人名地名也搞得他头疼。
里舱。
胡梦泰叹息道:“家父心动了,竟真想捐五千两银子,为我谋得一大县知县!”
“他魏照乘,区区一巡抚,有那能力大肆卖官?”费映环摇头讥笑,“反正我是不信的。”
胡梦泰说道:“家父猜测,朝中东林党复起,怕是急需大量银钱。这魏照乘,不过是一悍卒,卖官所得恐怕大半都要上贡。”
费映环问道:“他们手里,真有那么多大县的官缺?”
胡梦泰说道:“东林党如今掌控南北京察,手里的官缺肯定不少。大昭兄家里也是做生意的,许多时候用不着财货两清。魏照乘在江西卖二十个知县官缺,按五千两一个来算,就能收到十万两雪花银。他可以只兑现两三个,剩下的托词等缺候补,也不算出尔反尔。如此,打开销路之后,还可以坐地起价,谁给的钱多就先给谁实缺。”
费映环恍然大悟,惊道:“还能如此运作?那他岂不是,只用三五个实缺,就赚得三五十个士子的买官银!这种事情见不得光,能出钱买官的也要面子,就算发现被骗了也不敢声张。”
胡梦泰笑着说:“谁先交钱买官,谁就更容易得到实缺,算是他魏照乘给的‘马骨’。”
费映环哭笑不得:“这等经商奇才,他还做什么官啊?早早致仕做生意,于国于己都算大好事!”
胡梦泰又说:“大昭兄若想捐官,就得赶快出手,如今的吏部尚书可是王永光。”
“王永光还敢左右腾挪不成?”费映环连连摇头。
胡梦泰说道:“但凡陛下,稍微露出对东林党不满的心思,以王永光的秉性必然反戈一击。”
费映环仔细思索,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两个还没踏进官场的举人,能把王永光看得如此透彻,一是由于他们拥有情报来源,二是因为王永光实在太有名了。
泰昌元年,此人仗义执言,得罪许多权贵,且立场偏向东林党。
天启三年,此人卷入癸亥京察,跟东林党闹翻,被迫辞官归乡。
天启五年,此人被魏忠贤起用,努力攀附阉党。
天启六年,此人借王恭厂爆炸案,突然攻击魏忠贤,上疏请求归还票拟权,并帮着几个东林党大佬说好话。遭罢官。
崇祯元年,就是今年,此人被东林党起用,一下子就做了吏部尚书。
反复横跳,其左右腾挪之术,看得人眼花缭乱,谁都不知道这货到底是哪边的。
你说他趋炎附势吧,人家又不畏权贵。
在东林党式微时,帮着东林党说话。又在东林党最强时,跟东林党闹翻。在魏忠贤刚刚崛起时,不要脸面攀附阉党。又在魏忠贤权势滔天时,站出来为东林党张目,而且闹着要魏忠贤交出内阁大权。
按照这个规律,如今东林党风头无两,王永光又到了该跳反的时候了。
历史上,崇祯朝的东林党内阁,就是王永光联合周、温二人弄垮的……这是一根贯穿明末党争的搅屎棍,只要自己不嫌恶心,那么恶心的就是别人!
费映环、胡梦泰虽然偏居江西,却每月都要阅读塘报,以此来了解朝中局势。
每次读到关于王永光的大新闻,都让他们完全摸不着头脑,根本看不懂王永光到底想干啥。
胡梦泰说道:“吾此次到含珠山闭关修学,便是为了阻拦家父的买官之举。吾已在胡氏宗祠发誓,三年后不能中进士,就回含珠山继续闭关!”
“友蠡好志气,愚兄就陪你苦读……两个月!”费映环痛下决心。
胡梦泰好笑道:“对大昭兄而言,两月已是不易。”
船只靠岸。
赵瀚放下那本《春秋》,交还给胡梦泰的家僮,这玩意儿没有老师讲解,根本就没法自学成才。
难怪关二爷一辈子都在读《春秋》,这书可以读几辈子。
手里拎着书箱,赵瀚跟随众人前进,慢悠悠散步前往含珠山。
私塾就在山下,其学生都没考上秀才。
书院则在半山腰,有功名者方可上山进修。
含珠私塾的规模不大,仅有几间教室而已,每间教室可坐学生二三十人。另有藏书楼,还有学生宿舍,离家远的学生可以选择寄宿。
赵瀚来到私塾院中,见教室里的学生,有少数穿得极为寒酸,深秋时节竟然还打着赤脚。他不由问道:“魏叔,贫寒子弟可以免费读书吗?”
魏剑雄点头道:“只要有志向学,都可来含珠山求学。不收束脩学费,但书本、笔墨需要自备。真有过目不忘的神童,费氏定会资助其考取功名。”
江南之地,文风极盛,识字率非常高。
便是费家的奴仆,随便揪几个出来,也有一半能读懂通俗小说。
根据朝鲜文人的日记,早在明中期的时候,就能靠写字在江南进行交流。而北方就不行,朝鲜文人说,在江南多找几个路人,总能找到识字的,而北方可能一整天都见不着。
铅山这边也是如此,既然含珠书院免收学费,那他们就乐意送孩子读书。就算考不上秀才,也能给费氏做家奴、伙计,能识字往往可得优待。
费映环在亭中歇息片刻,他的傻儿子就被带来。
费如鹤是一个小胖墩儿,并非虚胖,而是肥壮。这货小跑过来,磕头喊道:“见过父亲,见过表姑父(胡梦泰)!”
在儿子面前,费映环特别正经,表情严肃道:“功课念到哪儿了?”
费如鹤回答:“已学到《季氏篇》。”
费映环顿时大怒:“开蒙数载,你竟还在学《论语》?”
四书有学习顺序,依次是:《大学》、《论语》、《孟子》、《中庸》。
读书几年还在学《论语》,那智商真的有一点感人……
费如鹤跪在地上不敢说话,眼睛贼溜溜的瞟向胡梦泰,希望表姑父能够帮忙美言几句。
胡梦泰笑而不语,甚至在憋着不笑出声来。
费映环头疼欲裂,也不想再费口舌,只说道:“我给你寻了个书童,跟你一起读书。他小四书都没读完,若是哪天将你赶超,老子定然亲手打断你的腿!”
费如鹤嘀咕道:“我已经有书童了。”
费映环呵斥道:“你的学问进步迟缓,书童也难辞其咎,我给你换个更好的!”
费如鹤哀求道:“父亲,费纯挺好的,不用再换了。若换个书童,孩儿难免不适应,恐怕今后念书更困难。”
还真他娘的有些道理。
费映环想了想说:“那就不换,只多一个书童。赵瀚过来,跟小少爷认识认识!”
赵瀚上前拱手:“见过小少爷。”
费如鹤抬头望着赵瀚,顿时不乐意:“你是我的书童,凭啥我跪着,你还在那站着?快快跟我一起跪!”
赵瀚回答说:“我是公子派来敦促小少爷学习的,不是陪小少爷下跪的。”
费如鹤立即告状:“父亲,这个书童不听话,快快把他赶走!”
费映环非常满意,微笑道:“便该如此。赵瀚,以后小少爷贪玩,你可替我教训他。只要不打死打残打破相,随便怎么打都行!”
“遵命!”赵瀚拱手作揖。
费如鹤目瞪口呆,感觉自己今后的日子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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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21 17:24 | 只看该作者
费映环很快就走了,与胡梦泰结伴上山,前往半山腰的书院潜修。
只剩下赵瀚、费如鹤,以及书童费纯。
费如鹤今年十一岁,估计是营养过剩,长得又高又壮又胖。这种身材,不去练武可惜了,非常适合当将军,古代名将全是膀大腰圆之辈。
反而是书童费纯,模样生得颇为清秀,遗传了父母的优秀基因——他爹以前是大少爷的书童,他妈以前是老夫人的丫鬟,相貌方面经过了严格挑选。
主仆站在一起,费纯更像少爷,费如鹤活似跟班。
眼见费映环已经走远,费如鹤突然冷笑,双臂交叉抱于胸前,半眯着眼睛蔑视赵瀚。
这位小少爷,明显不是啥蠢货,心思没用在读书上而已。
他在父亲面前唯唯诺诺,在孩子堆里估计是小霸王,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他的份。
学校还在上课,费如鹤是被中途交出来的。
赵瀚微笑提醒道:“小少爷,该回书舍学习了。”
费如鹤依旧冷笑不语,等了半天没动静,突然扭头朝书童努努嘴。
书童费纯终于反应过来,厉声呵斥道:“大胆,还不给小少爷跪下磕头请安!别以为大少爷护着你,在这含珠私塾,小少爷才是你的主子!还有,我是大书童,你是小书童,今后你要听我的话!”
赵瀚露出害怕的表情,问道:“小少爷,真是这样吗?”
“少爷就是少爷,书童就是书童,”费如鹤举起拳头,威胁道,“从今往后,你都要乖乖听我的。若爹爹问起,你就说我念书很努力,只可惜太笨了学得慢。爹爹让你监督念书,还说可以打我,你可千万不要当真了。不信的话,你倒是打我一下试试……”
话音刚落,赵瀚一脚踹出。
费如鹤的吨位太大,赵瀚又不敢下狠手,竟没有被当场踹倒。他后退两步站定,低头看胸前的脚印,不可思议道:“你还真敢打啊?”
赵瀚一脸疑惑表情,反问道:“小少爷,刚才不是让我听你的话吗?”
费如鹤生气道:“我没真让你打!”
赵瀚道:“可我当真了啊。”
费如鹤大怒:“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赵瀚突然歪着脑袋,样子仿若智障儿:“我奉小少爷的命令打小少爷,有什么不对吗?”
好像确实没什么不对,可费如鹤快被气出内伤了。
书童费纯连忙提醒:“小少爷,这混蛋在消遣你!”
“本少爷当然知道,还用你来说?”费如鹤勃然大怒,已经脸红脖子粗,举起拳头走向赵瀚,“你找打!”
这货肯定练过,下盘极为沉稳,出拳也有章法,一上来就直取赵瀚的面门。
赵瀚抬臂拨挡,骨头被打得生疼,小胖墩儿的力气好大!
又是一拳砸来,赵瀚侧身躲闪,同时出拳击其软肋。
费如鹤竟然不闪不避,撤臂去裹赵瀚的手腕,另一只手也快速抓来,试图直接将赵瀚抱住摔跤。
赵瀚连忙后退挣脱,紧接着转身就跑。
都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傻子才会贴身肉搏,先放风筝遛遛狗再说。
“别跑!”
费如鹤愤怒狂追,跟赵瀚一前一后绕着亭子跑。
费纯就没安好心,站着看戏不说,还在那儿火上浇油:“少爷,这混蛋消遣你,快一拳打死他!”
绕了两圈亭子,赵瀚折身朝费纯跑去,凌空飞起直踹其心窝。
“你别过来……唉哟!”费纯正在隔岸观火,突然吃了冲锋一脚,仰摔在地,四脚朝天,只觉胸闷气短爬不起来。
费如鹤追在后面大喊:“我俩单挑,你打他作甚?”
“吵得很,聒噪!”赵瀚边跑边说。
费如鹤又喊:“有种你别跑,跟我打上一回!”
“有本事先追上我!”赵瀚还打算继续遛狗。
两人你追我赶,又绕着亭子跑了一圈,费如鹤的体力竟然十分充沛。
“还来?”费纯好不容易爬起来,却见赵瀚又往这边冲,顿时吓得转身逃窜。
“跟我打,你别追他。”
“就是,别追我啊!”
“我就追,你有种别跑。”
“混蛋,你才有种别跑!”
“你们自去打,别追我行不!”
“……”
费如鹤追赵瀚,赵瀚追费纯,三人绕着亭子,到最后也不知谁在追谁。
突然,赵瀚抓住栏杆,借势翻入亭内。
费如鹤连忙减速停下,也想翻栏杆进去,爬到一半顿觉眼前漆黑。
却是赵瀚站于亭中长凳,居高临下猛然踹出,在小少爷的面部留下脚印子。
得势不饶人!
赵瀚又快速接上两脚,踹得费如鹤头昏眼花。
他算看出来了,这小少爷皮糙肉厚,没那么容易被打坏。
费如鹤双臂遮脸后退,想先拉开距离再说。
赵瀚翻过栏杆追击,踹向其毫无防备的小腹,疼得费如鹤连忙捂住肚子,再次把自己一张胖脸露出来。
“嗙!”
一拳过去,鼻血长流。
费纯停在前面直喘粗气,惊叫道:“你……你……呼呼,你好大狗胆……呼……竟把少爷打出血了!”突然,这厮转身又跑,惊恐道,“你打少爷就打少爷,为何又来追我?唉哟!”
赵瀚扔下费如鹤不管,追着书童一路暴打,打得这厮直接不逃了,双手抱头蹲下去硬扛。
费如鹤终于缓过劲来,捂着鼻子爆喝:“混账,我要杀了你!”
“来啦,追得上就任你打。”赵瀚挑衅道。
于是乎,又绕着亭子追赶,跑了两圈,赵瀚再次翻入亭中。
费如鹤的动作没那么灵活,害怕重蹈覆辙,只敢站在亭外喊:“你出来!”
“哈哈,你进来!”赵瀚笑得非常开心。
费如鹤气得跺脚,绕了半圈跑入亭中,赵瀚立即翻栏杆去亭外。
费如鹤都快被气炸了,嘶吼道:“你进来!”
赵瀚笑道:“你出来!”
费如鹤说:“本少爷偏不出去!”
赵瀚不再理会他,折身朝费纯追去。
“呜呜呜呜……”
费纯被追上之后,竟然放声大哭,满腹委屈道:“你跟少爷打架,为啥总来打我?唉哟,别打了,好汉爷饶命!”
费如鹤站在亭中质问道:“对啊,你为何要打他?”
赵瀚理直气壮说:“你不好打,他更好打,当然要挑软柿子捏。这道理你都想不明白?”
说得好有道理,费如鹤竟无言以对。
费纯抱着脑袋趴地上,扛着痛揍呼喊:“少爷救命,我快被这厮打死了!”
费如鹤思路清晰道:“我若去救你,他肯定又要跑,绕着亭子回来再打你。反正你也被打,不如让本少爷省些力气。”
“少爷英明,正是此理!”赵瀚赞叹道。
费纯被打得痛哭流涕,呜咽道:“咱们谁都不打谁,行不?”
“不行!”费如鹤立即否决此提议。
“少爷说不行,我听少爷的。”赵瀚继续拳打脚踢。
费纯哭喊道:“呜呜呜,少爷,他听你的,你快说不打了,再打下去我真要死了。”
费如鹤此刻头痛不已,而且被搞得毫无脾气,郁闷跺脚道:“不打了,不打了,快快停手!”
“我听少爷的,”赵瀚迅速将费纯扶起,关怀备至道,“费纯兄弟,你哪里伤着了?要不我帮你揉揉。”
费纯已经鼻青脸肿,挤出难看笑容说:“多谢哥哥关心,我哪都不疼。”
赵瀚乐呵呵道:“少爷,费纯说他哪都不疼,看来我还是很有分寸的。毕竟自家兄弟,不能伤了和气,下次动手还这样打。”
“不打了,不打了,没有下次了,”费纯连忙说,“不打不相识,今后都是好兄弟。”
听着自己的两个书童,在那你一言我一语,费如鹤已经气得好笑。他指着赵瀚说:“你这厮有趣,颇对本少爷胃口,便收下你这个书童。”
赵瀚瞬间化身马屁精:“少爷力大无穷,武艺超群,本人也佩服之至!”
费如鹤对此非常受用,哈哈大笑道:“走,咱们去竹林耍子。我看你有些本事,今后每天跟我一起练武!”
赵瀚指着教室:“少爷,书舍里还在授课呢。”
“授什么课?”费如鹤不耐烦道,“好不容易出来,我还自投罗网回去?”
赵瀚说道:“那我记下来,今日少爷逃课了。”
费如鹤大怒:“你讨打!”
赵瀚抿嘴微笑。
费恩吓得瑟瑟发抖,哭丧着脸:“少……少爷,咱们还是去念书吧,明日再练武也不迟。”
9#
 楼主| 发表于 2025-1-21 17:28 | 只看该作者
费如鹤终究还是回教室了,因为已经快到下课时间。
明末底层百姓,每日两餐都困难。
但在富庶地区,基本上都吃三餐。就算粮食不够,白水煮石头,也得冒出炊烟来,免得被乡亲四邻看扁了。
含珠私塾的课程表,大致如下——
晨读:老师带读,集体朗诵,抽人点读。
早餐时间。
习字:练习寸楷一百字。
经义:讲解四书五经。
午餐时间。
背诵:温习课本,背诵章句。
辞章:讲诗、讲对联、讲古文、讲试贴。
晚餐时间。
晚自习:温习今日所学,偶尔讲解习文。
……
“先生!”
“进来吧。”
费如鹤的鼻血已经止住,获得老师准许,大摇大摆走进教室。
费纯则鼻青脸肿,以袖捂面紧随其后,生怕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相。
反而是赵瀚丝毫未伤,踱步走进教室,挨着费纯坐下。
授课先生叫庞春来,老秀才一个,似有近视眼,此时正在讲经。
他根本不管学生在干啥,将课本凑到眼前两寸,坐在讲台摇头晃脑:“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血气为何物呢?形之所侍以生者,血阴而气阳。就是说,一个人想活下来,就得有血有气,就得阴阳调和……”
突然,一个学生举手:“先生,什么是戒色?”
“哈哈哈哈!”众孩童大笑。
费如鹤也跟着起哄:“我知道,戒色就是戒女人!”
“哈哈哈哈哈哈!”
学生们笑得更大声,课堂里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赵瀚低声问费纯:“那捣乱的是谁?”
“费元鉴,横林那边的,”费纯低声说道,“论辈分,他是咱们小少爷的叔祖,跟咱们老太爷是族兄弟。”
好嘛,这辈分够高,费映环的叔叔辈儿。
被打断了讲课,庞春来也不生气,捋着胡子说:“汝等皆童子少年,血气未定,不可沾染女色。该当戒之!”
费元鉴估计有十二三岁,也是个资深留级生,继续捣乱道:“少年不近女色,那岂不是没法生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生你肯定讲错了!”
“对,讲错了!”费如鹤跟着起哄。
此班有二十多个学生,费元鉴、费如鹤这对“爷孙”,应该属于班霸型人物。
他们给老师捣乱,各自的小弟也跟着咋呼。
只一瞬间,教室吵闹得如同菜市场。
“砰砰砰砰!”
庞春来终于忍不住,用戒尺敲打桌面,吹胡子瞪眼道:“肃静,肃静!此处戒色,当是不可沉迷于女色。食色性也,吃饭饱腹,娶妻生子,乃是人之天性,如何可以真正戒除?然而,饕餮贪吃,荒淫享乐,则是人之欲望。此处戒色,非戒人性,乃戒人欲也!”
费元鉴还在继续唱反调:“先生乱讲,朱子集注里可没这么说。”
“就是,朱子没说的,便是先生在乱讲!”费如鹤跟着抬杠。
一唱一和,好生热闹。
赵瀚仔细观察情况,发现全班都在跟着起哄,只有最前排的一个学生,始终在埋头默默看书。而且,这学生衣衫单薄,一看就知道来自贫寒家庭。
“砰砰砰砰砰!”
庞春来疯狂敲打着戒尺,可教室里已经吵嚷一片。他实在没办法了,只得喊道:“自习,不许乱走,且等着下课!”
“哇……哦哦哦哦哦哦!”
学生们集体欢呼,仿佛在庆祝胜利,然后彼此之间打闹不止。
庞春来懒得再管这些混蛋,换上一副慈祥表情,对前排那个贫寒学生说:“徐颖,你上前来。”
唤做徐颖的学生立即过去,态度恭敬道:“先生有何教诲?”
庞春来关切道:“今日所讲,你可都明白了?”
“明白。”徐颖点头说。
庞春来提醒道:“孔夫子所言戒色、戒斗,并非寻常的戒女色、戒争斗,而是克制心中之欲。血气所动,便是欲望所指。圣人同于人者,血气;圣人异于人者,志气。你当思慕圣人,养志气而克血气,如此方能有一番大作为。”
徐颖仔细思索,问道:“可先生曾说,大丈夫不可无血气。”
庞春来解释道:“此处血气,乃人之欲望,克制血气,便是克制欲望。而大丈夫不可无血气,乃血性也,乃骨气也。与人无妄争斗,是意气之争,并非血性之争。”庞春来朝堂下一指,“此般顽劣之辈,便是血气过旺而血性全无。你好生读书,不要与他们争斗,莫要辜负自己的一身才华。但也不可失血性,不可无傲骨。”
徐颖连忙作揖:“多谢先生教诲。”
教室里打闹成一片,授课老师管都不管,只给那贫寒士子开小灶。
“当当当当!”
过不多时,钟声响起。
学生集体欢呼,一窝蜂的涌出教室。
离家比较近的学生,直接跑回家里吃饭,寄宿学生则都奔往食堂。
也有不远不近的走读生,拿出自带食盒,就在教室里吃。
费如鹤犹如刑满释放,迫不及待往外跑,突然转身指着赵瀚:“那个……那个谁……”
“赵瀚。”赵瀚笑道。
“对,赵瀚,一起去吃饭。”费如鹤说道。
在他们离开教室的同时,那位贫寒学子徐颖,也捂着一个小包慌忙奔走。
可惜跑得不够快,刚起身就被人堵住,四五个人将他团团围住,不让正在收拾东西的老师看见。
领头者,赫然就是费元鉴。
徐颖不愿与之争斗,低头转身欲走,立即被人推回去。
费如鹤突然拉住赵瀚,笑着说:“不忙吃饭,先看一场好戏。”
庞春来腋下夹着课本和戒尺,手里拄着一根拐杖,终于颤颤巍巍离开教室。
见老师走了,费元鉴用嘲弄的语气说:“徐大才子,今天吃的什么啊?”
徐颖护着装午餐的小包,低头回答:“麦饼。”
“你家欠的租子还没交,居然吃得起麦饼?”费元鉴笑得更起劲,同时伸手抓出,“快打开让我看看。”
徐颖连连摇头,抱着包袱蹲下,等着被群殴一顿。
面对躺平等候挨打的徐颖,费元鉴顿时兴趣缺缺,转身离开说:“真没劲!”
其他学生拳脚相加,一人来几下,也都陆续走了。
挨打之后的徐颖,反而松了一口气,抱着东西飞快往外跑。
赵瀚全程目睹,也没出手帮忙,而是问:“少爷,你就不路见不平,来个拔刀相助?”
“拔个屁,”费如鹤没好气道,“那蠢货跟我爷爷平辈,我还能殴打长辈不成?”随即又说,“不过嘛,本少爷确实看他不惯。等他哪天闹得大了,比如把人打得半死,我再出手也就情有可原。”
费纯立即拍马屁:“少爷有勇有谋,又是侠义心肠,日后一定可做大豪侠。”
“哈哈哈,”费如鹤浑身舒坦,“说得好,本少爷今后肯定是大豪侠!”
赵瀚瞬间无语,一个豪族嫡系,不想着考科举也就罢了,至少得有做将军的志向。幻想当侠客是什么鬼?
《水浒传》看多了吧!
三人结伴前往食堂,走出几十步,隐约可见徐颖蹲在凉亭的栏杆下。
赵瀚说道:“少爷,我过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肯定在哭。那厮每次被欺负,也不晓得还手,只知道躲起来一个人哭。”费如鹤撇嘴道。
费纯解释说:“少爷也帮过,那小子不知好歹,死活不肯接受。”
赵瀚轻手轻脚走过去,果然听到一阵抽泣声。
徐颖蹲在凉亭的栏杆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啃食麦麸饼。他家属于半自耕农,全家拢共几亩地,肯定是吃不饱的。必须另外再佃耕土地,偶尔也打些短工,如此才能生存下来。
这样的半自耕农、半佃农家庭,若是哪天遇上灾荒,仅有的土地必然被兼并。
惊觉背后有人,徐颖不敢回头,也不敢站起来。他将剩下的半块饼,疯狂往嘴里塞咽,然后抱着脑袋准备挨打。
赵瀚心生怜悯,摸出几枚铜钱说:“你这年纪,正在长身体,只吃麸饼可不行,且拿去买些吃的。”
见到递来的铜钱,徐颖终于缓缓抬头。他不知道赵瀚是谁,起身作揖道:“阁下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一个饼子足以吃饱。”
果然倔得很,赵瀚拱手离开,快步追赶费如鹤。
“怎样?”费如鹤笑问。
赵瀚说:“是个有骨气的。”
10#
 楼主| 发表于 2025-1-21 17:32 | 只看该作者
入读含珠书院的各项手续,魏剑雄都已经帮忙办妥,领到木牌(学生证)便可在食堂打饭。
一般而言,古代私塾没有食堂,因为离家都很近。只有书院才会提供食宿,因为书院更高级嘛,名气大的甚至能吸引外省学子。
含珠山这边很有意思,最初仅是私塾,渐渐扩为书院。
就拿鹅湖费氏来说,从鹅湖镇坐船过来就很远,还得下船再走好几里路,不建一所食堂怎么能行?
赵瀚来到食堂,发现不用自己打菜,已有仆役把菜端上桌。
五六个孩童围坐一桌,有荤有素有汤。
刨除走读生和自己带饭的,食堂里的学生并不多,包括他们的书童在内,拢共也才二三十人。
私塾老师们也坐一桌。
赵瀚拿碗去打米饭,费如鹤却坐着不动,自有费纯帮他盛来。
坐定之后,赵瀚正准备开吃,拿起筷子又放下,因为大家都没动筷子。
老师那桌。
一个年轻助教,扯开嗓子喊道:“学童背诗!”
食堂里立即响起朗朗背诗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大家都在背诗,包括费如鹤在内,一改课堂里的顽劣。
背诗完毕,年轻助教恭敬道:“诸位先生请动筷!”
年长的老师拿起筷子,这是一个信号,所有学生也拿起筷子,费如鹤干脆埋着脑袋狼吞虎咽。
赵瀚见此不禁莞尔,食堂竟比课堂更有纪律。
赵瀚刚扒拉几口,费如鹤已经干完一碗,费纯飞快跑去帮少爷加饭。
“嗝!”
连吃四碗,费如鹤捂着肚皮,打嗝道:“饱了,舒坦。”
又是一个干饭人,这货的饭量真大。
赵瀚也吃了两碗,跟费如鹤一起回宿舍,顺便拿着牌子去领取铺被。
费纯从床下拖出几件兵器。
费如鹤说:“自己挑一件。”
有矛,有刀,有剑,有棍……都是没开锋的,专用于日常训练。
费如鹤拿了把刀,费纯取了根棍,赵瀚当然是选矛。
连带午餐时间,中午可休息两个小时,三人结伴前往后山竹林。
费如鹤抡刀就开始,不练任何武术套路,只练简单的劈、砍、扫、截、扎、撩、挂等招式。
费纯则明显是花架子,这货不愿吃苦,一直在练棍法套路。
耍弄一阵,费如鹤气喘吁吁收刀。见赵瀚只是反复刺击,忍不住问:“魏叔教你的?”
“少爷怎知道?”赵瀚反问。
费如鹤笑道:“当初我让他教我刀法,他就只教一招正劈,说等我练好了再教下一招。”
赵瀚好奇问:“那少爷的武艺老师是谁?”
“当然是四叔,”费如鹤说着又提醒,“别告诉我爹,他不知道四叔教我武艺。”
“原来如此。”赵瀚不由对那位四叔产生好奇心。
一直到现在,鹅湖费氏的四少爷,都还从来没有露面过,听说是跑南昌游历去了。
费如鹤把刀插在地上,趁机休息说:“你可知道,我最崇拜哪位费氏先祖?”
赵瀚答道:“定是鹅湖公(费宏)。”
费宏是铅山费氏的第二个进士,十三岁童子试第一,十六岁乡试第一,二十岁就中了状元,且为大明数百年最年轻的状元。
“非也,非也,”费如鹤笑道,“我最崇拜的是唐瞿公(费尧年)!”
费尧年是铅山费氏最后一位名臣,从小就天资聪颖。可十岁的时候,突然跑去跟七叔学武,骑**湛,通晓韬略。如此就耽误了读书,被长辈关进书院,发奋苦读两年,十六岁终于中秀才,二十四岁便考取进士。
此君督造皇宫内的万寿桥时,由于精打细算,节省百万两银子,被权贵弹劾到地方做守备。又在福建惩治粮商,平抑物价,得罪主官和豪族,被迫转升苏州兵宪。苏州豪强也被祸害得不轻,搞得他再次升官调任。之后往往平调,虽政绩卓著,却升官非常缓慢,只做到广东左布政使……治理民生,督造工程,练兵打仗,无所不通,最终被扔到南京吃闲饭,气得费尧年直接辞官归乡。
费如鹤举着大刀,牛逼轰轰的说:“大丈夫在世,若不能安邦定国,那就当任侠一方!”
任侠一方,劫富济贫吗?
这里最富的就是费家,你有种把自家给抢了再说。
费如鹤突然问:“可看过《水浒》?”
赵瀚点头道:“看过。”
费如鹤又问:“你最喜欢哪个好汉?”
赵瀚想了想:“鲁智深。”
费如鹤拍拍肚皮:“我最喜欢卢俊义。今后我做卢俊义,你便来做燕青!”
费纯忍不住插话:“少爷,你说过让我做燕青的。”
费如鹤嫌弃道:“你武艺不行,平日里操练总是偷懒。”
费纯欲言又止,感觉一肚子委屈,犹如被情郎抛弃的怨妇。
赵瀚提醒说:“卢俊义下场不好,被奸臣给毒死了。”
“那是宋江太混账,”费如鹤愤愤不平道,“我若是卢俊义,便杀了松江,自己坐梁山的头把交椅!”
赵瀚闭嘴,槽多难吐。
费如鹤又说:“宋江这厮不是好汉,听他话的李逵也不是好汉。李逵那入娘贼,连无辜孩童也杀,我读《水浒》时气得把书都死了!”
好嘛,看来三观还蛮正的。
少不读《水浒》,容易走上邪路,赵瀚觉得应该加以引导。于是说:“《水浒》有甚好看?我给少爷讲个更精彩的故事。”
费如鹤疑惑道:“还能有比《水浒》更精彩的?”
“那当然,”赵瀚张口就来,“且说五代之际,终南山有个采药的老汉。一日,他往山中采药,突然群山震动,老汉跌入悬崖的山洞之中。救一穿山甲,告之老汉惊天消息。却是那穿山甲,无意中打穿镇妖洞府,放走了两个千年妖精……”
小孩子嘛,读什么《水浒》?
《葫芦娃》才更合适!
古人哪听过这个,费如鹤、费纯迅速被吸引。
“嘭!”
赵瀚说得口沫横飞:“葫芦落在地上,却听一声巨响,一个童子劈开葫芦而出。童子发髻上戴着葫芦,全身穿着火红衣服,裙子也是一片葫芦叶。此童子,正是七个葫芦娃里的大哥。他力大无穷,又生具神通,可变得像一座山那么大,一脚就能踩死妖怪……”
费如鹤、费纯二人,听得目瞪口呆,恨不得立即回家种葫芦。
“却说那二娃,也是天生神通。慧眼可看千里,双耳能听八方,正所谓千里眼、顺风耳是也……三娃铜头铁臂,刀枪不入……”
“好了,今日便讲到这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费如鹤顿时急了:“别啊,快讲下去,这三娃有没有救出大哥、二哥?”
费纯也说:“对啊,哥哥你快讲,我心里跟猫抓似的。”
赵瀚得意微笑:“今日只讲这么多,莫要耽误了读书练武。”
费如鹤呵斥费纯:“听书要给赏钱,快快赏了,再讲一段。”
费纯连忙摸出一把铜钱,讨好道:“哥哥快讲。”
赵瀚接过铜钱,愤怒道:“咱们都是兄弟,竟用这些阿堵物来侮辱我。我偏不讲了!”
费纯无言以对,心想:那你好歹把钱还我啊。
费如鹤只得问道:“好弟弟,如何才能再讲一段?”
赵瀚昂首挺胸,负手而立:“看在少爷面子上,今日便把三娃的故事讲完。若还想听后面的,课堂上不许捣乱,功课也要进步才行。”
“行,我不捣乱,你快讲讲三娃。”费如鹤连忙说。
“咳咳,”赵瀚清理嗓子,“却说那三娃,铜头铁臂,刀枪不入。他杀进妖怪洞中,寻常刀剑不得伤其分毫。有蝙蝠精飞来,奋力掷出飞叉。三娃不闪不避,飞叉落在他身上,精钢打造的叉尖,竟也撞得弯曲不可用。又有蜈蚣精执斧而来,当当当砍出,斧头被嘣出几个口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费如鹤听得心痒难耐:“好兄弟,快再讲一段,该四娃出世了吧?那四娃又有何种神通?”
赵瀚拿起长矛练习刺击,笑道:“练武!”
费如鹤只得举刀锻炼,炼着炼着,心烦意乱,对费纯说:“你去寻些葫芦种子,本少爷要种葫芦。”
费纯叫苦不迭:“少爷,我上哪儿寻葫芦种子去?”
费如鹤当即呵斥道:“这种事也办不好,要不你来做少爷?”
费纯小跑着离开竹林,满世界寻找葫芦种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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