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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雪
■ 文/于文华
窗外的雪，下得正紧。
这是春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雪花轻盈地落在桃树枝头，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花苞。老辈人说，这雪来得正是时候，能催开桃花的花骨朵，故此唤作“桃花雪”。
望着窗外飞舞飘逸的春雪，思绪不由飘回到从前，回忆起父亲生前说过的话语、讲过的故事。这样的春日，这样诗情画意般的田园牧歌啊，也只有在梦里，一回回带我走进走出那个叫故乡的地方。我坐在父亲身旁，那时的我，对父亲充满了敬佩和尊敬，不仅敬佩他肚子里有那么多精彩的故事，更敬佩他能把故事讲得如此引人入胜，还有发自肺腑的深深敬畏。我们那代人从不敢当面顶嘴、反驳和指责父亲的言行，对父母大多言听计从，甚至默默忍受父亲的打骂而不敢反抗。而如今绝大多数的孩子，估计心中鲜有怀揣对父辈的深切敬畏！他们认为父辈对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对父母的话半信半疑，明明是他们做错了事情，却不听劝告[还出言不逊，惹恼父母打骂后，会激烈反驳甚至出手反抗。有的还抱怨自己的父母没有给他们创造出良好的优越条件，让自己从出生时就输在了起跑线上……
那些年，我和老二、老三先后成家立业，但谁都日子过的紧紧巴巴，无暇顾及生活在乡下的父母。当年60多岁的父亲不得已带着母亲，自力更生养活他俩。他从老家烟农手中赊欠了莫合烟渣子（掺杂了旱烟叶和少许烟杆的混合烟，乡人俗称为莫合烟），由母亲呆在永登县城农贸市场附近街上（隶属兰州市），顺便捎带些蔬菜、葵花籽之类农副产品等吆喝叫卖。他则骑上那辆除了铃子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自行车，捎着莫合烟和秤，到乡下四处转悠着兜售。现金最好，羊毛，豆子，麦子甚至中药材，反正只要能够赚钱，啥都行。血缘亲情的温度和张力，让父母不辞辛劳，养育并抚养儿女长达成人后，还要外出自食其力，用尽了他的情感、心血、精髓还有他对生命的全部感受，才在他的每一个春花秋月，日夜操劳的背后，留下了许多值得书写的生命篇章。
听父亲讲述过，那年三月青草发芽，地气返潮时，有天不觉转悠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时，天空突然飘起鹅毛大雪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正在愣神时，下一个陡坡时，父亲又不小心骑翻了车子，连人带货跌倒在土沟中。咋办呢？半天，缓缓劲儿，试探着尝试着爬起来。有啥法子呢，自个儿跌倒了，自个儿爬起来呗。没有人搀扶父亲爬起来，更鲜见有人前来帮忙。揉揉疼痛难忍的膝盖，先将自行车扶起来，再将两半袋子莫合烟放到捎衣架上，将换来的半袋子黑豆，少许黄豆和小麦依次放好，葵花籽袋子摔烂了，捡拾了大部分，少许的不管了……叹口气，眼看天黑了，得赶紧找个人家住宿，不然虽说春天吧，可在山区依旧天寒地冻，况且在荒郊野外，是很危险的。
风刮着，雪下着，在从未去过的山村，父亲扶着自行车，摇摇晃晃，跌跌撞撞，一摇三晃，好不容易看见前面一户人家，推门进去，搭讪了半天，不好意思说住宿，先说讨碗热水喝。山里人家都是古道热肠，淳朴善良，热情好客，只要陌生人走进家里，一般都很殷勤招呼。喝完热水，父亲先不着急出门。问要不要莫合烟。说是要些。只要抽烟就有戏。后来，吞吞吐吐问能不能住宿，说是可以。喝了热水，吃了晚饭，秤好了烟，父亲没话找话，说：你们想不想听故事，那家男主人上了岁数，约莫70多，一听有故事可听，立马有了精神。说我给你沏茶。一茶壶红艳艳的砖茶，放好冰糖，双手恭恭敬敬端上来，找来卷烟的报纸，一家人都围坐过来。父亲拉开话匣子，绘声绘色的讲述起最拿手的《薛仁贵征西》的故事来：“且说那薛仁贵，被奸人所害，下了大狱……”炉火映红了他的脸庞，他的眼睛在火光中闪闪发亮。他们家的几个人都围坐在他身边，听得入了神，连炉子上的水开了都浑然不觉。
讲起那些脑海中颇为熟知的故事来，父亲眼神中闪烁出光芒，仿佛他自己也置身于那金戈铁马的激动人心战场之中。薛仁贵的英勇无畏，奸臣坏人的险恶用心，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人性的险恶与善良……都在父亲的讲述中变得引人入胜，栩栩如生。每每讲到精彩之处，父亲还会手舞足蹈，声音也更加激昂，让人们仿佛能看到薛仁贵骑着白马，挥舞着方天画戟，在敌军中冲锋陷阵的英姿。由于故事情节感人，听的人热血沸腾，激情澎湃。感人处催人泪下，而紧张时又让人满怀期待。听父亲说，当晚讲到深夜所有人听得都兴趣大增，意犹未尽。父亲却故意埋下伏笔，有意吊起了胃口：要知道薛仁贵究竟是否活着，且听下回分解……
为了将心中的悬念解开，不留遗憾。次日，那家的主人主动帮着父亲卖了一天莫合烟，还管了丰盛的早饭和带肉的晚饭，甚至晚上心血来潮打开酒瓶，让父亲喝着小酒和茯茶，好让父亲再次兴致勃勃，继续讲述《薛仁贵征西》剩余的悬念故事，所有人聚精会神地听着，都被那跌宕起伏的情节所吸引……
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父亲的洪亮动听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恍惚间又回到了记忆中的光景。父亲总是喜欢在雪花飘舞的天气里，坐在火炉旁，给我们讲《薛仁贵征西》和其他的故事。他的声音浑厚有力，说到激动处，还会站起来比划两下。父亲讲故事时，总爱抿一口茶。那是一个青花瓷杯，杯身上绘着几枝桃花。每当讲到薛仁贵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时，他就会放下茶杯，双手比划着**短剑，仿佛自己就是那威风凛凛的将军。
记得有年桃花雪特别大，父亲讲完故事，带我们去院子里看雪。雪花落在桃树上，像是给树枝披上了一层薄纱。父亲说，等雪化了，桃花就该开了。他站在雪地里，仰头望着天空，雪花落在他的眉毛上、头发甚至肩膀上，他也不去擦。那些鲜活而生动的往昔，就像一部怀旧的老电影那样在我的感官里驻足，次第呈现出父亲生前记忆深刻的生动画面和音容相貌。我的骨骼乃至血脉来自父亲，这是一份深沉而永恒的传承。当我自己面对生活的挫折与困难时，才发现身体里竟也有着一股不轻易言败的韧性；当我面临抉择内心感到迷茫时，那股来自血脉深处的力量总会引领我走向正确的道路，让我做出无愧于内心的选择。事实就是这样，贪恋、欺骗和谎言可能在现实的生活里屡见不鲜，但绝不在我的字典和言行里出现。
前年3月14日深夜，突然接到了本家大哥的电话，说是父亲突然跌倒后人事不省。父亲的离去，如同春日里的一场寒雪，冰冷而猝不及防。当噩耗传来，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寂，时间也在那一刻凝固。但我们深知，父亲一生正直善良、勤恳正直，值得一场体面而庄重的告别。而我远在新疆库尔勒带孙子，恨不能插翅飞回家乡。只好打电话让他们赶快打救护车抢救……后来，噩耗传来，父亲再也没有醒来。而三弟尚在北京，四弟也在银川打工。好在本家的几个弟兄仗义，赶紧喊来了忠年爷及几个年老的当家子，趁身体尚有余温，赶紧里三层外六层给父亲换好了生前早就准备好的老衣。而我们一家则紧急总动员，买好了次日的车票，并收拾各种东西。让儿媳边上班边带孩子，我、妻子和儿子，先乘坐高铁到乌鲁木齐，再从乌鲁木齐乘最早的航班飞到兰州。紧赶慢赶下了飞机已是晚上七点多了。儿子请在兰州工作的发小开车送我们。他一路疾驰，高速路上几乎飚到了130至140码的车速。但车行驶至天祝乌鞘岭时突降鹅毛大雪，我赶紧让镇国同学降下车速。到古浪县城已是深夜十一点，没有顾得上回生活在一中的家，提前打电话给同事的亲戚，准备好了两盆黄菊为主的鲜花。
雪花飞舞，泪眼朦胧中，深夜抵达老家。春雪是温暖的雪，落地即化，白天里往往很难留住这晶莹剔透的小精灵，但在寒冷的夜晚却一时之间无法消融，留下了白茫茫一片。我的可亲可爱的父亲，我的慈祥宽厚的父亲，我的平和正直又善良宽容的父亲，3月8日在老家看望时还笑呵呵说着话的父亲，如今却成了一具冰冷的躯体，安然的熟睡于冰柜中了……从此阴阳两隔，唯在儿女们的心目中留下永恒而又无尽的思念。妻和儿子放声大哭,堂哥连忙说,不哭了,二爹活了83岁,走得很安详,是喜丧。是的，父亲走得从容安祥，不声不响，无牵无挂。忠年爷还细心认真地给父亲剃了光头，戴了崭新的一顶鸭舌帽，穿了一双新布鞋。发丧的前一天，春雪肆意飞扬，再次降临人间。而院门外左邻右舍家门和小路及菜园前的桃花，如约绽放其粉嫩笑脸，雪花纷纷扬扬，如梦如幻，与那嫣红鲜艳的桃花相互映衬，构成了一幅奇异而绝美的画面。花与雪，淡与艳，禅与俗，生与死，出世与入世，纠缠不清，参悟不透，却又美不胜收，妙不可言。丧事上当家户族和亲朋好友送的花圈太多，大多都放在了院外，朵朵白纸花和晶莹剔透的雪花，以及远处绚烂粉红的桃花相映成趣，相得益彰。雪花飞舞，桃花摇曳，一时间，分不清是雪在舞动还是桃花在含笑。春天的乡村美艳至极，而我却毫无心情欣赏。但不管我看与不看，见与不见，粉嫩的桃花却兀自在雪中绽放着容颜，看见大朵大朵的雪花轻盈的飘落，落在桃花的花蕊和院子内外的花圈和挽联间，那粉色的花瓣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像是娇羞的少女蒙上了洁白的面纱。而桃花的艳丽与雪的纯洁交织在一起，仿佛在诉说着它们不为人知的故事。我知道，春寒料峭，大西北的三月风还有点硬，但每一朵桃花都在寒风中挺立着，用自己的美丽抵抗着冰雪的寒冷，那坚韧的姿态让人不禁心生敬意。这桃花雪，是春与冬的奇妙交融，是冷与暖的独特对话。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迅速融化，变成一滴水珠，像极了我那时那刻的心情：欲哭无泪，欲说还休。人们都说，你父亲真是好造化，好修练，好福气！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父亲无病而逝，无疾而终。没有打针，没有吃药，更没有拖累子女一天一刻，悄默声息，安然无恙就走向仙乡！我还看到朵朵桃花在这飞雪中，愈发显得生机勃勃，它们似乎在告诉人们，无论环境多么艰难，都要勇敢地绽放自己的光彩。三月的桃花雪纷纷扬扬，像是上天也在为父亲的离去而落泪。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两个大院子都围满了亲朋好友和村子里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少。一个家在兰州的远方亲戚发自肺腑的说：你们的父亲好人缘，乡下过事情真热闹。他不知道的是，父亲尽管年轻时四处闯荡，但从六十多兰州做买卖失败后，就再也未曾走出家乡。此后的二十多年里，村里几乎所有人家的婚丧嫁娶都跑去帮忙，对所有的人都热言热语。有次外出骑电动自行车被一辆风驰电掣的摩托车撞倒，骑车的年轻人吓坏了，但父亲笑了笑，说没有事的，放心好了。但回家后却疼痛难忍，休息了半个多月才好利索。所有人都怀着沉痛的心情，向父亲表达最后的敬意。在悲伤的氛围中，我们感受到了温暖和安慰，因父亲的为人处世和谦让友善等优秀品德，以及随遇而安、乐观向上、豁达开朗、正直无私的精神品质，得到了所有乡党和众多亲朋好友的尊重和怀念。
雪越下越大，桃花却开得好似愈发灿烂起来。在这三月绚丽至极、美艳至极的桃花雪中，我们送别了和蔼可亲、宽厚仁和的父亲——他的生命如同这桃花一般，在最灿烂的时刻凋零，却在我们心中永远绽放！想到托马斯林奇在他的《殡葬人手记》中说的那句话，“安葬死者经过那么多的程序，就是要表明，他们曾经生活过，他们的生活方式有别于一块石头、一棵杜鹃花，或一头猩猩，他们的生活值得叙说和回忆。”是的，我们父辈生活贫穷，但他们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含辛茹苦将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养大成人。如今的年轻一代，生养一个孩子都唉声叹气，国家虽说早就放开了二胎甚至允许生育三胎了，可部分人对养两个孩子都感觉力不从心，生怕自己的质量下降了，工作负担加重了，没有想过我们的父辈们在那么困难、那么艰辛的岁月，绝大多数家庭都负重前行，哪怕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差不多都养育几个孩子……他们的故事永远值得叙说和回忆。而血液中流淌着忍辱负重、坚韧不拔、拼命苦干等生命因子的我们，应该向父辈们致敬，不论他们身处何境，都应该始终怀揣对他们那份敬畏与感恩之情！
我更知道：桃花雪，是大自然赋予我们的一份惊喜，一份诗意的浪漫。它让我们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与坚韧，美丽与坚强可在同一时刻共存。在那年三月桃花雪中，我的家人用隆重的丧礼，体面而庄重的送走了我们的父亲，心灵得到了一次洗礼和净化。如今，桃花依旧年年开，讲故事的人却已经不在人世间了。那个青花瓷杯，我小心地收在家中柜子里，偶尔拿出来看看，杯身上的桃花依然鲜艳如初。那些温暖的时光，那些动人的故事，永远留在了我的心底，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
窗外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染白。我仿佛看见父亲就站在老家的院子里，仰头望着天空，任由雪花落在脸上。他的身影渐渐模糊了，和漫天飞舞的雪花融为一体，再也找寻不见，就像在梦中仅看见他模模糊糊的身影——即或是这模糊的印象也是瞬间出现，多看一眼都是奢想！
那年的三月桃花雪，成为了我生命中永远无法忘怀的记忆。它见证了父亲的离去，也见证了家人之间的友爱、团结和坚强。在今后的日子里，每当桃花盛开，雪花飘落，我都会想起那个特别的时刻，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然后更加坚定地走好自己的人生道路。
桃花雪，年年如期而至。只是那个在雪天讲故事的人，却再也永远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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